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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一往而深:情不知所起

    李重俊之变后,婉儿从这场变故中开始审视并检讨自己,她意识到李显虽然全力庇护着她,但她却早已成为李唐皇族的眼中钉,她开始认真思考李唐皇族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自己并不懂它,却一直在本能地维护它,一开始的动机非常明确,是为了继承祖父和父亲的遗志,是为了报复武后,也是为了自己对李贤的一番情意,甚至是为了同太平的友情和相王李旦的兄妹之情。

    但事到如今呢?她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没人替她考量过,更没人给过她一个中肯的评价。

    而所谓的李氏宗族子弟,婉儿又了解他们多少?连如此懦弱自卑的李重俊都会在听了李显要立安乐为皇太女的流言之后发兵逼宫,他们的信仰和热血并不是婉儿能懂的,但她终究是明白了,李隆基会恨她的深层次原因,他没办法不恨她,这是他最起码的立场。

    正琢磨着心事,有宫婢前来通传,说是有人要求见。

    婉儿随口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没什么要紧的事便回了吧。”

    婢女小心翼翼道:“是武姑娘。”

    婉儿迟疑了一下:“哪个武姑娘?”

    “故去梁王府上的。”婢女的声音很小,武三思在宫中仍是忌讳,韦皇后对他的怀念多少有些出格,李显却似乎并不在意,但宫人们保持着谨小慎微的行事风格始终没有错。

    婉儿想了想,叹一叹:“叫她进来罢。”

    来人正是武云初,自从武三思被李重俊诛杀后,她成了一个更加无依无靠的人。

    “云初见过昭容娘娘。”美丽无比的女子连带着音色都是极美的。

    “梁王之事我很遗憾,云初,你近来可好?”婉儿关切道。

    “多谢娘娘惦念,云初很好。”她说得很平淡,没有丝毫波澜和情绪在里面。

    婉儿请她坐下,又让人送了些茶点。

    云初起先有些顾虑,只是小口小口啜着茶。

    婉儿心知她这幅模样必然是有事相求。

    终究有着故人之谊,武三思的情面,婉儿并没遗忘。

    “你若有难事,只管开口,我知道你的性子,轻易不会求人,所以必然是有重大的事情,你说便是。”婉儿拈起一块白玉糕,放在嘴中轻嚼。

    武云初鼓足勇气开了口:“昭容娘娘,您能不能收留我?”此话一出,她的声音变得哽咽了,失控道:“我不愿就这般庸庸碌碌一生,更不愿如同别的女子一样,依仗着还有几分姿色便委身于人……身如浮萍,可是我却有一颗不甘不愿的心。昭容娘娘,您可知,我一直十分崇敬您,处处以您为楷模,请您看在叔公的份上成全我的私心。坦白说,如今我的处境非常尴尬,遭人冷眼无所谓,可是——”

    婉儿能猜出她不曾说出的话,总归是个不甘心,像云初这般出色的女子本就不该臣服于这样的命运。

    “跟在我身边未必就能让你事事如愿,云初,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是有些东西不能强求。”

    “娘娘的话,云初自然明白,可是云初愿意去试,也输得起。”这话不可谓不坦白。

    婉儿并无心力与她探究许多,迟疑了一会儿:“好吧,从今往后,你我共患难。”说完笑了笑。

    武云初也跟着笑了笑:“这是云初的荣幸,可是娘娘为何这样不乐观?”

    婉儿没有回答,指着窗外说:“方才你进来的时候,可曾看到我院子里那白色的花开了?”

    武云初一怔,当时的她心事重重,哪里注意到这些旁枝末节。

    “我……”她不禁涨红了脸。

    婉儿见她虽暗藏心机但仍保留着天真,欣慰道:“走,我们一同出去看看,说实话,我每天从这院子里经过无数次也未曾留意到,这些错过的风景实在可惜。”

    云初道了一声好,搀着婉儿往外走去。

    却说安乐公主府上,因着驸马武崇训横遭惨祸,始终笼罩在一片悲伤的氛围之中,安乐公主李裹儿虽不爱武崇训,可是日久生情,他终究是给过她许多温暖,长夜漫漫,冷得透骨,她开始无比想念驸马那宽厚的肩膀和暖意丛生的怀抱。

    依恋也是一种习惯,可怕的习惯。安乐忍不住在长夜里落泪,眼泪染湿了枕巾,第二日的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又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就这样转眼间又过了数月到了永泰公主李仙惠的祭日,李裹儿一大早便命人准备了祭品,她有太多的话想对身在另一个世界的姐姐倾诉。

    来到李仙惠的墓前,李裹儿惊讶地发现有人竟然先于她而来。

    那是一个男子的背影,看得出身形颀长,有种少见的挺拔感。

    安乐不禁动了心思,悄悄走近些,想听这男子在低低诉说什么。

    “……兄长,我来晚了,原谅我现在才来看你,这些年我虽远在突厥,可是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你们,只是不想物是人非,如今已是天人永隔……你的那些冤屈我感同身受,可是却无能为力,我就是这样一个无用的人……”男子喑哑着嗓子,悲从中来。

    安乐听清了这些秘语,心猛地往下一沉,他管与姐姐合葬在一起的武延基为兄长,那他是谁?他又说他身在突厥多年、身不由己,那他还会是谁、还能是谁?

