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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只雀雀

    虽说中途“迷路”好几回,好歹摸索着将阿雀送至原本通往御花园的小路前。一路无人,贺执又忽的托词闻不得酒味、腹中不适,便以此由头转身离去。

    阿雀毕竟是个女孩,人有三急,不好强跟,见状只得先行回到御花园中。

    彼时宴席已近尾声。阿爹喝得酩酊大醉,大哥也早已微醺,两颊竟都升起酡红一片,看着颇为滑稽。

    她悄然踮着脚尖坐回原位,四下环视一圈,竟没见着二哥人影,本就是坐不住的性子,此刻更忍不住,索性便又越过小桌、戳了戳身旁大哥的肩膀。

    “二哥人呢?”

    “大哥、大哥,”戳是戳不动,她又推他,“你别喝了。我说,二哥人呢?”

    谢沉云闻声,眯缝着眼转头看她,一副茫然表情。

    似乎也才察觉到身边人不在,愣愣盯着那空置的座位好半会儿,才又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方才说是喝醉了酒,要出去走走、也好醒醒酒,却是这会儿还没回来么?”

    “二哥喝醉了?”

    “今夜他何其贪杯,你也瞧见了,”谢沉云道,又宽慰似的拍拍妹妹肩膀,“罢了,且放心吧。沉璧自幼在宫中走动,怕是不喜这宴会嘈杂,索性找了个清净地方坐着,待会儿缓过劲,总归是要出宫回府的。到时便回来了不是?”

    话虽如此。

    可阿雀哪里信他。心口莫名其妙急速跳个不停,方才回来的一路上,便觉得哪哪都不安定,却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怪异。想了想,正欲开口问问自家大哥“倚落宫”是个什么地方、过去又由哪位嫔妃居住,现下竟落得如此冷清,却忽嗅得一阵古怪花香自面门近处掠过——

    竟还有点熟悉。

    她满腔疑惑,下意识抬头望去。

    目之所及,数名黄门同宫女簇拥之下,却是一红衣白发的少年施施然于长宴台阶前踱步走过。观其衣着形貌,想来便是此前她听宫女们讨论过的贵客“巫医”。

    至于方才她所闻到的,大抵亦正是此人身上所携异香:说香似香,但似乎又香得太过,终至于呛鼻起来,叫人忍不住眉头紧蹙——更有甚者,不喜香粉如她,愣是连连打出好几个喷嚏来。

    “阿嚏!阿——嚏!”

    阿雀不住揉着鼻子。

    一连打了好几个,复才惊觉动静似乎太大,她急忙又用衣袖遮掩。然这呛意竟始终止不住,叫她莫名其妙、俨然已成了这醺醺场中唯一焦点,尴尬之下,只得作势对那停住步子、回过头来的白发少年连作三揖,歉道:“实在对不住……我……”

    话音未落。

    那少年目光饶有兴致、打量她许久,此刻竟抢先一步开口。

    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她,问道:“你能闻得到?”

    “……什么?”

    阿雀一愣。

    心想你一个大男人,涂恁厚的香粉,方圆五里也能闻到这“香气扑鼻”,怕不是旁人都不好点破罢了,怎么还带明知故问的?

    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了面前人两眼,见他一身深红长袍,广袖上以绵密针脚绣得古怪花纹,扬手拂袖间,似自带香风阵阵。眉心朱砂一点,两耳皆戴着奇怪的红珊瑚长耳饰。瞧着分明是个女子打扮,或因其眉目清秀、犹胜寻常女子,却丝毫不显格格不入,倒于诡异中透出一股艳绝的落利飒爽来。

    那少年与她视线相撞,不闪不避。

    只兀自扬唇一笑。

    索性右手握拳、轻触左肩,又在众人或诧异或鄙夷的视线中,向她翩然躬身,一拜即起。

    “我叫月赤明芥。”

    虽长了一张异族面孔,他的官话却说得通畅流利,声音清脆动听,竟与寻常十一二岁少年无异,半点不见嘶哑。

    见阿雀忍不住面露惊奇,又微微一笑。

    并不急着走开,却开口问她道:“小姑娘,你们熹真不是一向讲究礼节周正么?”

    “……啊?”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

    “哦、哦,”阿雀闻言,这才反应过来。众目睽睽,当下也不好不答。末了,只得顶着周遭束束火灼般视线,又低声告知他说:“我叫谢阿雀。”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雀?”

    “不,是‘燕雀虽微类,感愧诚不殊’的雀。”

    说罢。

    阿雀侧头看了一眼大哥,复又看向同样停杯望来的阿爹。

    见谢连刃眉头紧蹙,显是对这公然问她名讳的异族人颇为不满,不由有些汗颜。心头祈祷襄城公主赶紧把这陌路人接走,刚要闪躲视线,不料这月赤明芥竟得寸进尺,半蹲下身来,与她平视,一眨不眨望定她双眼。

    丝毫不顾周遭一片嘘声。

    “阿雀,有没有人说过,”他满脸认真神情,话里却带笑。红珊瑚耳串微微晃动,那股让人颇感不适的异香竟渐渐消弭于空气中,只紧紧盯住她,一字一顿道,“你样貌虽然平平,眼睛长得却很漂亮,像极了——”

    像极什么?

