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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贺家的祖茔

    贺思敏哭了好一阵子,然后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泪水,眼圈通红地盯着对方,道:“康五叔,你告诉我,我大大是在哪儿……被他们杀死的?”康五叔说:“在县中学的操场上开的会,后来又被弄到西大沟去了,就在河边那一大片荒坡地上……许多人都跟着去看。我本不想去,可转念一想,老爷待我不薄,他老人家走了,我怎么也该去送送,就跟着去了……”

    贺思敏听到这儿,忍不住又哭了。哭了一阵后,他带着哭腔说:“我要去给大大办后事……”

    康五叔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说:“中,中,不过,少爷,你得先吃点东西。”

    贺思敏一刻也等不了了,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单下了床。可是,他的脚刚一沾地,就感到一阵晕眩,不得不重新跌坐在床上。康五叔连忙说:“少爷,你不吃东西,身上怎么有力气呢?”他回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少爷,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院子里的哨兵,已经移到院子外面去了。北面那间屋子是堆放杂物的,有一扇窗户通巷子。现在刚过二更天,等天再黑点,咱俩就从那扇窗户翻出去,谁也发现不了。”

    贺思敏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连忙说:“好,我吃,我吃。”康五叔高兴地走到桌边,将饭菜端了过来。贺思敏确实饿坏了,功夫不大,饭菜便被他一扫而光。吃饱了,身上有了力气,便催着康五叔快走。康五叔走到门旁,轻轻地拉开门,朝外面看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朝他点了点头。

    两人小心地出了屋子,沿着墙根的阴影摸到北屋门口。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他们进去后,摸黑走到后窗跟前,推开窗户,从窗口爬了出去。

    夜空晴朗,幽蓝的天穹上挂着一轮下弦月。街上行人稀少,十分安静。他们出了县城,顺着一条泥土路走到一座石桥上。石桥那头有两条岔道,一条通往西大沟,另一条通往康五叔家住的康家珑。康五叔对他说:“少爷,你在这儿等着,我回村借一辆架子车来。”

    康五叔走后,他独自一人站在石桥上,望着桥下的溪水发呆。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原野上万籁俱寂,除了庄稼地里的虫鸣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蛙叫。一阵凉风吹来,让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抬起头来,发现今天晚上有点奇怪,头顶上那片天空,除了一轮明月外,只有一颗星星,那颗星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又大又亮。年少时听人说过,人死后灵魂就会飞上天,变成天上的星星。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他希望那颗星就是大大,大大在天上看着他,他也看着大大,这样他们就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大约一个时辰后,通往康家珑的那条路上,传来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他走下石桥,迎了过去,看见康五叔推着一辆架子车,从树影的黑暗里走了出来。借着月光,他看见架子车上放着一卷芦席。

    康五叔有些歉疚地:“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寿材,只能委屈老爷了。”

    贺思敏没有吱声,上前帮他推车。两人都不说话,默默地走着。走了一阵,康五叔开始给他讲述他大大是如何被捕的。他讲道:“听说,老爷的队伍在固始镇被打散后,他就偷偷回到了东陵,去了玉龙山上的道观。道观的玄空道长跟老爷是至交。早年,老爷曾给道观捐过大笔的银子。玄空道长收留了老爷,让老爷做了一名出家的道士。可是,有一个进山的香客认出了老爷,向军管会告了密,老爷就被派上山的解放军抓住了……”

    他们走了半个时辰,康五叔突然停下来,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语气肯定地:“就是这儿!”贺思敏这才发现,西大沟已经到了,眼前就是一片起伏不平的荒坡地,远处的河水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贺思敏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怦怦”乱跳,茫然无措地望着康五叔。康五叔放下架子车,说:“少爷,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找,看老爷的尸身还在不在。”贺思敏想说什么,可喉咙却被卡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康五叔佝着腰往前走,走了十几丈远又向左边那个缓坡折过去,最后停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跑回来,气喘吁吁地:“少爷,你快过来!”贺思敏跟着他走过去,只见前方有个影影绰绰的小土包。来到那个土丘前,康五叔指着上面插的一块木牌子说:“少爷,我眼神不好,你看上面写着啥?”

