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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汤(10)

    阿尔嘉脚踝上的铁索松开了,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我认为跟历险者玩游戏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我不喜欢玩游戏。”他的眼睛和头发一样黑,肤色如蜜,长期呆在王宫的室内,也仅仅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健壮而已,“但亚瑟喜欢。他最喜欢看别人因为他的游戏规则而痛苦不堪,连快乐也得小心翼翼伪装。”

    他靠在窗边,身后是宽大的窗台。

    樊醒依偎着余洲的腿,又乖又稚嫩的样子。

    说出来的话却很冷:“前任笼主,是你故意杀掉的。”

    阿尔嘉不承认也不否认。

    “提议反向追踪笼主的人是亚瑟。他擅长这样的游戏,他也习惯冲在最前面。”阿尔嘉说,“‘鸟笼’这种地方真的很奇特,人会不知不觉地被它改变。我原本没有那样的想法……”

    “什么想法?”樊醒立刻问,“当‘笼主’?还是‘新娘’?”

    阿尔嘉看他:“我真不喜欢你。”

    樊醒小嘴吧嗒吧嗒根本没停:“你也会像炼狱里的人一样,跪下来亲吻他的脚?”

    阿尔嘉笑着:“亚瑟是个单纯的孩子。他只喜欢游戏,喜欢别人服从。只要满足他小小的游戏瘾头,他不会深究。”

    “三年还不足够他深究?”樊醒脆声说,“三年没有历险者来过这个‘鸟笼’,天天对着你和这里的人,亚瑟不会烦?”

    他说完还蹭着余洲的裤子,抬头看余洲:“哥哥,我说得对吗?”

    阿尔嘉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

    历险者的魂灵才是鸟笼之所以成为独立世界的原因。他们生活、劳作,做应当或者不应当的一切事情。鸟笼因此丰富起来。

    鸟笼是一个沙盘,笼主是控制沙盘的人。小小的沙盘里还有各种各样的生物,它繁荣、生长,成为乌托邦。

    但沙盘里的人和物如果一成不变呢?

    亚瑟仍是历险者,阿尔嘉没有夺走他的性命。只要亚瑟愿意,他随时可以摆脱这个貌似热闹、实则死气沉沉的世界。

    门在阿尔嘉手里。如果亚瑟要求,阿尔嘉会拒绝吗?阿尔嘉怕亚瑟憎恨自己,他会为了亚瑟打开那道门吗?

    余洲并不觉得亚瑟讨厌这儿。亚瑟赦免炼狱里的人时,何等畅快和疯狂。

    “你们应该答应我的要求。”阿尔嘉岔开话题,重复自己的要求,“门在我手里,这是你们唯一能够离开的途径。”

    余洲抬头看向窗外。

    阿尔嘉背后的窗户清澈透明。天快要亮了,飞星崖愈发清晰。

    有历险者从飞星崖上跳下去的话,这儿必定也看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一定是飞星崖?为什么一定要历险者从飞星崖跳下去?仿佛这是一个新生的仪式,人们默默接受了这个规则。

    直到看到这扇宽大的窗户,余洲才明白飞星崖的意义:每一个历险者纵身跳下的时刻,阿尔嘉和亚瑟都在这里注视着,享受着历险者活着的最后一刻。

    他们的“王国”又多了一个臣民。

    而在夜晚,见证了无数生命陨落的悬崖,会上演不知疲倦的狂宴。死亡在“鸟笼”里不再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只要杯中有酒,人们就心满意足。

    那形如炼狱的“另一边”,自然也是阿尔嘉和亚瑟一起设置的。

    无法逾越的山,明明存在但不能泅渡的通路,他精明地给被弃置和惩罚的人们留了一个可能,但那是走不通的路。

    于是人们只能寄望于历险者的死,还有自称“阿尔嘉”的亚瑟,偶尔心血来潮赐予的赦免。

    肉.体和精神的折磨,让“鸟笼”里的人根本不敢反抗和质疑笼主。余洲所见的每一个人,手臂上都有或多或少的花瓣形斑纹。

    那是从炼狱走过一遭的印记,也是阿尔嘉的提醒。不要背叛,不要忤逆。

    他确实需要一个“王国”。王国里有仿佛在控制他,实则被他控制的亚瑟。

    “我不知道‘鸟笼’的历险者是如何筛选的,也不知道间隔时间究竟有多久。但这里,已经有足足三年没有来过历险者。”用手指在虚空中画出一扇小门的形状,阿尔嘉吟诗一般轻快地说,“所以我优待你们。杀了亚瑟,我为你们开门。”