    “够了!”

    下文未及听明。

    身旁倏而传来一声厉喝,阿雀吓了一跳,循声转头。

    方才还似怒意满腔的谢连刃,此刻却又微微软化了语气。只冲自家小女儿招了招手,“阿雀,莫同贵客失礼,”他面色渐缓,声音亦柔和不少,“过来阿爹这,来。”

    父亲早叮嘱过,让她在人前须得听话。

    阿雀自然不会让他为难,听到便要转身。然而月赤明芥陡然出手如风,她根本无暇反应,回过神来,颊边竟忽然一痛。

    “嘶”声过后,忍不住怒目瞪去,却只见那少年手中捻着一片蝉翼般纤薄、辨别不出材质的物什:说纱不是纱,说布又太薄,兴致盎然地翻覆打量片刻。

    阿雀捂住两颊,心想他该不会是在自己脸上动了什么手脚:都说巫医古怪,用什么巫蛊诅咒之术想也不足为奇。一时不敢再动。

    月赤明芥见状,却被她那小心翼翼模样逗得大笑出声。

    大抵是为“自证清白”,随手将那手中物弃置不说,又向她展示般、连续翻了两回手掌。

    “看清楚了,可什么都没有。”

    他笑道:“没有针也没有虫——我们月赤人从不玩那种下作手段,我眼下亦没有害你的意思。阿雀,你还小,可不要听信谗言,误会好人。”

    ……这十足的怪人行径。

    阿雀闻听此言,只觉莫名其妙。

    当即扭头,几步便躲回了阿爹身旁。

    谢连刃一身酒气,仍耐心地拍拍她肩安抚。两人话未说几句,好不容易送走那哼着小调离开的异族人,忽又听得前庭嘈杂声起,似有人慌不择路奔入园中。

    阿雀埋着头把玩手指,原想着闲事莫理,不愿多看。然而出乎意料,那脚步却竟向这头迅速靠近——

    “侯爷,侯爷!”

    觥筹交错间,只听陡然哀叫声连连。

    那前来报信的小将同样两颊酡红、难掩酒气。

    八尺男儿,此刻却手脚并用、狼狈至极地跑至二人面前,在谢连刃同谢沉云桌前颓然跪倒。毫不犹豫间额头触地、声声钝响。紧接着的一语落地,更是犹如沸水入锅,滚油四溅——

    满座皆惊。

    阿雀原正伸筷、试图夹起一块桂花香糕。伴着他大哥猛地一拍桌案,右手却倏然一抖。

    那糕顷刻间滚落地上。

    “你说什么?”

    “将军,末将、是末将无能——二公子在倾莲池遇刺!发现之时、已是……已是……我等罪不容辞,自当以死谢罪!”

    ……几多可笑?

    那香糕精心准备、教人优雅啃咬、拆吞入腹的宿命终于雾散云消。

    却最终被她狂奔而去的脚步踩得粉碎。

    四散如末,尸骨无存。

    *

    长廊直行,假山连绵,八角宫灯映亮一夜凄清。

    阿雀小小人影被拉得细长,狂奔之下,只听耳畔风声如鸣,簌簌震动。出御花园而右行,至倾莲池不过半炷香时间。入目所见,夜昙幽幽盛放,清香扑鼻。负责洒扫的宫婢却跪了满地,哀声遍野。

    原本赏景玩乐之地,此刻肃杀一片。

    “……让开。”

    她满头是汗。

    手中白玉如令,几乎畅通无阻越过人群。

    方才还厉声呵斥周遭宫女、质问可曾看过可疑身影的领头者亦向她恭敬垂首。阿雀却看也不看。只环顾四周,片刻过后,眼神一动,便拔腿向那池边小舟跑去。

    轻舟已然搁浅。

    舟中人仰面躺倒,外衫凌乱。黑发湿透再枯结,铺陈间犹如鬼魅。脸上血色尽失、唯一朵血花幽然自他眉心绽开,红极潋滟——仍未失力垂倒的头颅,犹如被人扳正落定——竟是一根穿透他颅骨的、细极薄透的银针,将他身体狠钉于此。

    鲜血已然干透,沤成斑斑深痕。

    他面上表情却并无丝毫悲喜,似在极痛时,亦未曾感受到痛,遑论呼救。只仍像寻常时,如此平静而无波澜地低敛着眉眼,长睫垂落。阿雀试图去握他手,却被那冰冷温度惊得一颤,反如被灼伤般飞也似地缩回手,不敢置信地紧抓舟沿。

    指痕斑驳,双膝发软,几乎跪倒在舟前。

    “二哥……”

    她双手手背青筋毕露。

    只顿住许久,不住深深呼吸,复又试图颤巍巍探出手去,想要试他鼻息——

    一只手却恰时从后伸出,猛地攥住她手腕。

    “我来吧。”

    谢沉云紧握住她右手。

    分明方才已听清那将领所言、明知太医已来过、明知眼前人已声息全无。

    他仍装作不知,只竭力柔缓了语气,复又小心挪开她那抓在舟沿、已血痕斑斑、指甲脱落的左手,继而毫不犹豫、探手摸向谢沉璧眉间。

    “我来吧,”他说,“……听哥哥的话。”

    “阿雀,把眼睛闭上。”

    *

    ——可闭上又如何?

