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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分(四)

    陌生的字眼与风一起落下,胡乱卷起今年本就凌乱的长发。她眨巴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说出“监护人”三字的少年,就差没有揪起他的耳朵怒吼了。

    “贺忱,你爸爸他……娶新老婆了?”张清瑜头一歪,解出了一个不得了的答案。

    身旁站着的若是吐不出象牙的方斯若,今年早打过去了。可惜的是怀着身孕,骂不得碰不得的张清瑜。她只能无奈地提醒:“身为人民教师,提出的问题是不是应该稳重一些?”

    “贺忱,最近家里是否遭遇变故,如需帮助,请尽管开口。”张清瑜清了清嗓子,熟练地换了书面语,滑稽地体现她成年人的稳重。

    “再猜。”贺忱故弄玄虚,不管眼前站着的初次见面的今年,还是严厉又善解人意的张老师,他都一并捉弄了,“没准我是你的哪个亲戚。”

    今年忽然愣住了,不是没这种可能。本来就有常年不来往,即使面对面碰见也不一定认得出的亲戚。可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自己有哪个亲戚姓贺,偏要说的话今天才刚认识一个。

    这么说的话,仔细看看,贺忱和贺叙白眉宇间透露出的气质还真有些相似。

    “你不会是……”

    没等人家引出话语的重点,贺忱主动接过今年手上的两个女士包,翘起的嘴角得意满满。他打断接下去的猜测,自然地说:“送我回家。”

    今年眉头蹙起,伸手一把抓住少年的臂弯,冷着脸问:“你该不会是贺叙白的儿子吧?都这么大啦,他怎么敢睁着眼睛和我说没有伴侣的啊,他怎么敢的啊?”

    一通义愤填膺地说辞惊得贺忱下巴都快掉了,他不知道从何解释,只能无语地回了句:“我是你儿子。”然后拿出手机拨出了一个号,一接通就吐槽,“我哥这个老婆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

    这次轮到今年惊掉了下巴。

    回去的路上三人间的气氛很是古怪,贺忱倒是乖乖坐着一言不发,双手枕在脑后一直慵懒地打量着开车的今年。令人费心的是不停追问的张清瑜,她忍不住好奇,今年完全能理解。

    路途曲折,总算是平安将张清瑜送到了家门口。告别前,她还不忘搪塞八卦的老同学。之后仅有她和贺忱二人的车内,两人便敞开天窗说了亮话。

    “……也就是说,我哥还是老光棍一个?”

    今年忍俊不禁,及时提醒他:“所以等会儿回家,不要乱说话。”

    “嘁,怕什么!我是家里说一不二的,就算乱说话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不想打击孩子盲目的自信心,但话到嘴边不吐不快:“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嚣张的样子有多滑稽。还说一不二,我赌你一进门就得跪下。”

    “行,我要是跪了,你今后就是我奶奶!”

    “喊美女不行吗?”

    “奶奶不能是美女?”

    “有道理。”

    今年本该心无旁骛地驾驶,这会儿与贺忱你来我往的吵得热闹,忽然觉得奇妙。一天之内见了四个陌生人,接触起来既不陌生,也不排斥。

    这事夸张到,她觉得前往贺叙白家的路线驾轻就熟。

    “等会儿进去我喊你嫂子,不许露出惊讶、反感的表情。”进入小区电梯后,贺忱如此交代,“更不许和我哥说我经常不带作业回家的事。”

    今年站在电梯左上角,盯着一直在变化的楼层数,不解地问:“我不是告诉过你真相了,怎么还管我叫嫂子,叫姐姐。”

    “姐姐?”贺忱勾起嘴角,故意上下打量她,完了冷笑道,“我哥八成已经从张老师嘴里知道我在学校闹的事了。要是喊姐姐就能解决问题,我需要费劲尊称您一声嫂子吗?”

    “听起来嫂子这个称呼似乎能讨你哥的欢心。”今年解读出来的这层意思里还包含着另外一层意思,她自己没有及时察觉到。

    五楼的电梯门打开,贺忱抢先一步走到外面,然后转身面对今年,迫使她停留在自己眼前,认真听他说:“听起来似乎你笃定我哥喜欢你?”

    今年对着目测没有一米八,但撑死有一米七八的少年,抬手就不客气地打了他头一下:“乳臭未干就别把‘喜欢’这个词挂在嘴上。”

    “你敢打我?”

    “打你就打你,还有什么敢不敢的?你再和我嚣张,我进门就打小报告。”

    “……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

    戏弄小孩不会有成就感,但戏弄一个自大的小孩就会有。今年一下子就体会到了快乐,脚步轻快地跟着贺忱心虚的步伐来到了门口。

    “叙白,这事吧……”

    “别叫我名字。”

    贺叙白坐在单人沙发上,扫了眼首当其冲跪在沙发上忏悔的付子路,出声让试图甩锅的兄弟闭嘴。他没有回头便知道进门来的是弟弟,于是开始兴师问罪。

    “完了。”

    鞋都没换的贺忱,低声抱怨了一句后,难为情地往后看了眼今年,即刻甩飞脚上的鞋和背上的包,一下子窜到沙发上与付子路同跪,这套动作极其熟练,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哥!要罚就罚我吧!”

