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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

    二月初三, 拔营。

    白芷自己并不在意什么吉祥的日子之类的,不过随行的人众多,没必要非得避开“好日子”, 就由着冯学礼给挑了个差不多的日子就出发了。

    来的时候只有几十人, 走的时候却是浩浩荡荡数百人,动静颇大。城里城外接受过医治的人也都来送行,又有些没与他们打过交道却好看热闹的, 也过来围观, 动静就更大了。林骏提前一天与白芷见了一面, 到二月初三的时候就没有露面,只派人又送了些川资。

    纪子枫单纯,小声说:“他没来。”

    白芷道:“这几百号人, 人人有武功, 他过来剿匪吗?”让来人转达了自己的谢意, 便招呼大家启程。

    其时天气回暖,一路行进,人们因功力深浅、个人习惯等等,或早或晚地换下了厚重的衣物,改穿夹衣甚至是单衣。白芷却不许自己的小弟子们过早地除去外衫, 以免着凉生病。

    李庭亨没有再与她同行,而是留在沈家“切磋”。

    朱寅也还没走,他与五、六个手下先是养伤,接着是发现白芷这里江湖人太多,担心给白芷惹麻烦, 也走不脱。最后是苏晴的命令传来, 让他们就留在白芷身边,跟着白芷, 以免白芷被围殴的时候没有帮手,等苏晴把手上的事处理完再来会合。跟随命令而来的还有去年就随朱寅见白芷的二十名手下。

    本家别府的人则苦哈哈地跟着白芷,一发现白芷把沈清给扣了,他们就往本家发了消息,正月里就收到了指令:留在三小姐身边跟着,等本家来人处理!他们也很是担心三小姐独自一人惹了沈家,后果不堪设想。白芷扣下来的江湖角色,他们倒不是特别的担心了。

    管事用的借口是“三小姐这里龙蛇混杂,还请让我们留下来听从驱使。”

    两拨人都担心白芷的安全问题,不想白芷先是把找茬儿的扣住了,接着把沈家又给搅了,她自己与林骏道个别,拖家带口往看好的地盘去了!

    别府与朱寅只好传递消息出去――快来!他们有不好的预感,这一路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白芷知道他们干的什么并没有拦着,也没有赶他们走,她也需要一些帮手。同样的,白及跟白微有消息往来她也知道,也没有拦着。算算日子,顾清羽恐怕得亲自过来。她要赶在被顾清羽找到之前,先赶到地头安营扎寨,好叫他少念叨几句。

    饶是如此,白芷也没有停了学生们的课业,白天赶路,晚上还是得上课,甚至赶路的途中小学生们坐在车辕上、马背上,也得背课文、算术口诀,看得江湖侠士们颇觉新奇。

    白芷还是原来的作派,每到一地,先驻扎下来――如今人更多了,连驿站也不住了,就是扎营。而后带队看诊,这一次又与之前不同。头天晚上,白芷对白及说:“写个招帖,诊金不要钱,要以物易物。”

    白及问道:“怎么个以物易物呢?”

    白芷道:“还有差不多两百里地,江南多产竹木、丝帛之类,在这里我收各种竹编,席子、帘子、筐、篮,地图拿来,这一处,收木盒子、木箱子之类。再往前,收圆木等。到了这儿,离山五十里,收砖石,最好是石头,只要他们把相应重量的石块背到山上。小病,病人体重的三分之一到一半,大病,等重的石块,阎王那儿抢人,病人体重的几倍不等。”

    白及问道:“您这是为造房子做准备吗?”

    “对呀。还有窗帘门帘、食盒、托盘、盛小东西的匣子,各依咱们出力的大小不等。”

    “为什么不收了诊金再采买呢?”白及又问,“您讲过的,流通不是更好?还能挑规格、讲质量……”

    白芷笑道:“学得不错,可谁说我收这些就不能挑规格了?比如石头,要定下哪几样材料,长、宽、高是什么样的。席子,长宽多少,要什么样的花纹。”

    “还是没说为什么不买。”

    “一路运过去,得多少功夫?就干等着吗?”

    “咱们现在也有得用,造屋子也不急呀……”

    “学礼,你说呢?”

