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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黑暗森林

    火车伴随着维克多喋喋不休的声音驶出了山林,随着路途越发接近大海,天空也随之变得越发的昏沉,乌云密布,广袤的山野仿佛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打开车窗,急速掠过的冷风迎面而来,伴随着草木、泥土的芬芳,飞鸟的鸣啭,以及一股淡淡的潮湿金属的锈味,似乎马上就要下一场很大很大的雨了。

    陈学长眉头紧皱,眼神忧伤,他看着天空之上的厚重云层,没有来由地想起了一个故事,故事里讲述的是一座森林,它的位置在挪威。

    一个不曾在地图上出现过的地方,据说有白色的海鸥,肥美的三文鱼,还有一座充满着孤独和黑暗的杂木森林。

    直到火车呜吟着通过了一座人工挖掘的山洞之后,衰弱的天光蓦然间驱散遗留在山洞里的漫长阴影。

    他随之愣了一下,错愕地望着一片横亘在窗外、如想象般的黑色森林。

    “喏,听说附近一大片海域都长满了这些黑色的结晶。”

    维克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目光仿佛是在欣赏某件动人艺术品般地凝视着那一道道如枯树般岔开、在冻结的海面上嶙峋矗立的结晶柱。

    “我们的人,现在还没能查出这些结晶到底是什么成分,虽然它们还没有对谁造成过伤害,但未知这种东西,总是让人觉得很不安。”

    “不能把它们敲掉么?”陈学长说。

    “是可以敲掉,但工作量实在太大了,耶,”维克多说,“而且,这些结晶就像是真的植物一样,你把它的一部分裁掉,一晚上过去,它就又会重新长出来。”

    “它是有生命的?”陈学长又说。

    “有没有生命不知道,但无可否认的是...它很美对不对,”维克多赞叹地说,“只要看上一眼,余下的这一辈子大概也都忘不了咯,黑色的、结晶的森林,长在大海上的森林。”

    “我们的任务?”

    “既然推不倒它,那当然就是进去里面搜查啦!”维克多的声音听起来跃跃欲试,似乎对于这个荷尔蒙旺盛的家伙来说,冒险和女人都是他生命中缺一不可的必需品。

    就像速度与激情。

    他好奇地瞪大眼睛,好像恨不得从窗口跳出去,快步跑到那片海上的森林,他毫不掩饰对这片诡异而又奇幻地方的向往,一如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女人裙底的向往。

    “指示上规定,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入夜以后,任何人不得进入森林,”陈学长语气郑重地告诉他,“我们是这次任务的搭档,我希望你能够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找到那些消失的同伴,而不是进去游玩。”

    “执行任务的期间,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尽早完成这项任务,这个地方虽然如你所说的很美,但我最想回去的...还是我自己的家。”

    “有个女人在等我,”他定定地看着对面的那一双活跃的眼睛,“我跟你说过的,在上车之前,我恳求过她,如果我能够活着回来,她就要应承我,成为我的家人。”

    “那好啊,老兄,那我们就一起早点完成任务!”维克多兴奋地说,“耶,就今天晚上,我们溜进去,等找到那帮倒霉蛋之后我们立刻就出来。”

    “到时候,这帮家伙都得感谢我们,因为我们会是最先找到他们的人,耶,我们将会是这座奇怪森林的第一任征服者!”

    ....

    没有黑夜,没有睡眠,在古怪的日光下,囚犯们的影子就像是水迹一样,似乎下一秒就会被灼热的光线蒸干。

    肖炎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蒙尘的血肉中甚至可以看到一条条滋生的寄生虫,它们在他的肌肉中蠕动,不停地撕出新的伤口,分泌毒素。

    只有在狱卒们呼喊囚犯去矮房搬来铁桶时,他才有机会放下铁锤,用手去抓走那些滋长在伤口的害虫。

    后来,因为实在是饿得受不了,胃部抽搐得仿佛已经卷起来了一样,可内心却还是无法接受铁桶里那些腥臭的糨糊。

    无奈之下,他就闭着眼睛,尝试把这虫子塞进自己的嘴里,生硬地吞入腹中。

    祈求通过这一点点仅有的热量来填补这具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身体。

    但其实无济于事,单薄的皮囊下隐藏着一个无底的深渊。

    当虫子从他的口中咽下后,便沿着食道坠入那个看不见底部的深渊。

    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深渊的存在,几乎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他都能听见自黑暗深处传来的某种密密麻麻的劝诫声。

    劝他放弃,无谓再继续坚持所谓的人性。

    那道声音说,在自然面前,人这一存在与寻常的猪狗无异,所有的苦,所有的难,皆是因为人的自视太高所造成的。

    你何尝不试试把自己的身段放低...、

    不停地放低...

    抹去你们所谓的智慧,抹去你们所谓的尊严...

    用野兽的目光,用猪狗的目光,用蚂蚁的目光去看待你这一存在...

    去看待你所生活的这个世界...

    走过去,伸出手,往里面探,抓住,拿出去,放到嘴里,进食...

    进食是所有生物与生俱来的本能,亦是生命得以成立的基础...

    何不用最原始的目光看待...

    回归生命最初始的模样?

    ....

    第十次,当狱卒们吆喝着囚犯从矮房里搬出铁桶来的第十次,也就是三百个发疯的囚犯被拖走之后,饥肠辘辘的他体会到了虫子所蕴含的热量之后的第三次...

    他动摇了。

    身体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人一样,发条上爬满了锈迹,在僵死的摩擦中缓慢地转动,他拖着前所未有的沉重步伐,额头渗流出他体内为数不多的水分。

    他的身体在颤抖,他的嘴巴在颤抖,他的眼眶在颤抖,他的骨骼也在颤抖。

    通往铁桶其实只有短短的几步路,可在这一刻的他看来,却比一条耗费无数代人才得以建设的道路还要遥远。

    盏盏照亮历史的灯光在他的身后熄灭,他走出了围观的人群,来到了铁桶之前,走出了文明覆盖的范围,一脚踩进生命中最原始的黑暗。

    就像一瞬之间回归到母亲的肚子里,咸腥的温水是那样的迷人,又是那样感伤,他没有太多的表情,只能用哭泣来表达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