    樊醒和鱼干看余洲。

    余洲:“我不会杀人。”

    阿尔嘉:“或者你们死,或者亚瑟死,你必须选一个。”

    余洲很干脆:“不选。”

    阿尔嘉也很干脆:“那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批历险者身上了。”

    河边的石头房子前,姜笑和柳英年正蹲着等渔夫帽给他俩烤鱼。

    河的两岸飘满蔷薇香气。花田中,花柱越来越大,已经窜到了十多米高,就算是天天念叨“鸟笼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姜笑,也开始忧心忡忡。

    柳英年远远看着,戳了戳姜笑胳膊:“笑,你觉不觉得那些东西很像人形?”

    姜笑盯了一会儿:“不像吧?”

    柳英年又问:“帽,你觉得呢?”

    渔夫帽没理他。

    渔夫帽是个野外生存的老手,擅长在森林和溪水里寻找食物。他还是烹饪烧烤的大师。一点儿佐料就可以做出味道相当好的食物,就连爱唠叨的鱼干也心服口服。

    风吹来了蔷薇的花瓣,浅灰色的,像鱼的鳞片。有的落到柳英年头上,他抓下来时想到小狗的死,立刻扔开。

    花瓣落在烤鱼上,瞬间被烤焦了。

    渔夫帽、姜笑:“……”

    还没等俩人开骂,柳英年忽然一屁股坐倒。他指着两人身后的蔷薇花田:“动、动起来了……”

    还没回头,花田中传来了巨响。

    就像有人从结实的地面硬生生拔出树根,花田中那些高大的花柱一根接一根地,像人一样,迈步从泥土里站了起来。它们比原先想象的更高大,手足俱全,包括脑袋在内,全身上下都由浅灰色蔷薇的藤蔓构成。

    它们开始移动,从泥土里拉扯出更多植物的根茎。根须牵扯土壤,渔夫帽面前的火堆也在抖动。他和姜笑拉着腿软的柳英年走上高处。不过十几秒功夫,河边的土地被藤蔓拉扯,缓缓动起来。

    没熄灭的火点着了蔷薇,开始燃烧。

    晨光中,大片燃火的花田被藤蔓巨人拖着,往河流下游移动。

    远处的山顶上,飘着蔷薇旗帜的宫殿中,忽然爆发炸裂巨响。

    房顶被冲破了。

    巨大的蔷薇藤蔓如触手一般冲出屋顶,在晨光里伸缩招展。

    雾角镇的经历没让余洲害怕过笼主。古老师一心求死,最后没死成也乖乖给他们打开了门。

    阿尔嘉却不一样。他制造的王国太过平静幸福,王国里忤逆他的人全都要投入炼狱之中去。一个两个不听话的历险者,他是容不下的。

    余洲在一瞬间理解了姜笑说过的话。

    巨大的蔷薇藤蔓撑破了王宫的屋顶,它们爆发于房间的各个角落。在那些带着锐刺的藤蔓朝他们冲来时,余洲和樊醒几乎都是同一个反应——他们同时冲阿尔嘉奔去。

    控制笼主!余洲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

    如同被藤蔓吞噬一般,阿尔嘉瞬间没入浓绿色的茎叶之中。藤蔓的锐刺不会刺伤他,他高声长笑:“我很久、很久没遇到过敢攻击我的历险者了!”

    房间在呼吸间被膨胀的藤蔓完全占据。

    余洲抱起樊醒,大吼一声“鱼干”,身体一弹,撞破了正对飞星崖的窗户。

    鱼干失声:“别——”

    余洲已经落了下去。

    他紧紧把樊醒护在胸前,先撞在窗下的树上,再翻滚落入灌木丛中。

    肋骨和手肘疼得钻心。余洲被樊醒压在身下,一条手指大小的鱼干落到他脸上:“余洲!”

    余洲连骂声都虚弱了:“不是让你变大吗……”

    鱼干带着哭腔:“鱼家好害怕!变不出来!”