    冯学礼慢吞吞地说:“扬名。只扣了这些侠士,又与沈家对上一场是不够的,显得咄咄逼人、炫耀武力。现在这样正好。”

    白及想了一下,道:“原来如此,师父,让学礼与我一同拟定兑换的标准吧。”

    白芷道:“好。不过,先扎营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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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过后,在扎起的大帐里,弟子们已经聚齐了,现在粗略地分了三个班,亲传弟子自成一班,跟随来的佃户的子女按进度不同又分两班。白及与冯学礼先去维持秩序、检查功课、带着温习功课,白芷捏了本书,慢慢踱过去。

    不期然,在帐篷外面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凑近了,听里面背书,脑袋跟着节奏一摇一晃的。白芷认得,这是林骏送过来的奴婢中的一个。人她都收下了,本意要给他们自由,但是大部分人还是选择留下来了――已经无处可去了。很多人没有姓名,这个孩子就是没有姓名中的一个,都跟了白芷姓了白,这个是叫白青。

    白芷计划等到了地方再把他们纳入到扫盲的行列里――她最近实在忙不过来,恨不得白及等人早点长大。悄悄站到白青身后,听他用极小的声音背着《陋室铭》,他的手里还抱着个竹篮子,显得像是在做事。白芷往后滑了三尺,等一篇《陋室铭》背完,白青才直起身来,低头看了看篮子,把它用力搓了两下,转身离开。

    白芷静静站着,等白青发现了自己,垂下头站到一边才缓步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喜欢听?”

    白青道:“是。”

    “听得懂吗?”

    “一点点。”

    “以前学过?”

    “一点点。”

    白芷笑了:“进来吧。”白青惊讶地抬起头,白芷握着他的肩膀,将他带进大帐,放到了白及的身边:“他没课本,你手上这本给他看。”白及、冯学礼手上都有慢班多一套的课本,以方便检查功课用,听了白芷的话,白及就把课本往白青面前一推,神情有点小复杂,默默地把自己的文具也推给白青:“你先用这个。”

    由于白芷常干拣人的勾当,多出个人来没有引起太多的诧异。讲完了课,白芷让他们去练功,独把白青留下来,问道:“你听了多久了?”白青道:“回大小姐的话,有十天了。”

    “学会了多少?”

    “一……”

    “还是一点点?”

    白青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坦白,说假话多半会被识破,这位大小姐身边那个姓冯的徒弟比猴儿还精,一定会拆穿他的。但要是说了实话……

    白芷看出了他的犹豫:“不想说就先不说,跟着巧儿他们一个班听课吧。回去告诉他们,想听课的都可以来听,我本就打算教你们读书识字,只是太忙没来得及。等安顿了下来,才好给你们单开一班。你去吧。”

    白青讷讷地站起身,白芷忽然出现在他身边,取过篮子来,将白及留下的课本、文具装了进去:“先用着,以后再配。”白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更担心一切只是一个梦。他生母是被头人抢去的奴隶,后来生下了他,他在生父家里半个奴隶半个主子的长大,凭心而论待遇比奴隶强得多。但是因为他学东西快从来不用教第二遍,挺得父亲喜欢,惹得主母不快、兄姐生气,总是被欺负,连累得生母也受罪。生父死后,主母鞭挞他们,活活打死了他的母亲,就在这个时候,林骏的大军杀到了。

    “表现得比身份高的人聪明就是找死”这是血的教训,他又不甘心,于是便偷偷的学。现在大小姐能容他跟着学,如果他比这些弟子都学得好,悲剧会不会重演?白青不敢保证。白芷没追问,他的戒心反而更重了些。

    到了晚间,白及又亲自过来看他,弄得他更加警惕――“哥哥”没少干背后翻脸的勾当。白及却只是简单问了:“你父母呢?”之类的问题,白青就只是摇头。白及问他学习的进度,他还是装傻。

    白及对他也有了点意见,回来对白及道:“那小子心思太沉了,他在装傻呢。他哪知道,咱们书院收过真傻的,他这装的,一比就比出来了。”

    白芷笑道:“只要不存着害人的心,你管他有什么癖好呢?人都要有点小秘密的。”

    “我看他来头不算小,奴隶能有那个样子?细皮嫩肉的。他眼神可灵了,王回虽然也不傻,可庄户人家出来的,面相呆。”白及说得有板有眼。

    白芷道:“我听到他背书了,《陋室铭》是昨天教的,他从头背到了尾。”

    白及有点开心又有点酸地说:“终于有一个聪明人了。”

    “那又怎样?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平常心待他就是了。”

    白及吃了颗定心丸,红着脸说:“是我想错了,您说他资质好,那我给他补课去。”先补文化课,功夫不急着教,白及定了个主意。

    白青不知道自己哪里入了这位大少爷的法眼,第二天路上被白及拎到了身边,一边走一边给讲课。白青的生母读过几年书,给他讲过一些,悯农诗他完全能够理解,却不明白为什么白及会教反诗,还以为白及是在试探他。他又要装作学得慢,又要琢磨白及的意思,显得颇为拘谨。

