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和四十一

十六和四十一 > 招娣(“要不要吃根棒棒糖啊?”...)

招娣(“要不要吃根棒棒糖啊?”...)

    “你们今天不是考试吗?怎么你这个小姑娘在外面玩儿呢?”米粉吃了一半儿, 时新月的妈妈抬头看这个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姑娘”。

    何雨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看见了时新月的妈妈然后叫住了她,说要请她吃饭。

    本来她是要回家的,撇开了于桥西一起吃饭的邀请, 站在公交车站的时候她还打算去菜市场买点菜,给女儿做个芋头排骨汤, 热乎乎的一碗下去,她总能跟女儿说上两句话, 时新月的妈妈就是在这个时候骑了个电动车从路上晃悠悠经过, 何雨还没来得及想, 就叫住了她。

    “小月跟我说你是你们学校第一名, 第一名就这么厉害啊?都不用考试啊?那怎么算第一名?老师直接就说你是第一名了?”

    拌粉里有油炸的花生米, 女人一粒一粒挑了放在嘴里, 她是何雨在商场工作都极少会看见的那种女性, 黝黑, 粗糙,仿佛是生活在一座城市的阴影里,明明她们就在这个城市里转圈儿, 光却总照不到她们的身上。

    “没考试是没名次的, 新月,她今天还好么?”

    “肯定好啊,也没怎么挨打,就掐了下脖子,今天早上早早就去上学了, 你们不用担心她, 她呀, 看着不声不响,心比谁都大。”

    这家湖南粉面馆生意很好, 晚饭时间,密密麻麻摆开的饭桌上全是热闹,在这个嘈杂里,时新月妈妈的声音也很清晰。

    她并不像一个人们传统印象里遭受了多年家暴的女人的样子,可又让觉得,如果不是这样的一个性子,也不会逃走、赚钱,再用钱换来了离婚证和女儿。

    在这个时候,何雨想到,如果凌晨在派出所的时候这个女人表现得更软弱、脆弱,抱着孩子哭,是不是她就不会讨厌这个人讨厌到想打她。

    “心不大,也活不到你去接她出来,对吧?”何雨自己知道自己说这个话是带着火气的。

    “可不是,摊上那么个爸,没死都是老天爷赏的。”

    何雨又气了,是带着疼的闷气:

    “你为什么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儿?你带她走不行么?你早点儿回去不行么?你……”

    “我跟那狗杂种,怎么说来着,同归于尽,说不定小月没爹没妈都过得比现在好,对吧?”

    女人的一条腿撑在椅子的边上,她往后一靠,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烧了三分之一的烟,再摸摸口袋,她也没摸到打火机,转头拍了拍邻桌:“打火机有么?”

    邻桌两位男士吓了一跳,看看她那邋遢样子,都说没有。

    女人于是又把烟收了回去。

    何雨出了名的能说会道,被女人那么一反问,她挑着眉看着对方:“没人想逼你死,不用把话说得这么绝。”

    “是么?没人逼我死,也没人想我活呀。你这小丫头知道挨打是什么滋味儿么?”

    女人单手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一低头,何雨就看见了她脑袋上的两道疤,一道大概三厘米长,另一道更长,隐入了侧边儿的头发里。

    “这是用镐头砸的。小月身上比我强点儿,那畜生知道她小身板儿一镐头下去就得稀烂,都是用鞭子,用巴掌、拳头……我去接小月的时候,那女警察一头很黑的头发,她哭着问我:‘你为什么不管你的孩子呀。’我回她说:‘拉倒吧,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呀?’我第一次挨打的时候我还硬气呢,闹着要离婚,那一条街上没个不劝我的,我爸妈也劝我,后来呢?谁能替我挨了打?我妈也没救了我啊,我问谁为什么去呀。”

    虽然讨厌这个女人,何雨还是在这个话里得到了共鸣,她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步的人生,除了怪自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个女人和自己不一样,就是因为她并不把一切责任都扛在自己的肩上。

