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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分(一)

    三月二十日,正值春分,一个充满希望又普通不过的打工日。

    “路子这么野,业务都能跑到派出所去了?下午不是和客户约好要去南城量房吗?今年你老实交代,是不是犯错误进去了?你告诉哥,需要多少钱保释?哥这就去银行贷款!”

    今年立在派出所大门口,头发被风吹得些许凌乱,冲着手机那头一惊一乍的工作搭档郭则通说:“说出来你能信?我这么一个黄花大闺女居然被结婚了。”

    “什么意思?”郭则通没反应过来。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先进去瞧瞧结婚对象是人是鬼,看能不能立即解除关系。”

    郭则通懒得理明白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只是提到结婚二字颇有心得:“还费那个劲干什么?天上啪叽掉下来一个老公,只要没砸坏,不正好可以为你提供脱单服务吗?”

    今年笑道:“我拒绝这种一听就像是违法的服务。”

    “认真的,你又这样嘻嘻哈哈。”

    今年推开玻璃门走进了办公大厅:“我光是照顾自己就已经够辛苦了,而且赚来的钱也就够自己花,毕竟一个人怎么样都饿不死。这要多出一个人来添乱,没准两个人都得喝西北风,我吃不了这种苦。”

    “正是因为人生如此这般地辛苦,才需要多个人来互相照顾啊。相处了解一下又不妨碍你不婚主义的实行,拒人千里真的不行的。你这样社交很成问题,作为同事很替你担心。”

    “等到我脱单、步入婚姻殿堂又升级为妈妈后,你再担心我这个无趣的女人也不迟。”

    今年说完这句肺腑之言便挂了电话,抬眼四处张望。此时的派出所大厅忙得不可开交,每个窗口都排着三五个人的队伍。极少来这种严肃的地方的今年,整个人不由得拘谨起来。

    为了在众多穿着警服的警察中识别打电话来的程牧程警官,今年上前一步想向别人询问,还没找到合适的人搭话就见一戴着金链子的糙汉气焰嚣张地冲着警察叔叔瞎喊,扬言要投诉。

    “你们凭什么不先处理我的事情?我可以投诉你们的知不知道?”

    “我们有执法记录仪,如果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大可以行使自己的权利。但在你行使权利之前,请先履行好自己的义务,资料没备齐,光靠声音大,我们确实没办法给你办理。”

    “最多跑一次我知道的,你们不要忽悠我!”糙汉声音越来越响,那是讲不过道理的虚张声势。

    眉清目秀的警官看着他点头说:“嗯,你按照要求备齐资料,跑一次就够了。没备齐你就要先备齐,严格按照流程来。最多跑一次确实是为了更好的服务大众,但这不是你无理取闹的借口。户口本原件如果在老家可以选择邮寄,身份证若是遗失,可以直接补办。我们这里24小时‘营业’,你不用担心跑空。”

    “窗口□□的那女的什么态度?”糙汉嘴硬不承认,便厚着脸皮转移话题,针对起了无辜的□□小姐姐,而后骂咧咧地推门走了出去。

    今年站在不远处,一面为警察叔叔的冷静鼓掌,一面叹息:“这些从不反思自己愚蠢行为的人,总是动不动投诉、举报,将一切归咎到别人身上。人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自我反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哪怕只需付出一句真诚的‘对不起’?可怕的是这些看起来有问题且还不知如何成为更好的独立个体的人都急着结婚生子。”

    思考使得今年清醒了不少,她撩了把心急出门未认真打理的长发,从右手腕拉出黑色发圈胡乱地扎起了马尾。刚放下双臂,鬓边稍短一些的头发便垂落下来,平添了几分随和。

    “今年?这儿。”

    这时候,真正的程警官终于从一扇密码门后走了出来,扬手招呼今年过去。

    “你好。”今年立即提了下肩上的包带,回身朝他走去,并肩站时她说,“我完全没有想过除了□□还能来派出所。希望事情处理起来不会太复杂。”

    程牧笑了下:“人生没经历过派出所一日游都是不完整的。”

    今年无端地叹了口气,人们对于“人生完整”这个话题近乎变态地执着。不实现理想人生不完整,不去一趟旅游胜地人生不完整,不吃一口高热量的甜品人生不完整,不恋爱人生不完整,不结婚人生不完整,不生小孩人生也不完整……可人生偏偏就是由这些不完整组合而来。

    “对我来说,人只要会死,人生就永远有缺憾。”

    突然冒出来的生死问题令程警官费解地咽了下口水,他领着今年往楼上走去:“姓今的很少见,查了查本市就你一个。发生这样小概率的事情,有想过去买彩票吗?”