    白及看在眼里,并不点破,反而把自己的旧课本拿来给他:“这是我小时候用过的,都是师父用心编选的,你自己好好用功,不懂的可以来问我。嗯,也可以请教师父,师父喜欢好学的人。”

    白青带着沉重的戒心,没几天把初级课本给翻完了,内容看似浅显,但是道理与他之前学过的完全不同。【这是什么意思呢?】白青不明白了。除了听课,他再也没有去打扰白芷,不止是吸取了当年的教训,还是因为白芷很忙。

    两百多里地,拖着许多人,再快也得走上一个来月。白芷中途还要带学生义诊,收各种物资,结果走不出百多里,就已花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陆续又有人找来。先是,之前要去与人比武的,不但自己回来了,对手也跟着过来看热闹了。回家送葬的,自己操办丧事,把徒弟打发过来代替做牢。

    一直没走的人,也有人的家人找了过来。儿女担心父亲坐牢,过来照顾身体的。父母想来赎回儿女的,师父来救弟子的。有提条件要带自己人走,白芷只管摇头,他们跟了几天,发现白芷并没有多么坏,白芷那边弟子忙不过来,他们也跟着帮忙搭棚子、铡草药、砍柴熬药。

    队伍越来越大。

    这一切,白青都看在了眼里:【我再看看,再看看,他们要真是这样的人,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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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青只是路上的一个小插曲,白芷现在的重心放在了赶路、收集材料、准备建派上面。事情推行得还算顺利,至少跟着的江湖人虽然散乱并没有哗变。白芷没打算把他们捏合起来――也捏合不起来,江湖人天生爱自由,能跟着她走已是极限了。白芷还要暗中操心他们的衣食住行,既不能让他们用顺手牵羊的办法解决吃食问题,更不能把他们饿着了。

    好容易走了一半的路,样样都理顺了,白芷才舒了一口气,雷正阳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师父、师父!不好啦!师祖来了!二师伯也来了!对了,本家那位大师伯也来了!他好生气的!”

    顾清羽和白微疯了一样的赶路,挟带着一个顾炯。沈、顾两家如果对上了,是得有个代表出来。顾炯跑到白芷面前的时候,两个耳朵还在隐隐的发麻――顾郁洲在家里吼的,顾炯决定把被吼的话原封不动吼给白芷听!

    白芷南下的消息传来,顾郁洲本是一笑置之,刷经验嘛,应该的,白芷把无量宗整得惨,顾郁洲颇为欣赏。等到别府的消息传来,顾郁洲登时暴跳如雷:“沈家那群废物想要干什么?!!!他们是要与我作对吗?!!!”继而骂顾清羽混蛋,自己逃家还跟苏晴鬼混,弄得白芷风评被害,然后是骂苏晴无能。

    骂了一圈,又骂回了白芷的头上:“她就不能老实一点吗?!!!现在是跟沈家对上的好时机吗?!!!她没长脑子吗?!!!以为她的功夫就能横着走了吗?沈家可与她灭过的那些三流门派不一样!他们家里是有老怪物压阵的!!!”

    老实了还是她吗?

    顾郁洲越想越生气,又手一抬,把身前琴架从窗户扔了出去!顾郁洲自己走不开,于是指定顾炯南下,一定不能让白芷被沈家给废了。他相信沈家会审时度势,等闲不会把白芷怎么样。但是白芷,他忽然不确定白芷会老实了。万一白芷不收敛,把人家惹毛了呢?江湖毕竟武功说话,老怪物都是有脾气的。

    顾炯跑到半路,遇上了刚刚动身的顾清羽,两伙人并成一伙南下。没走多远,得知白芷又移动了,他们却必须先见一见林骏。见过了林骏,再来追白芷,白芷已经走出很远了。

    顾炯是很想吼的,但是远远看到许多江湖客都在营地里,他又吼不出来了――顾家人习惯装逼,形象重要。他压低了声音道:“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爷子生气得很!现在不是与沈家起冲突的好时机,我不信不能把这事圆滑地解决了。”

    白芷道:“为什么要圆滑呢?瞧,不是没打起来吗?”

