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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莫逆之交

    “我可不想变成那样的混蛋,可那种混蛋却能活出超乎你我想象的快乐,我也不喜欢喝这破玩意儿,”陈富贵碎碎念地说,“但这里除了这个,就没别的喝啊。”

    “那些爱慕虚荣的王八蛋们都不喜欢喝咱们哪儿的土酒,他们觉得那玩意儿不够档次,不合他们高贵的胃口,就像你在他们眼里是一只土猫那样。”

    “他们可不养土猫,要养也是养金贵的波斯猫呢,那玩意儿可漂亮着呢。”

    他喝醉酒似的哈哈大笑。

    “本大爷还没嫌弃你们人类是土人呢。”大花猫坐在栏杆上说。

    还在哈哈大笑的陈富贵愣住了。

    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酒瓶,用空出来的手拍拍自己的脑袋,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这只橘黄色的大肥猫。

    耳边的涛声依旧,大江上的冷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如此清晰地渗入肌肤,融汇到血管神经之中,犹如水滴流淌在大理石表面的条纹之上。

    他久久地看着这只猫,哆哆嗦嗦地问它,“你...在说什么?”

    “本大爷说,”大花猫又说,“你们人类也不乏有很多土人。”

    “你...什么时候学会讲人话的?”陈富贵诧异道,“是米子那个混蛋教你的吗?”

    “愚蠢的人类,”大花猫不屑地哼哼,“本大爷天资聪颖,乃万中无一的天选之猫,区区人语,又怎需你们来教?”

    “通晓你们人类的语言,举手抬足间便能做到,”它双爪环抱,高傲地扬起下巴,“只不过是本大爷平时不屑于与你们交流,你们便以为本大爷不会罢了。”

    “可你说得那么厉害,结果不还是跟我一样呆在这里,走不了,也救不了米子。”

    陈富贵愣了许久,忽然低下头来,哼哼地傻笑。

    说话的时候,他又拿回那瓶酒,用嘴堵住瓶口,往自己的胃里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

    “袜子啊,我说你就别吹牛逼了,”他又一次仰起头,笑嘻嘻地说,“咱们都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你是啥样的猫,老子会不知道么,有多少的能耐就干多少的事。”

    “你要是真有救下米子那家伙的能耐,你哪还会呆在这里陪我喝酒,我又哪会坐在这里和你聊天呢。”

    “要是没闹这事,我们...也都早回家了啊。”他放下酒瓶子,忽而又喃喃地说。

    他的目光越过大花猫的后脑,越过被轮船激起的白色浪涛,越过黑暗深邃的江面,越过寂静无声的树林,最后越过群山,停留在地平线往上的夜空尽头。

    繁星点点,明月高照,清风徐来,奔流不息...

    久远的心绪随着波浪起伏。

    陈富贵忽然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跑去了甲板,没多久又抱了一箱子的酒回来。

    然后,他开了一瓶酒,把那瓶酒哗啦啦地倒在一只白瓷质地的杯子里,喊他的那只袜子下来喝酒,酒气满满地跟袜子说,这他妈的,想那么多干嘛,今朝有酒今朝醉,敞开了喝,让我们互相灌醉,忘了自己是谁!

    袜子跳了下来,先是用鼻子闻了闻,看见陈富贵喝得是那样痛快,很快也跟着抱起杯子豪饮了一口。

    它咂了咂嘴,吐了吐舌头,不知道是被酸到了,还是被苦到了,总之它苦兮兮地说,这他喵的,要是醒来了发现自己睡在草场上多好。

    陈富贵听了以后,哈哈直笑。

    他醉醺醺地抬起一根掰不直的手指,仿佛是对着夜空之上的众多星辰起誓。

    他费力地沉住气,用力地说,对啊,要真是那样,那老子就不计较你划花老子的脸皮这事了,也不扒你的皮了。

    大花猫则告诉他,不对不对,你们这群臭家伙,一桌子人加起来,也干不过本大爷一只猫,你们应该庆幸的是本大爷那晚没扒了你们的皮。

    不然,你们这些臭家伙以后可就没脸见人咯!

    陈富贵放下酒瓶,想了想,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加开怀地说,对啊,你说得那么有道理,搞到我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了。

    “那还反驳个屁呢,”大花猫抱住杯子,摇摇晃晃地站定,“来来来,这一杯敬他喵的故乡,等这次风波过去了,本大爷以后是打死也不会走出镇子半步的了,哪怕给再多的小鱼干,本大爷不能为之所动!”

    “对!男人的目标就应该坚定不移,说了不出去,就算是要被打死也不出去!”陈富贵放低酒瓶,和它碰杯,“这一杯敬他妈的明天,后天,大后天!”

    “只要这几天都过去了,咱还能完好地活下来,还能救下米子,”他说,“那咱们以后就是生死患难的兄弟了!就算是那天王老子下来了也不能把我们拆散!”

    “咱们是莫逆之交啊!莫逆之交!”说着说着,他就像是马上要哭的那样,堂堂正正的一个七尺男儿却在这里憋红了脸。

    身体里仿佛藏着一个的水泡,此刻竟已缓慢地胀到了顶点。

    笑着笑着,那个水泡就爆掉了,他就哭了。

    他从不敢相信自己的体内会有这么多的黏糊糊、湿漉漉的液体,好像把整整一条大江都收纳在皮肤底下,口水鼻涕尾随着眼泪一起哗啦啦地往下流。

    “这一杯敬的是明天!“他又和大花猫对碰了一杯。

    这一杯过后,立马又是下一杯,下一杯过后,又立马是下下一杯。

    他们致敬的名义有很多,有时候是艺术,有时候是金钱,有时候是理想,有时候又会是漂亮的异性。

    这其中有很多都是他们不曾拥有过的东西,而又有很多都是曾经拥有过,但后来又失去了的东西...

    总之,他们很少会提起自己的现状。

    好像现状一直以来都是不尽人意的。

    而反观他们常常念叨的美好过去,其实在当时,他们也不见得有多么的珍惜。

    人这一生,一直都在失去和获得之中徘徊,却极少会感觉到心安,寄宿在生命中的**仿佛是无穷无尽的庞大,永远也不会得到满足。

    这对于人来说是这样。

    对于猫来说,似乎也是这样,就像是一个诅咒。

    从世界诞生之初,这个诅咒就被上帝施加在众多生命之上,借此督促他们争斗,督促他们进化,督促他们成为最顶端的主宰者。

    在一个又一个死亡的积累下,再一次又一次死亡的成全下。

    或许,在遥远的未来,有朝一日,古老的生灵走完最后的进化之路,到达顶点,终会将自己的手触及到神灵的御座之上。

    ....

    沉睡之前的陈富贵怔怔地望着头顶那片比大江、比大海还要广阔许多的天空。

    他没有理由地这么想,萦绕在他心中的惊悚不言而喻,似乎是在这一刻理解到了那个所谓的诅咒之上的又一个诅咒。

    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