    安乐的心没来由一阵狂跳。

    这时男子察觉到了异样,迅速回身,一见面前衣饰华贵的女子,他愣了愣,收敛了那即将从眼角滑落下的一滴泪。

    安乐像是掉进一个梦里,越陷越深,她痴痴地看着他,忘却了愁苦。

    “你是?”男子有些警惕地询问,目光透着犀利。

    安乐只看到他薄唇轻启,却全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男子用冷冷的眼光盯着她,提高了声音:“请问你是?”

    安乐如梦初醒,不知觉中红晕飞上了脸庞:“我来看我姐姐。”

    男子似笑非笑:“原来是安乐公主,有礼了。”

    安乐低了头,却又抬起:“你是武国公?”她的眼睛亮亮的。

    “不错,我是武延秀。”他的话淡不可闻,带着漫不经心。

    可这随意不羁的态度愈发吸引了安乐,她止不住欣喜:“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她却说太好了,难道她一直在期待着他?武延秀摇摇头,这个推理不成立,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他从来都知道他对女人有着一种天然的吸引力。

    是的,他武延秀,有着英俊异常的容貌,既风流又有才,本该人见人爱,可是又是为什么,偏偏就有人不爱他,相反还对他厌恶至极。

    念及此,他的眉上变得阴冷,语气也变得阴冷:“回来如何,不回来又如何,这大唐还有人记得我吗?我是不是又是一个多余的人?”

    他冷凝的态度让安乐心酸异常,换了旁人,若是这样同她说话,她不是早就该暴跳如雷了吗?可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没有丝毫生气,反而沉浸在这个男人的一言一行中,即便他是在骂着她,她或许也不会生气。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安乐甚至从中体味到了前所未有的美妙。

    自那仓促的会面之后,安乐像是魔障了一般,睁眼闭眼全是武延秀的样子,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叫人心动的人,安乐激动不已,她仍旧感到长夜难捱,只不过再也没了伤痛,她活在自己的憧憬里,却从未想过她也会被人拒绝。

    失魂落魄的女儿自然引起了韦后的注意,同样是失去情人,韦后十分理解安乐此时的心态,女子如花般娇艳,哪里能少得了阳光雨露的滋润?

    心思被挑破了,安乐不再矜持,原来在真心喜爱的人面前,她也会矜持,也会忐忑,也会患得患失。

    “母后,我想嫁人。”她说得那样直白和殷切。

    韦后吃了一惊:“是什么样的人,何苦这样认真?”她想劝劝女儿情爱如云烟,是抓不住的。

    安乐的表情很是坚决,看上去势在必得:“武延秀,我要他!”

    这样霸道的话叫韦后愈发惊讶:“他!”

    见母亲如此惊疑,安乐的心沉了沉,面上依然端着:“怎么?难道母后认为女儿配不上他?”

    韦后连忙转换了表情:“哪里会?我的女儿绝对配得起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安乐却听得出安慰的成分居多:“母后万万不可敷衍我。”

    “这样吧,我去求求你父皇,让他给你赐婚。”韦后想了想,毕竟没人敢违抗圣旨。

    安乐点点头:“希望一切顺利。”不知为何,她在武延秀的眼中看不到那常见的倾慕之情,相反,他的眸子有浓深的雾气,他看自己时是飘忽的、不在意的。

    是夜,韦后便去见了李显,说明来意之后,一反常态的是李显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他靠上龙椅,又轻又慢地说:“告诉安乐,换个人。”

    “可是安乐她,非他不可。”韦后并不相让。

    李显深深叹气:“可我无能为力。”

    这话让韦后万分气恼:“你是大唐天子,一国之主,你居然说你无能为力!这像话吗?”

    “没人是万能的。”李显别过脸去。

    韦后冷哼道:“但你手上的权柄是万能的。”

    “香颂,我想问你,你究竟在意的是我的人,还是我的位置?”李显突然发问,这个疑问他憋在心底已经很久。

    韦后稍稍愣了,一声“香颂”又把她拉回到久远的回忆之中。

    不知不觉迷蒙了双眼,她张了张嘴,有些艰难道:“你何必分得这样清楚,若是这个位置上的人不是你,我在意这个位置又有什么用?我以为房州数十载,我们夫妻已是情比金坚,可如今看来,我在你心底始终不是最重要的。”

    李显心一软,解释道:“皇后,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对我的扶持,我永远感念在心,也定然不会负你,我曾说过‘一朝见天日,永不相禁忌’,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永远都作数!”

    韦后这才心安了些:“阿显,没人比我和安乐更爱你了,你只有我们。”

    李显似是不愿体味这份孤苦,只是握紧了韦后的手背拍了拍。

    韦后又说:“安乐这孩子命苦,她这个名字裹儿时刻都在提醒着,我们亏欠她太多,以前我们没有能力给她最好的,可是现在我们可以,即便全天下,我们都可以给她,何况区区一个武延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