    “主意不错,就用和我结婚的那个男人的身份证号码来发财吧。”今年漫不经心地回应着程警官的玩笑话。因有洁癖,即便很想搭着楼梯扶手也只能作罢。

    说到那个男人,程牧下意识地往上看了眼,又看了看身旁不知为何轻搓手掌的漂亮女人。从表面上来看,他们二人样貌完全匹配,简直天造地设。

    今年察觉到程警官的异样,便问:“所以是我去年遗失的身份信息被人利用才发生了这样糟心的勾当?”

    “差不多。”程牧回头看她一眼,眼睛不安地转动了下,“楼上等你的那个人……”

    今年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地认为程牧说的是与自己登记的对象。于是作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道:“大家都是受害者,我不会为难他的。毕竟我是个熟记二十四字核心价值观的有素质的好青年。”

    程牧被打断的话如鲠在喉,还没来得及说就直接被今年误会个彻底。他打量了下这个看似精明,实则有点小迷糊的姑娘,佯装咳了下:“没想到事情这么巧,你们都住在同个城市。”

    今年觉得程警官话里话外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但一时讲不清楚。发生了这样概率极小的事情,她深觉荒唐。起初程牧联系她的时候,虽没有在电话里逐字逐句交待清,但今年也大致了解了起因经过和结果。

    三两句确实能解释清楚,不就是居心叵测之人拾到了她的身份信息加以利用,继而发展成了骗婚。世间事就有这么巧,被骗那一方用的身份信息竟也是冒名顶替的。双方都以为自己把对方骗到手了,却不想彼此都是心怀鬼胎的人。

    “莫名其妙被登记这事能被发现,主要是发生了另一起刑事案件。”程牧避重就轻地讲了几句,“怕之后事情不好办,所以安排你来派出所,万一在处理过程中产生其他问题,我们也可以帮助解决。”

    “谢谢。”

    今年没有追问所谓的刑事案件是什么,她脑海里首先浮现的就是命案。人杀人这件事在今年看来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在大自然动物为了生存会进行厮杀,可人在没有出现生存危机的情况下竟然也会有想去毁灭同类的想法,克制不了的**使得他们禽兽不如,因此不能称之为人。

    短短十几级台阶却塞满了这么多话,一楼是喧闹的,那二楼就是寂静的。长长的走廊两侧尽头各开了一扇窗,每间办公室都门窗紧闭,使得长长走廊上的两扇小窗放进来的光有些力道不足,无法提供更敞亮宽阔的视野。再加上二楼没什么人在,连气温都降低不少。

    今年实在是适应不了机关单位过于肃静的氛围,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离开。此时,左手边倒数第二个办公室传来别的男人低沉好听的声音。她想,这大概就是她素未谋面的“名义上的丈夫”。

    “……下午有安排,现在在派出所。”坐在办公室已经等了十五分钟的贺叙白接到了朋友的电话,“没犯事,不用枪毙,不写遗书,新房不会留给你。”

    草草了解了下事情经过的付子路,在电话那头笑得尤为夸张:“堂堂一检察官,被结婚了都不知道,你对得起自己的工作吗?还是说你的独身主义就是个幌子,你瞒着兄弟们隐婚了?是不是孩子都有了?多大了,已经大到能在派出所上班了吗?”

    贺叙白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地轻点桌面,他盯着迟迟不推开的门,不紧不慢道:“这么滑稽的桥段只可能发生在你这种缺心眼的人身上。”

    “我不缺心眼,我缺你。”付子路一如既往贱兮兮。

    “正好,我也缺个能帮忙还房贷且头脑比较简单的富豪朋友。”

    “回见吧您叻!”付子路火速撂了电话。

    贺叙白笑笑移开耳边的手机,不动声色地等待门后即将出现的人。

    “贺检,你要的人来了。”程牧领着今年进屋,直接对着贺叙白开起了玩笑。不合时宜的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尴尬地回身向今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简单地做了介绍。

    今年抬眸时,视线就同面前这个男人交汇在了一起。她怔了下,内心抵触的情绪消除了一大半。听到声音时便判断此人应该是个高个,只是没料到脸也和身高一样优越。

    “你好,我叫今年。”

    贺叙白轻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贺叙白。叙事的叙,黑白的白。”

    “你是检察官?”今年问。

    “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今年紧接着说:“不是故意拖延,我下午还有必须完成的工作,时间有些急,我们离婚……”停顿了下,觉得“离婚”二字有些不妥,她转而询问程牧,“我应该怎么说才好?”

    “离婚也没错,但基于结婚并非事实,所以你可以说是撤销婚姻记录。”程牧忍住笑意,善解人意地作了说明,“不过民政局今天休息。”

    贺叙白注视着今年:“按你的时间来。”

    “谢谢。”今年深知看人不应只看表面,不应因他的职业产生误判,更不能被其好看的五官所影响。所以她又直接向程牧咨询,“他要是因为我漂亮、能干,耍赖不肯解除婚姻关系,我是不是可以告他?”

