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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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 内忧外患:天下已不知还有朕

    长安城的风云人物此时都汇聚其中,有一位很是打眼,他长身玉立,白面有须,举手投足之间有种浑然天成的气度。

    这便是郢国公宗楚客了,同时也是韦皇后的心腹。

    安乐对宗楚客很感兴趣,母女的审美总有相通之处,她狡黠一笑发话了:“郢国公,听说别人的新宅子落成都有人献诗捧场,可我这里怎么这般冷清?”

    宗楚客太了解这位公主了,笑道:“公主是嫌还不够热闹,微臣担心的却是我们这帮子不知轻重的人若是放开了,您府邸檐上的琉璃瓦怕是要被震落了。”

    安乐笑了,“国公真会说笑话,难怪——”她本想说难怪受到母后的器重,可稍稍犹豫了一下,换了说法,“难怪能在朝堂上独当一面,果然是有着与众不同的地方。”

    “全是仰仗各位同仁,实在愧不敢当。”宗楚客看上去很是恭顺。

    “国公当仁不让,今日必须给我们露一手。”人多的地方总是不缺起哄的。

    宗楚客摇头笑笑,面向安乐:“微臣不才,文章也浅陋得很,想必在文辞上不如旁人,但诗作最重要的是乃是真情实意,这一点微臣问心无愧。”

    “就是,作诗本就不是炫技。”有人表示认同。

    宗楚客朝他投以感激的一瞥,又对安乐说:“诗的腹稿我已想好,公主请随意一听,听过便忘就好,权当是助兴了。”

    他神情庄重,带着虔诚,口中低吟道:

    “星桥他日创,仙榜此时开。

    马向铺钱埒,萧闻弄玉台。

    人同卫叔美,客似长卿才。

    借问游天汉,谁能取石回。”

    果然是有两把刷子,即便安乐对诗词并不精通,可单单从气势上,她便领略到了这首诗的精妙。

    赞美之声此起彼伏,安乐也觉得脸上有光,心情大好之际,她想到今日还有个重头项目,那便是鉴赏宝物。

    众人都是有备而来,一听安乐的指示,纷纷将珍藏的宝贝展示了出来,有几丈高的玉珊瑚,也有大如鸟蛋的夜明珠,甚至还有号称人鱼之泪的宝石,各色奇珍异宝看得人眼花缭乱。

    安乐却始终表现得不屑一顾,看得多了,她便忍不住说:“都是些俗物,如同大鱼大肉一般,看多了难免腻味,还是我让诸位开开眼界吧。”

    这让所有人产生了无尽的期待,会是什么样的旷世奇珍才能让这位骄奢无度的公主都另眼相看呢?

    安乐也不多说,拍一拍手。

    有人呈上托盘来,上面覆了一层黄绢。

    安乐不动手,别人自然是不敢去翻看,她用指尖一挑,只见黄绢之下是一缕用红绳扎得齐齐整整的毛发。

    这可真是怪事!

    安乐笑道:“诸位看仔细了,这可是谢灵运的真须。”

    谢灵运是东晋著名山水诗人,也是出了名的美髯公,传闻中他十分珍爱自己的胡须,甚至每晚临睡时都会用纱囊装起来。后来谢灵运被杀,因为和佛学的渊源,临刑前将须髯割了下来交给泥洹寺僧人,用作寺中装饰佛像所用。

    “公主!这可是圣物啊!”有人不禁惊呼出声。

    “我当然知道。”安乐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她无意中听说了谢灵运这桩传奇,想也没想便差遣黄门官去南海泥洹寺里将佛像的五绺须割了来。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书生模样的人使劲摇头,声音很低:“这是对逝者和神佛的双重不敬,公主这般率性而为,恐怕会招致灾祸。”

    李显虽全程在场,但已然是被忽略的角色,他暗暗叹气,闷闷地喝着酒,这个女儿实在是冥顽不灵。

    身侧的韦后正将安乐的小儿子抱在膝盖上,为了给安乐解围,开玩笑道:“本宫想要将这稚嫩儿童拜为太常卿,封镐国公,食邑五百户,陛下以为可好?”

    李显本就郁郁寡欢,一听皇后又在众人之前自作主张、公然擅自下旨,全然不顾自己的存在,面色沉了下来,当面制止:“这件事情,朕回宫还要再做计较,况且幼稚儿童,怎能施以如此厚赏?朕将如何以理服人?”

