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和四十一

十六和四十一 > 考试(“你教给你女儿什么是好好...)

考试(“你教给你女儿什么是好好...)

    “真是把你们给出息上了, 不是说娘儿俩互相了解么?怎么越了解还冷战起来了?以前也没怎么听说你们这么闹过呀!”

    一杯果汁放了在桌上。

    于桥西端着酒杯在何雨对面一屁股坐下了。

    十六岁的少女穿了一条牛仔裤加白T恤,干净得像块嫩豆腐,于桥西嫌弃地“啧”了一声, 学着她看向了窗外面。

    何雨拿起果汁喝了一口:“就是因为了解了,才能闹开……互相不了解, 客客气气的,说不定还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于桥西翻了个白眼儿, 倒是没反驳她, 只说:“那倒也挺好, 让小孩儿看看她妈为了她是怎么不把自己当个人的, 省得长大了之后学着狼心狗肺。”

    “可闭嘴吧!”何雨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知道默默她为什么跟我闹成这样么?她就是因为不想我……不想我什么都想给她, 什么都怪自己……你说我这女儿是怎么养的?”

    何雨仰头靠进了沙发的靠背上。

    “她但凡傻一点儿, 但凡少点儿心……我们俩早就换回来了……可她就是什么都不少, 就为了这点儿事儿跟我挤在那儿了。”

    一口气从晚上堵到白天,都堵得快发酸了。

    “她现在就是故意的,故意把这时间给拖长, 不肯跟我换回来了。”

    早上起来看见“手表”上的时间成了“58”, 何雨突然明白了女儿说的那句“我就祝您,好好享受‘永远的十六岁”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她真的有什么办法算准了一个人使劲儿也能把时间拖长。

    更狠的是从昨天回家开始,何默默就不跟何雨说话了,叫洗澡, 叫吃饭, 她也都照做, 就是不说话,何雨一早上就殷勤地做了肉丁面给女儿, 想哄哄她,结果她说了半天,女儿低着头闷闷地来了一句:“我今天模拟月考。”就再不肯说话了。

    越是不交流,时间就会拖得越久。

    何雨在家里转了两圈儿还是呆不住,才来了于桥西这里。

    “你说,都在警察局里了,那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体重才六七十斤,全是因为小时候被亲爹给虐待的,当妈的先是跑了,过了几年又回来把孩子接出去了,总该对孩子好点儿吧?结果那当妈的一会儿急着回家,一会儿埋怨报警来了警察局,我能不气么?这什么妈呀?就该骂!”

    于桥西说:“你女儿不让你骂?那也没错,正经犯错的人是那当爹的,你看,我爹妈闹成那样,俩人都不要我了,我现在一年还给我妈点儿,先丧心悖德的是我爸,我脑子里可记得清楚,我妈对我也是一点儿好事都没干,可我想想,我要是她,我也得这么干……总得先让自己活下去不是?”

    “不一样!”对时新月的妈妈,何雨还是耿耿于怀。

    当然,真正让她烦闷焦躁的,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你见过孩子不希望妈妈爱孩子的吗?啊?要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都想笑,就我这样,要不是有默默,我早不知道把自己给折腾成什么样儿了,她回过头来跟我说不用一门心思都放在她身上……”

    于桥西突然笑了一声:“难得啊,这话不是真心疼你也说不出口,我这回倒是觉得你女儿挺得我心的,上次她来找我问我你怎么能算是过得好,我还以为这小孩儿要跟我闹什么呢,没想到啊,她也觉得何雨你这辈子过得不值得。”

    “默默来过你这儿?什么时候?”

    “你们抓了那什么逃犯的前一天。”

    何雨沉默了。

    于桥西继续说:“你呀,小时候就任性的要命,一长大就长得太像叔叔了,自己吃委屈,好的都给了别人,谈恋爱结婚的时候是,养孩子的时候也是,你就不能多学学你妈?什么都先给自己打点清楚了?遇着事儿先想清楚什么对自己更好?虽说你妈的为人也挺没意思的,可她一辈子没受过委屈啊,叔叔活着的时候给她当牛做马养着她,叔叔没了又有你,母女俩别扭是别扭,逢年过节该给的你也没少给,你重新开始工作那两年早晚班儿一起上,她替你养孩子,你赚了点钱不都送回去给她了么?拿住了两个心直的好人,做一件事儿就是近了远了好处都占了,以后你孩子长大了,不还得照看她?看看,什么叫不吃亏呀……”

    “这些事儿都别说了。”