    藤蔓从窗口爬出,嘈杂人声接近。幸好王宫尚未规划成形,房间不高,又有树枝灌木缓冲。余洲一张脸跌得发红,咬牙撑起身,仍抱着樊醒。

    樊醒这回懂事了:“跑不了就放我下来。”

    余洲疼得呼吸都困难,顾不得理会他,左右一看。

    他擅长逃跑,也擅长观察地形,这是每一个小毛贼为了保命必须学会的本事,几乎成了本能。余洲急急喘气:他们很幸运,跌在树上滚落时,翻出了王宫的高墙。

    带着樊醒,他朝飞星崖狂奔。

    阿尔嘉必定要对付历险者,姜笑他们极其危险。

    “鱼干,回去……回去跟姜笑说,现在的情况……”余洲说话断断续续,肋骨太疼了,他怀疑已经骨折,“快逃……”

    鱼干:“逃哪儿去?”

    余洲被问住了。

    逃得再远也没有意义。已经触怒了阿尔嘉,只要他们还在这个鸟笼里,笼主就能把他们置于死地。

    脱困的方法只有——杀了亚瑟,或者,杀了笼主。

    “后悔吗?”樊醒抱住他脖子,稳稳坐在他怀里,在他耳边说,“如果你当时答应阿尔嘉的要求,去杀了亚瑟,我们就可以平安离开了。”

    余洲只顾着忍痛狂奔。樊醒又说:“你要回去找久久,姜笑他们也不会愿意留在这样的鸟笼里,这次是你做错。”

    余洲咬牙:“闭嘴。”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现在就算杀了亚瑟,阿尔嘉也不会放过我们。除非我们干掉笼主。”樊醒不放过他,“姜笑根本不怕杀人,渔夫帽也是厉害角色,柳……”

    余洲捂住了他的嘴巴:“我让你闭嘴!”

    他在一瞬间凶狠得陌生。樊醒眼睛都亮了,笑意压过了惊愕。

    “还有办法,还有的!”余洲深吸一口气,他记得那句牢牢印刻在脑海之中的话,“大地再次沸腾时,道路在火焰中诞生!”

    手记提示了离开雾角镇的正确方式,余洲确信,这句话一定也是离开这个“鸟笼”的唯一办法。

    鱼干忽然看见了远处的烟:“……烧起来了,余洲!花田烧起来了!”

    大片烟雾从河流方向飘来,这场骚动已经惊醒了所有人,宁静的世界开始嘈杂慌乱。

    余洲看着远处,心中狂喜:他不知道为什么花田会被点燃,但大地确确实实正在燃烧。道路呢?道路是……

    他脚下忽然打滑。

    飞星崖上淌了满地的酒液,余洲反应不及,抱着樊醒狠狠摔倒。

    他护着樊醒的脑袋,几乎用整个身体保护樊醒。后背撞在石头上,剧痛令他有数秒钟失去了意识。

    有人抓住樊醒的脚,把他从余洲怀里拉出来。

    “久久……”余洲伸手想挽留,但他实在太痛了。

    把樊醒倒拎起来的人是阿尔嘉。

    “鸟笼”里的土地已经完全被蔷薇根须占据,所有根须在土壤之下连成一片,大地中不断有藤蔓破土而出,加入阿尔嘉身后的浩荡队伍。

    阿尔嘉仿佛坐在绿色巨人的肩膀上。他松手,藤蔓立刻接住了落下的樊醒。

    紧接着,藤蔓把樊醒甩出了飞星崖。

    作者有话要说:  鱼干:鱼家好害怕!变不出来!

    樊醒:……鱼家???

    鱼干:你说“人家”,那我是鱼,我只能说“鱼家”。

    (因为笑话太冷,余洲瘫在地上更加起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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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历险者:花篝、camino、冷杉、湛湛生绿苔、暮色的地雷。

    感谢历险者:痛打落水狗、春深、简以溪、湛湛生绿苔、羁尚和、南风起的营养液。

    这一章写到“只要杯中有酒,人们就心满意足”这句话时,总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很快想起我喜欢的作者安吉拉·卡特在她的精怪故事集中写过很动人的一句:他们生也快乐,死也快乐,杯子里总有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