    世界质问她,她也质问这个世界。

    何雨的心情很复杂。

    有一些话如果不说,似乎就是默认了对方的道理,但是说了,也成了自己刻薄不讲理,于是,何雨看着时新月的妈妈,看着她把腿从椅子上放下去又去吃米粉。

    “你总是个大人,办法比孩子多。”这是何雨终于说出口的话。

    “还办法呢,我就三条路,报警,继续过,跑。报警我报了,结果说流了一头血是轻伤,我要离婚,他爸给了我爸妈两千块钱,我再挨打的时候这也成了我的罪状了……你知道人能多坏么,我再说要报警,他就能把我绑在家里,就绑在暖气片上,狗一样地绑着……报警我是不敢报了。继续过……哈,所以我就跑了嘛,哪还有办法?不跑就得死了。”

    女人低下头扒拉着把拌米粉吃完了,掏出了一个角上贴着胶带的手机。

    “你昨天晚上怎么说也是救了小月,这顿粉儿阿姨请你吃……我知道你也看不上阿姨,粉好吃,你就记得多帮帮小月,我得走了。”

    “你为什么不让新月报警?”

    “报警能让那畜生在牢里呆一辈子?他出来了要是跟对付我似的把小月给绑了,绑得跟个狗似的,怎么办?”

    何雨觉得女人说这些话的语气里充满了一种不屑。

    仿佛她自己是刀山火海里冲过来的,受了痛,流了血,再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保护她。

    “那你们怎么办呢?他已经知道新月的学校了,我们也已经报过警了,要是不起诉他让他坐牢,他一次一次找新月怎么办?”

    她一路跟着女人出了粉面馆,走到了三轮车的前面。

    女人戴上帽子,笑了一下:“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多问题?不就是要钱么,给他一万,我再找几个工地上的人吓吓他,他能消停两年,等小月考上大学了,天南海北一跑,我也去别的地方,他还能找着谁呀。”

    这就是这个女人的解决办法。

    充满着工地上的灰尘气,呛人的嗓子,又像是最粗糙的一个建筑,钢筋支棱,看着摇摇欲坠,碎砖凌乱,所有人都觉得不堪入目,却能让这个女人安身。

    “你这叫什么办法呀!”何雨简直想把这个女人骂醒,“给了钱他嫌不够呢?工地上的人跟他打架万一受伤了呢?他要是再知道了新月考的学校你怎么办?他再找到你了你怎么办?”

    女人给何雨的回答极其光棍:“再说呗!再不行,花个四五万,我找个人把他腿打断了。”

    何雨几乎要气死。

    卡其色的裤子上一抹抹的白和黑都是干活留下的,往车座上一靠,女人往前一蹬,没蹬动。

    在她身后,何雨双手拽着她三轮车的后座,也不怕车上的灰粉弄脏了她的外套。

    “你干嘛?”

    “你这破办法不行!”

    “小姑娘,你今天到底跟我折腾什么呢?”

    何雨也不知道自己在折腾什么,于桥西那句“我爸妈没教我什么是家,你教给你女儿什么是好好活着了吗?”在她脑子里打转儿,转到现在她至少知道时新月的妈这么做不对。

    “你这么做不对,咱俩聊聊!”

    “我跟你聊什么呀?你赶紧起来,我这趁着人下班儿还得去收废品呢。”

    “嘭。”是何雨一抬腿坐在了三轮车上。

    “你带我一块儿去吧,咱俩路上聊。”

    “我不跟你聊,你给我下去!”

    “我不!”牛仔裤在脏兮兮的三轮车上蹭了一下,何雨拍拍手上的灰,抓紧了车两边儿的把手。

    后面有车要停靠,响了一声喇叭,时新月的妈妈只能往前蹬了两下车子,嘴里说:

    “我一会儿去收个旧马桶放上面,你也在这儿坐着?”

    斗嘴的时候何雨什么时候输过?

    她直接说:“行啊,马桶盖子一盖,我还有个椅子坐呢。”

    “……行吧。”

    坐在三轮车上,何雨突然觉得时新月这妈也挺有意思,比她想象的有想法有勇气,就是脑子被生活夹歪了。

    何雨真的跟着时新月的妈妈去小区收废品,路上就跟她说着不能以暴制暴处理事儿的道理,犹如白龙马驮了个唐僧。

    收废品的工作不好干,新区这边的小区越建越好看,保安也越来越难缠,喇叭里录了声音,别说在小区里面,绕着小区放都会被赶走,所以只能等人打电话送生意上门。

    “我来收废品的,4号楼2单元1803。”