    韦后没想到一句戏言会招致李显如此反感,他毫不留情面,这让人格外难堪,想着既然你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冷冷笑道:“陛下怕是早已将房州之诺抛到九霄云外了,这样的小事,竟与臣妾斤斤计较。金口玉言,形如废纸,果然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听她言语中又在影射婉儿,李显愈发觉得难受,一言不发便起驾回宫。

    婉儿并未参与安乐的饮宴,也没料到时间尚早,李显竟独自一人回宫了。

    她虽惊讶,但也猜出八成,因此并没有去细问。

    李显在她身边才觉得心里安定了些,他枕在婉儿身上,半晌没有说话。

    越来越沉默的李显让婉儿忧心。

    “陛下不该自寻烦恼。”她想去安慰和开导他。

    李显木然:“烦恼无处不在,我无处可躲。”

    “那就让我为您分担一些。”婉儿又说。

    “我感谢你有这份心意。”李显回答,却又执着地说,“婉儿,我不介意你爱过谁或者爱着谁,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面对。”

    婉儿没办法给李显一个他想要的回答,静默片刻之后,她说起政事来,或许只有这些事情才能让人暂时忘却私情。

    “我今日收到安西都护郭元振的折子,他建议将西突厥娑葛封为金河郡王,以此进一步牵制东突厥,借以达到稳固西部边境的目的,这倒是可以考虑。”婉儿直言。

    李显近日一直为了突厥屡次侵扰而伤脑筋,虽也觉得这建议可行、大有裨益,但又顾虑东西突厥实力相差悬殊,这样做会让处于弱势的东突厥会心生不满,甚至借题发挥生出新的事端。

    他神色肃然:“我大唐对突厥向来恩威并施,西突厥也在先帝在位之时便自愿臣服,但突厥部仍存有重重隐患,东西突厥更是势同水火。母后当政之时,突厥沓时利吐敦忽然叛唐,其间内情复杂,母后一筹莫展,还是当时身为兵部员外郎的宗楚客解了这个燃眉之急,如今此事不妨仍交办于他。”

    婉儿点点头:“宗楚客确实在与突厥打交道上独具见解,不过他终究是皇后的心腹。”这一句提醒用的公事公办的口气。

    李显又感到烦心,感叹说:“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妻子对我也开始有所保留了。我耳聪目明,却时常只能装作糊涂。说句自私短视的话,我是宁愿被妻女所累,也不愿受制于太平和相王啊。”他说这席话只是期望婉儿能真真切切地谅解他。

    他清清楚楚的话证实了婉儿长久以来暗暗做出的猜想,无论是神龙兵变之后初登大宝对武三思的重用和纵容,还是默认甚至放任韦氏母女对朝政的肆意嚣张,缘由之一果然是为了提防着同宗兄妹。

    这些年,太平公主威望不减,拥趸无数,相王对外清心寡欲,可暗地里时刻留意着宫中的风吹草动。这些至亲之人再也回不到当年迎着夜风、饮酒行令的纯真时光了。如此一想,权力真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

    婉儿替身边的人感到悲哀,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悲哀?

    她唯有避重就轻,低声说:“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民间寻常百姓人家,丈夫还会背着妻子攒些零用,儿女之间还会因为财产而争吵得不可开交,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无需介怀!更何况夫妻哪有隔夜的仇怨,兄弟姐妹也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陛下实在是多虑了。”

    可他真的只是多虑而已?明显不是。

    本以为已经逐渐凸显的矛盾能够随着时间推移再一次被慢慢掩盖下去,意外出现了。

    许州司兵参军燕钦融上书,直言皇后秽乱宫廷、干预国政,导致宗族强盛,后患无穷,安乐公主及驸马朋比为奸、危害社稷。

    这折子居然是越过婉儿直接送到李显手中的。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不是一句夸张之辞。

    李显本就是个极为好面子的人,加之家丑不可外扬,他表现得出离愤怒。

    这道折子也让李显和韦后之间的问题愈发严峻。

    燕钦融只是个小官,但面圣之时毫无惧色,他坚持请求李显早日决断、以备不测,全然不顾个人生死。李显其实对韦氏母女的所作所为十分清楚,只是睁一只眼闭一眼,像鸵鸟一样在逃避,毕竟这是他最亲近的两个人,如果连她们都失去了,他会无比惧怕。

    可燕钦融公然上书在明面上不能不理不睬,李显本想着召燕钦融当面前来问话后就随便找个理由将他打发,如果他是容易引诱的人,就给他加官进爵;如果是不善利诱的人,那就故作威逼,使他知难而退。如意算盘早已打好,只是不想这个燕钦融十分有气魄和胆色。

    李显表现出的怒意其实只是心虚,相反他对燕钦融还是刮目相看的,因此并没有下诏治他的罪,而是含糊其辞让其离开。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燕钦融才走出大殿没几步,光天化日之下宗楚客便擅自命令武士将他用锁链拿回掷于殿前石阶上,燕钦融折断颈脖即刻毙命。

    此事彻底激怒了李显,怒火攻心使得病情迅速恶化,他躺在榻上垂泪:“天下已经不知道还有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