    顾炯声音抬高了些:“你还盼着与他们打起来吗?你就欠老爷子收拾!”他们平常都不太愿意提顾郁洲的,现在却把人抬了出来。

    一边白及动了动耳朵。

    顾清羽等顾炯发完了火,才说:“好了,气也生完了,阿芷不是把事情都处理得妥当了吗?说说下面要做什么吧。我们既然已经过来了,也就不急着赶路回去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白芷道:“做什么?没有啊。”

    顾炯问:“外面那些人呢?”

    “他们打赌输了,得跟我住三年。”

    “你养得了这么多人吗?又要怎么管束他们?”顾炯从实际出发说,“当年老爷子也干过这样的事,可他老人家掌着连天城,有人手可用。后来也让他们都散了,你呢?就凭你的小弟子们?”

    白芷耸耸肩:“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她打算好了,到了地头,把白青那一拨奴婢都开个班拢起来,趁机宣布贡献度积累方法。是会有人想加入的。

    顾炯气结。白微却微笑点头:“好办法。”白及给他递了个眼色,悄悄地退出了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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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大帐,白及就把白青揪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你还要装多久?”

    本来他也愿意白青的小心思受点挫折,现在不行了,顾炯来了,老爷子的手伸过来了。白及可忘不掉顾郁洲对他们这些弟子的评价,如果不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他们能被赶去喂马。经过观察,白青天资是不错的,至少学文方面,冯学礼都说自己没他那样的悟样,习武,想必也差不太多。如果白青是个习武的白痴,那白及也认了,如果不是,那么师父门下终于补齐了短板。

    他不想每次都让师父为自己等人与顾郁洲产生争执。【师父门下,总要有几个资质不错的人,我且试他一试。】

    白青还要装傻,白及道:“你根本就是过目不忘。我知道你读过书,前两天让你背的那首诗,肯定是之前没学过的,这世上除了师父教了我,我又讲给你,再没第四个人知道的。我就说了一遍,你全记下来了。”

    “我就不能从别的地方听到了吗?”

    “师父说没有,就是没有。”白及很迷信师父。白芷当时说得笃定,是因为……那是一首《卜算子?咏梅》。

    白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昂起头来:“那又怎样?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

    “那不就行了?”

    “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装傻?”

    “哈?”白青戒备地后退了一步,“少爷们容得下吗?”

    白及慢慢卷起了自己的袖子,将双臂伸在了他的面前,白青惊愕地问:“大少爷这是为什么?”白及道:“我是师父拣来的,师父从来都说有教无类,对谁都是这样,你应该都看到了。在真心对你好的人面前装傻,你不觉得过份吗?看着师父为你多操心,你很得意?”

    眼看避不过去,白青口气也不好了起来:“那可不敢当,我要不装傻,只怕有些人都要被比下去了。”

    白及有点失望,丢下一句:“说这样的话,你自己就被比下去了。师父还是会教你们,你好自为之。”转身离开了。

    白青有些疑惑,眉头皱了又松:“等等!你不生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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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及带点满意地进了白芷的帐篷:“师父,本家大师伯生完气了吗?”

    白芷道:“他过两天就动身去与沈家交涉――你的事办完了?”

    “嗯,东西都清点得差不多了,还有……”

    “我是说白青。”

    “呃。”

    “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白及条件反射地检讨:“我不该私自去找他。”

    “错,你不该将他看得太重。”

    “可是他天资挺好的,一个门派需要有天份好的弟子,不然会叫人看不起的,老爷子……”

    “那你就错上加错了。天份好的弟子当然重要,学什么不用天份?可是过份看中那个,你失去的会比得到的多得多。你觉得他很好?你不是说他藏着心事吗?”

    “嗯,他身世可怜……”

    “如果这是假的呢?如果他是林骏派来的呢?”

    “那我就盯紧他!所有入门的弟子,我都会考查的。”

    “那如果他不是呢?你岂不是疑错了人?发现你怀疑他,考查他,原本忠诚的人也要伤心甚至有二心了。怎么办?”

    “师父说呢?”

    “平常心,凡事靠自己。他不在咱们这儿,在……比如说无量宗那里,日后一定会成为敌人,咱们的日子就不过了吗?咱们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是。那师父还收他吗?”

    “为什么不?”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

    第三天,顾炯脾气也顺过来了,人也休息得精神了,对白芷道:“我去一趟沈家再来看你。沈雍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以前看他还好,现在看也是不着四六,这个时候闹失踪,沈家能不内讧吗?”

    白芷道:“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啧!”顾炯不顾形象地大声咋舌。

    与此同时,一队骑士出现在林骏的大营外:“上禀将军,白士行奉命前来听候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