    程牧略微讶异,没想到贺叙白也有今天,故作出担保:“他要是敢,我第一时间拷住他。”

    “也对,我应该以生命安全为主。”今年不在意自己的举动在别人眼里是否小题大做,她正式将程牧的联系方式保存好,以备不时之需。

    贺叙白不理幸灾乐祸的程牧,安抚今年:“你可以立即向当地法院提起行政诉讼,并要求当地民政部门撤销错误的婚姻登记。这和我的意志无关,你只管行使公民权利,维护自身利益。”

    “当地法院和当地民政部门?”今年忽略了贺叙白一套套的说辞,将重点集中在了“当地”二字上,“那我还得查一下档期,下个月7号、12号、19号、22号都是宜装修的好日子,下下个月……”

    贺叙白关注着女人急切解除关系的举动,遂说:“我不会因你漂亮能干就耍赖不肯解除婚姻关系,但你可以——”

    “你可以”这三字似乎在怂恿今年做个耍赖无耻之徒,她翻查日子的动作慢了下来,而后又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仍是初见第一眼时的场景。

    “可以什么?”她恍惚间脱口而出,“可以当着警察的面包办婚姻吗?”

    贺叙白不在意地笑了下:“你可以交给我来处理,如果实在没有时间。”

    办公室调解协商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摸不清路数。程牧皱着眉打量着好像来相亲的两个人,不由得思考贺叙白嘴里的“你可以”是不是别有用心。

    今年站在离贺叙白一个程牧的位置上,突然有点不自在。贺叙白定定地看着自己,脸上没有浮现一丁点的难为情,坦坦荡荡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我要是说在下半年来临之前都没时间,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故意?而且你是固定双休,我可能没办法配合你的时间。”实在是被看得不好意思,今年拧着眉努力就事论事。

    贺叙白从始至终都一本正经:“没关系,我来处理也一样。”

    今年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看了眼时间:“那就麻烦你了,请务必将婚姻记录撤销干净。”

    “一定。”贺叙白做出承诺。

    这男人好像还挺正常的。这是今年从贺叙白对待自己的态度和语气里解读出来的仅限于自己意会的意思,之后她又向程牧要保证,在得到程牧的应诺后,她才放心地先离开。

    即便在这儿待了半小时有余,今年也无法习惯这儿的氛围,下楼的动作仍束手束脚。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她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推开这扇密码门。红着脸在里面研究了半天,才发现墙上的按钮。

    密码门非常厚重,出去还花了她不少力气。

    “斯若……”

    重新来到大厅,警察们的办公环境仍是引人注目又不敢过分关注。今年好不容易呼吸到外面的空气,第一时间拨通了良师益友方斯若的电话。

    “我遇上了点事,想咨询下大律师你。”

    电话那头的方斯若早已是律师事务所的老大,比今年年长几岁。此时刚从法庭出来,在听完今年颇有深意的陈述后,沉默了许久。

    “怎么了,这事很难处理吗?交给他应该没有问题吧?”耳边只有阵阵车笛声,以及不断拂乱自己头发的风,今年不耐烦地堵住另外一只耳朵,不安地问。

    “你说,你和谁结婚了?”方斯若被吓到了,明明重复了两遍的名字,她愣是不相信地再问了一次。

    今年笑着迎上胡闹的春风:“贺叙白,叙事的叙,黑白的白。人如其名,长得非常帅。”

    “呵,不会是当检察官的那个贺叙白吧?”

    反问句里流露出一言难尽的语气,以及之后长且深的叹息,这些如数倒进了今年的耳朵里,她甚至能借此想象到方斯若愁眉不展的操心样子。

    “是他,怎么了?”

    “姑奶奶你这朵桃花开得不对啊。是,贺叙白的皮囊在一众男人之中属上乘,但好皮囊下裹着一颗怎样的心肉眼根本看不见。撇开他本人难对付不说,他的家庭背景就复杂到令人头疼……全国那么多人口,怎么就和他登记上了?啊,你和我讲讲道理。”

    出人意料的反馈让在路边打车的今年不由得望向身后的派出所,威严的办公楼,整齐的窗户,有开着一扇的,也有紧闭的,有拉着窗帘的,也有窗帘坏了只能遮挡一半的。

    距离太远,看不清,也发现不了藏在其后的眼睛。

    “她看着和你完全不熟啊。姑娘长得是挺标致,但你要这么容易一见钟情,还贯彻什么独身主义?所以到底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程牧走到伫立在窗前的贺叙白身旁,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探。不知他俯视的是车水马龙的街景,还是街景中频频回望的人。出于职业习惯,他试图深入探究。

    “什么时候……”贺叙白一瞬不瞬地盯着路旁等车的人,嘴里轻念着这句话,没有重复程牧的语气,而是在肯定这个问题的真实性。

    “谁知道呢。”

    最后,他似是而非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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