    溅在她脸上、身上的血,腥气何其可怖。

    她睁开眼,看清眼前,原还怔愣着,此刻眼泪已然痴痴落下。

    半晌,忽又伸手狠狠抹了一把脸颊:如此粗鲁至极,便抹去了精心描绘的花钿,抹去了头回擦上、还曾宝贝到不行的口脂,亦抹去了面上仅剩的所有血色。

    “……阿雀!”

    谢沉云惊觉不对,然而竟拦她不住。

    只得眼睁睁看妹妹飞扑上前、手脚并用滚入舟中。纤薄肩膀,竟是用尽力气,牙关紧咬,抵住了她二哥软倒的身体。又一脚踢开那寒光凛凛的银针。

    “二哥他,”她环住谢沉璧的肩膀。脸上分不清是汗意泪意,**的,滑稽至极,表情却仍在微笑——比哭还难看的笑,兀自喃喃着,“二哥他最好面子,是死也不能在人前摔得难看的,若他知道,一定罚我顶许多天的盘子……我最讨厌顶盘子……”

    “阿雀。”

    “二哥他不会死。”

    “……”

    “大哥,二哥不会死的,”她说,“他不能死。”

    *

    那一年。

    真真正正失去二哥的这一年,阿雀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九岁又十个月。

    而二哥,是十四岁又三个月。

    不知是否太迟,但那的确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二哥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她只需伸长双臂,便能轻松环住他的肩膀,扶住他没有支撑便要顷刻间委顿的身体;他有些瘦弱,披散着头发的时候,隐约还能从尚未长成的轮廓中窥见些许稚嫩痕迹;他软倒在她肩上的时候,没有呼吸,没有震颤,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永远不会醒来。她为此哭叫,她勃然大怒,她迁怒于每一个束手无策之人,却似乎忘记,自己其实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无力的凡人一个。

    她同样救不了二哥。

    所能做的,唯有眼睁睁看着太医来了又去,换了一轮又一轮,叹息一声比一声重,跪下的人愈来愈多。

    连太后娘娘亦悲伤不已,不得不被人搀扶回宫;而陛下派来名医,降下圣旨,声称要不惜一切代价追捕刺客;众臣闻讯而来,无一不是连声劝人节哀,方文竹于人群之中,亦两眼通红,最终仍是上前,伸手为她擦了擦眼泪。

    “节哀顺变。”

    方小姑娘泪落如雨,说罢转身离去。

    阿雀却仍痴坐着。

    半身已酸麻至毫无知觉,仍不愿意、也不许自己有丁点松劲。直等人群散尽,眼前忽又站定一道黑影——不顾谢连刃出手阻拦,月赤明芥在她身前蹲下,目光与她平视。嘴角柔柔带笑。

    “你很想救你哥哥么?”

    他问她。

    当然,没得到回答也不妨事。

    这少年仍兀自笑着,对上她怀疑的目光,不紧不慢伸出右手,探向谢沉壁眉间伤口。

    如此一抬手,袖角忽便滑落。

    一只缠绕他手腕的银色小蛇陡然露出全貌。

    不知受了什么吸引,这蛇竟凶态毕露,不住吐信,“嘶嘶”声颇为骇人。直至被他捏住七寸,这才稍压住气势,通人性一般装死求饶。

    谢沉云原要赶人,此刻被这怪状一惊,竟也莫名停下了手。

    而阿雀抱紧二哥肩膀。

    “你到底……”

    “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月赤明芥温声道。

    仿佛方才面无表情将那银蛇揪在手中的人并非他,白发红衣、形貌诡异也并非他本意,倒是温温柔柔,状若可怜,轻声同她叹息道:“你此刻的痛苦,我也再清楚不过——我的族人皆已死尽,他们与我亲如兄弟姊妹,我也想过许多次,若我早些学会这办法该有多好?”

    “……阿雀,总之,活死人肉白骨的法子,世间定是没有的。但是,若你只是想要你哥哥活着,”他说,“我的确有一妙法,且看你们愿不愿意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知道那就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哥哥,我一定……一定做个世上最最乖巧的孩子。不讨你生气。我一定。我一定。”

    *

    下一章雀雀就长大了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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