    木牌插得不算深,稍一使劲就拨出来了。贺思敏拨出木牌,迎着光亮看上面的字。他揉了揉眼睛,定了一下神,才看清上面用毛笔写着:恶霸地主贺秉成。这显然是行刑队留下的,目的是方便家属寻找尸体。

    贺思敏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木牌也掉在了地上。康五叔急切地:“少爷,是吗?”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康五叔跑回去将架子车拉过来,从车上拿起洋锹开始铲土。康五叔干活很卖力气,尸体埋得又浅,没一会儿便露出了盖在尸体上的草席。康五叔蹲下来,用手将草席上的土弄干净,然后小心亦亦地掀开草席。他只看了一眼,连忙又将草席盖上了。

    贺思敏按照康五叔的吩咐,站得远远的。他的心越跳越快,看见康五叔放下草席,连忙干哑着嗓子说:“康五叔,我能过来吗?”

    康五叔连忙摆摆手,道:“少爷,你别过来。”

    “为啥?”贺思敏不解地。

    康五叔犹豫了一下,才用低沉的嗓音喃喃地说:“头都打烂了,啥也看不清……”

    康五叔的嗓音虽然很低,但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贺思敏还是听清楚了。他的心像被什么尖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身体颤抖了起来,双腿似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不得不蹲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康五叔从架子车上取下芦席,开始忙碌起来。他先用芦席将尸体包裹好,然后用麻绳扎紧。弄好后,他站起来,低声道:“少爷,过来吧。”

    贺思敏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他看见前几天还鲜活的大大,如今像柴禾似的被捆成一綑,泪水不禁又充满了眼眶。康五叔用手指了指,道:“那头是脚,轻一点,你抬那一头。”

    两人将大大抬上架子车,摆放平整。贺思敏走过去拉车,康五叔没有跟他争,只是默默地在后面推车。

    贺思敏才十七岁,平时又没干过重活,可这会儿不知哪来的力气,拉起板车来一点也不觉得吃力。然而,他们要去的凤凰岭有十几里路,天黑,道路崎岖不平,拉出五里地,贺思敏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他咬牙坚持着,除了中途让康五叔换过一次外,一直将车子拉到山脚下。

    贺思敏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几乎要瘫成一堆泥了。上山的路是康五叔拉的。贺家的祖坟就在半山腰的一片缓坡上。背靠巍峨的山峦,面朝山下的大河,正所谓“背有靠,面有照”,不愧为一块风水宝地。

    贺家是从太爷爷那一辈开始发达的。太爷爷曾在清朝光绪年间担任过盐官,那是一项肥差,因而积攒下不少金银。太爷爷卸任后,就在东陵置办产业。到了贺思敏大大这一辈,已经拥有良田数千亩,买卖十几处,成了东陵县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

    每年清明和冬至,贺思敏都要来这儿,祭奠爷爷奶奶和母亲。母亲是十年前去世的。那是民国二十八年,日本鬼子打细菌战,用飞机投放带病菌的昆虫,东陵一带瘟疫流行。母亲就是染上霍乱后不治身亡的。母亲去世后,大大怕他受委屈,一直没有续弦。

    母亲的坟在爷爷奶奶坟墓的西边,孤零零的一个土包。贺起敏拿起铁锹,在母亲的坟冢旁挖坑。他和康五叔轮流干。两人忙了两三个时辰,终于将墓穴挖好了。他俩将大大的尸体抬放进去,填上土,起了一个坟包。

    康五叔用铁锹将坟堆拍平整,放下铁锹,喘了一口气,说:“少爷,头七那天,来给老爷烧点纸。”贺思敏应了一声。沉默片刻,他哑着嗓子说:“康五叔,谢谢你!”康五叔不以为然地:“谢什么!这些年,你和老爷对我的好,我都一直记着哩。”

    东方的天际出现了鱼肚白。忙了一夜,贺思敏却一点也不觉得困和累。他在父母的坟前跪下,叩了三个头,然后跟康五叔一起下山了。

    天麻麻亮了,道旁枝头上的鸟儿开始聒噪起来。大大已经入土为安了,贺思敏的心情稍微宽松了一些,跟康五叔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康五叔,听说政府正在搞土改,你家分到田了吗?”

    一提起这个话题,康五叔明显兴奋起来,道:“我家原有一亩八分田,可我家人口多,前两天工作队帮我算过,这次我能分到二亩二分上好的水田,加起来一共五亩田,以后的日子不用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