    “变相求饶只会加重后果,你应该明白。”贺叙白对待弟弟似乎也没有特别宽容,反而用语更加危险可怕,“名正言顺?也是你能用的成语?”

    贺忱耷拉着脑袋乖巧地呈跪坐姿势,语气倒是理直气壮:“子路哥说你俩登记了,那她不就是你名正言顺的老婆,我名副其实的嫂子嘛?”

    “少说几句,你他妈想我死在这里啊?”付子路压低声音提醒着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小崽子。

    “他不舍得弄死我们的。”

    贺叙白左手无目的地转着手机,忽然低笑了声:“刚刚的成语造句非常好。”

    非常好?今年悄无声息地立在那儿欣赏三个男人一台戏,没想到贺忱提过的讨饶手段竟真的派上了用场。且不说贺叙白听了是否真的高兴,起码没有那么生气了。

    “这造句哪里好?这次可不是什么吉祥话。”

    她因某种情感驱使问出了这个问题,目光落在回头却丝毫不惊讶的贺叙白脸上,兴许产生的一些好感令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加舒服了。

    “哪都好,不管是成语还是成语后的代名词。”

    他从沙发上起身,往前一步站在离今年不足一米的位置,自然又短暂地拉长“还是”一词的尾音,悠悠道来,极为坦荡。

    今年笑了笑,微微侧过脸呼了口气。随后问:“斯若呢?”

    “楼上。”

    跪在那里的二人见大佬的脸色缓和了些,于是不约而同地挪下早已跪麻的双腿,舒舒服服地坐着。贺忱敲着发麻的小腿肚,瞪了眼没出息的子路哥,犹犹豫豫半天才开口:“你们是假结婚就对了,我向这位姐姐坦白我是你弟弟的时候,她一脸‘我管你是谁弟弟’的样子,不太像是要嫁过来的人。”

    小畜生嘴里吐不出象牙,付子路断念地捂住他欠揍的嘴:“人家今年对自己的婚事保持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有什么问题?”

    “置身事外是这么用的吗?”贺忱冷眼打量他,“行,就算这成语能用在这样的语境里,也说明不了什么啊。事实就是我哥不仅一厢情愿,甚至还没把人家骗到手。”

    “信不信我把你摁在屎上摩擦?”

    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的成语完美地概括了他们在讨论的二人关系,贺叙白的手机轻落在沙发上,屏幕向上亮了起来,他收到了来自方斯若的未读信息。

    “名义上——”他一面整理两人的关系,一面点开消息看,“夫妻关系已达成。”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今年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她说不清究竟冲击到底来自于贺叙白的态度,还是来自于自己对他这番话的解读。女人的阅读理解本就略胜男人一筹,她浮想联翩也是情理之中。

    “今年。”

    在付子路和贺忱插科打诨的间隙,方斯若从二楼走了下来。穿着西服套裙的缘故,这上楼梯也好,下楼梯也罢,这腿就是不方便迈开。

    今年粉红色的遐想被打断,她上前站在楼梯口接她:“忙完了吗?”

    方斯若望了贺叙白一眼,后拉起今年的手:“走吧。”

    “走了啊,孙子。”

    今年朝贺忱得意一笑,然后向贺叙白道别。贺叙白每每看向她时总会带着一点点的笑意,今天一整天都是。他微微颔首,表示再见。

    “你是真的完了。”小区地下停车场,方斯若接住今年抛来的车钥匙,还未坐进车里便开始乌鸦嘴,“贺先生已经认定你是他的儿媳妇了。”

    今年手扶着车门,一秒恢复理智:“我完全承认贺叙白条件优越以及不一般的家庭环境,我也确实不讨厌他,甚至在短短一天内就对他产生了朋友间的好感。可他有的一切只是他的,和我没有关系。结婚不是这样的,我们不可能。”

    车外的谈话转移到了车内,方斯若长叹一口气。婚姻对她们两个来说都过于麻烦和沉重,她也深知今年不婚的原因,也正是其中的诱因使得她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人生分叉口很多,每个人的行为模式背后都藏有秘密,这个秘密促使大家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视频通话结束我就已经发信息告诉贺叙白了,让他自己和贺先生解释清楚,你们不是要结婚的关系,而是正在解除这段婚姻的关系。”

    “嗯,谢谢。”这才第一天,今年也不方便催促贺叙白尽快解决。

    车子驶离小区,方斯若看了眼今年,犹豫片刻又说:“他回了我一句‘你只管执行你前老板的吩咐就好’,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吗?”

    “让你不要多管闲事?”