    “你等等。”保安联系了业主,又让她们做了登记,才让人进去。

    是的,“她们”,何雨也做了登记,名字写的是“何雨”,电话留的是自己手上这个。

    废品就是三箱子空酒瓶和一大摞被绑好的纸箱,这一户人家应该是刚装修完,请朋友们来吃了个饭,何雨帮着把纸箱拖进了电梯里,然后眼睁睁看着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写着“收废品电话151********”的贴纸贴在了电梯面板下面。

    何雨说:“这个小区管得严,说不定半夜就让保洁给你撕了。”

    “撕了再说。”女人低头看看自己的破手机,“怎么今天没人扔马桶啊?”

    “你还真喜欢马桶啊?”

    “你不懂,马桶这玩意儿大件瓷器不能回收,这样的小区也不让扔垃圾桶里,忙着工作的人只能找我们处理,一个三十,一趟就三十,比收废品赚钱多了。”

    女人唠叨着马桶生意经,抱怨着收废品不值钱,在东西装上了三轮车之后她还是蹬着三轮把小区里的垃圾桶都巡视了一圈儿,收获了七八个废旧纸箱子,四五个湿乎乎的易拉罐,还有一个铁盒子,大概是装饼干的。

    当然,她也收获了一堆人的白眼。

    又一个电话来了,女人蹬着车急匆匆地又得走了。

    何雨坐在车后座上,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这样的人,怎么让她脑子里的筋转一下呢?默默这些日子,是不是天天也在琢磨这个?”

    “小姑娘,你还跟着我干嘛呀?”

    “还不走啊?一会儿我车上满了你坐哪儿?”

    何雨翘着两只脚说:“你带着女儿去把你前夫告了吧,这种人不进监狱那就不对。”

    时新月的妈妈笑了一声,蹬着车往前走。

    “小月她已经有个混工地捡破烂的妈了,再来个坐大牢的爸,这辈子也别想翻身了,她也不像你是个年级第一的孩子,长得不好,成绩也一般,能考上二本是我家里烧高香了,指不定将来忙一个月赚的还不如我捡破烂赚得多……你说,她再有这么个身份,还怎么嫁人?”

    城市里的灯亮了起来。

    何雨抬头看着。

    风带着时新月妈妈身上的尘土味道,还有废弃酒瓶里的馊气,它也带来了声音。

    “我被绑在暖气片上那时候小月才两岁,我说小月你给妈妈喝点儿水,她路还没走利落呢,半走半爬地给我端了水过来……后来我那十万块钱是我本来要结婚的嫁妆钱,我本来想再凑点儿我在你们这儿下面的小县城交个房子的首付,那时候一平米四五千就能找着个小破房,以后也是有落脚了,结果……我记不着我怎么奶她的,怎么抱她,怎么喂她吃饭,我都早忘了,算上在工厂打工,我多少年没见她了呀,可我记得那碗水,我咬咬牙,那畜生说什么我都认了,小月根本不认识我了,我拿了离婚证畜生想反悔,小孩儿鞋不穿就扑出来拱到我怀里了,跟我走了之后,我说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怕人怕得要命,她休息的时候也骑着这个车去收废品,她是把我当妈么?她把我当债主呢……”

    路过一家商店的时候,女人停了下来。

    “要不要吃根棒棒糖啊?”

    她问何雨。

    问完了也不等对方回答,一根糖塞进了“女孩儿”手里。

    “明明是我得谢你,你今天又帮我搬了东西,给你吃。”

    何雨把糖收进手心里。

    “要是不报警,你们一辈子不就是东躲西藏过日子吗?”

    “他又喝酒又抽烟,身子一天比一天差,说不定过几年我们就熬死他了呢。”

    女人的目光在烟和打火机上转了好几圈儿,最终还是只买了那一根棒棒糖。

    “你回家吧!”

    “女孩儿”在那买水,付了钱,给她的回答是又跳上了车。

    晚上十点半,何雨带着一身的灰尘回到家,发现女儿不在。

    晚上十点半,时新月走出学校门口,一个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一回头,看见了“何默默的妈妈”。

    “阿姨?”

    “……我路过。”何默默是这么回答的,很僵硬。

    晚上十点半,时新月的妈妈时招娣回到住的地方,一脱衣服,发现了一个崭新的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