    “满分。”

    自从她决定自己开事务所单干后,基本上就和贺家没什么特别来往了。今天是个例外,贺先生知道自己是贺叙白结婚对象的朋友,便兴奋地交代她拟好关于贺叙白和今年婚前婚后的一些有利于夫妻生活的协议。

    方斯若不好将这些事的细节当面说给今年听,有钱人家的行事风格就是张扬且霸道,明面上是不会亏待女方,实际上是自身无法控制的优越感地体现,表现得在意女方,实际上是在显摆自己的身份地位。

    “贺叙白他对你有企图。”

    方斯若没有用“可能”、“大概”这些程度副词,而是肯定了一个事实。她不确定贺叙白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反正根据她这么多年的接触,贺叙白绝对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人,活在这世上的人个个如此。

    “一个三十岁还坚持独身主义的人居然见你一面就想和你结婚,不觉得这事很蹊跷吗?”

    今年本想开玩笑,这么一个清心寡欲的人突然动了情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因为她对于他而言足够特别。陶醉片刻后瞥见方斯若严肃的表情,才正经地说:“你的意思是本该是甜宠剧,现在要变成悬疑剧了?”

    “啊,我爱死悬疑了!”

    今年笑着摇摇头,她和方斯若一样都对世间所有事持怀疑态度。谈不上是阴谋论者,只是人心善变,多是荒唐可笑,她到现在也想不明白结婚究竟为了什么,准确的说是不明白对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对着傍晚的霞光苦笑,有了父母前车之鉴,想要突破这个长久以来筑高的心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天的夜晚来得非常快,对工作的人而言每日夜晚都是如此。它来得猝不及防,连同过度思考带来的伤感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幸好,努力生活的人总有办法应对。

    独居的今年关掉放松身心的音乐,捶了捶酸痛的脖子,自然而然地回想起春分日的种种。从城北跑到城南,从派出所到毛坯房,从好友同刚认识的男人对峙到被指定为陌生少年的监护人,这些今年统统无话可说,也无从说起,非要说的话唯有一句——

    “好累。”

    她躺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的吊灯,眨了几下眼睛发现光晕出现了重影。疲劳来自太多因素,用眼过度就是其中之一。摊开的手掌心上还压着平板电脑和触控笔,她刚刚完成了张清瑜新房室内设计第一版。

    “贺叙白新房的设计还得想想,今晚要赶工……”

    今年抽出手,翻身后安稳地闭上眼睛休息了。四十几平的loft小屋里填满了她的安全感,这是金钱堆砌得来的独立。心里虽记挂着工作,可稍一闭上眼就入睡得很快,每一夜都枕着喜欢之物入眠,少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境,偶有累着的时候梦里也全在重复白天发生的事儿。

    此时此刻也累得够呛,本以为会进入昏睡,本以为睡梦中又会无聊地回放白日的际遇。奇怪的是,她在脑内回味着那一天的种种,却头一次在梦境中回到了初中时期。

    初中是什么样,她记不得。初中时的自己,她也忘得一干二净了。虚构的场景里,出现了昏暗的操场,她隐于主席台旁的观众席上,思考着十四五岁不该考虑的人生问题。

    一切都灰蒙蒙的,她不想努力看清迷雾背后的人和事。光是用功读书就已花去她全部的精力,糟糕的是她并没有学得很好。顺利的时候能考个年级前几,不顺的时候能成班级的吊尾车。生活中的事一直在分散她的注意力,但没有大人愿意相信她这个年纪也会有难以启齿的心事。

    “你不用晚自习吗?”

    灰蒙蒙的塑胶跑道上出现了篮球一下又一下落地的声音,也出现了男生还在变声期的尴尬嗓音。她辨不清男同学的样貌,晃荡地双腿回答——

    “我趁大家做眼保健操,偷溜出来的。”

    “我也是。”

    男同学笑了笑,好似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他仍在原地拍打篮球,那是除了他们之外再无人的操场上发出的唯一动静。

    “我决定这周末去剪头发。”她忽然交代起自己的事来。

    拍打篮球的声音戛然而止,该是被男生抱了起来。她看着他的方向,只听见他问:“不可惜吗?”

    “不可惜,因为不想再被班主任揪马尾了。”

    “就这样?”

    “嗯,就这样。”

    隔着距离,他们之间的对话没有值得深究的内容。梦中的今年始终没有走下台阶去看清男同学的五官,梦里的色彩也单一乏味。

    “短头发也好看。”男同学的说话声还在继续,“但是别忘记告诉班主任不要再揪头发了,这非常不礼貌。而且,你会难过不是吗?”

    陌生人在关心自己,今年眨了眨眼睛,视线竟变得清晰起来。围绕住男生的灰色渐渐变亮,浮在半空中的尘埃也全部散了去。

    她看清了置身于明亮光线中的男生,他个子很高,顶着一头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穿着黑色的西装,系着红色的领带,正直又充满正义,他嘴角噙着温柔的笑,他是穿着检察制服的——

    “贺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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