    “怎么不能说了?我偏要说!姓李的那边儿没个好人,我觉得你家默默也是随了你爸了,也随了你,等着将来她也是二十来岁遇到点儿事儿,想干的干不成了,也学你,一门心思扑在男人孩子上,就不知道能不能命好点儿,别碰上个不是人的畜生,反正啊,一根蜡烛插别人家门上,烧没了也是别人家的,那都是你教得好。”

    何雨听不得这些话,她最怕的、能让她半夜被噩梦惊醒的,就是她的女儿走上了她曾经走过的路。

    “默默她不像我。”不能像,不要像,不该像。

    “不像你像谁?”于桥西喝了一大口酒,把杯子敲在了桌子上,“你生的你养的,你下得蛋你抱的窝,第一口奶是你喂的,第一口饭都是你嚼碎了送的,第一步路是你扶着走的,你说她不像你?”

    何雨深吸了一口气。

    看着她这幅样子,于桥西冷笑:“她现在跟你较真儿这个劲儿都像你!像足了十六七岁时候的你!你想你孩子将来出人头地要啥有啥?你这个当妈的这样,我实话告诉你,她连一个人该怎么对自己好都不知道,连把日子过好了到底是啥样儿,她都,不!知!道!”

    “你别跟我胡说八道!”

    “放屁,我这是跟你胡说八道吗?我不就是这样吗?!”

    咖啡厅的这个角落顿时安静了下来。

    于桥西的杯子空了。

    她盯着何雨,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我活了四十多年,除了几套房子一点钱我还剩了什么?没爸没妈离婚了孩子也走了,朋友就你一个,自己养着个小男人都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笑话,你以为我就想过成这样么?你以为我不想有个家么?我那是不要么?我那是做不到!我不知道怎么对别人好,别人对我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给人当老婆,我也不知道怎么给人当妈,给你当个朋友我都觉得那是你脑子让水给泡了!你天天笑话我信命,笑话我一直说自己是天煞孤星换了钱,你以为我是真信命么?我不这么说我怎么办?

    “我就跟别人说我没见过,我没想过,你们那都是家常便饭,在我这我就没吃过,我味儿都不知道,我连家是什么样都不知道,我能这么说吗?!就是因为我爸妈,我最有钱的时候,我就问我自己,我问老天爷,花多少钱我能把我爸妈给换了?!他妈的我换不了!你也一样,将来有一天何默默她发现过不下去了,觉得自己的日子没劲透了,觉得自己空荡荡什么都不剩了,她就知道是因为你了。

    “我爸妈没教我什么是家,你教给你女儿什么是好好活着了吗?”

    高一的最后一次月考,也是市一中学生的最后一次全科考试,在期末考试之前会进行第一次小三科的选科,期末考试之后到高二开学,学生们还可以对选科进行一次调整。

    也就是说这次月考,一个学生要在两天时间参加九门课的考试。

    何默默只有一天的时间,她也想过自己要不要在选修科目里只选择物理化学和生物进行测试,可是最后一次全科考试她又不想放弃,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同样在两天内把九门课都考一次试试。

    因为明天要上班,何默默决定在今天一天考完七门。

    早上7:30到10:00是语文,休息十分钟后是物理,11:40考完了物理,何默默吃了点儿东西,妈妈在锅里炖了牛肉,电饭锅里也有米饭……12:00点,何默默开始做数学卷子,14:10开始做历史,15:50是英语……

    晚上18:00,考完了英语的何默默看了一眼手机,才看见妈妈给自己发了消息,何雨今天晚上有点事情要忙,她要何默默给自己定个好吃的外卖。

    好吃的?

    揉了揉眼睛,从书桌前站起来,何默默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巨大消耗,看一眼晚上要考的化学和政治,何默默伸了个懒腰。

    她决定出去吃点儿东西,晚上七点半再回来继续,暂时离这个“考场”远一点。

    慢慢走在小区的路上,何默默深吸了一口气。

    “何雨,昨晚上你们是怎么回事儿啊?闹得那么大?”一个坐在单元门口扒蒜皮的大妈抬头问她。

    “咳。”何默默呛到了,她有点儿后悔出来了。

    “对呀,何雨,我听说是有人一路追着默默回来了,哎呀,你们娘儿俩都不容易,难得默默有出息,你以后是个有福的,可得照顾好了孩子,别让她受委屈!”

    何默默不擅长应付这些,她只能僵硬地点头,然后悄悄走开。

    留下那群大妈们扒着蒜扯着葱地继续讨论“何雨如何能成为一个好妈妈”。

    别人对妈妈的要求好像就是“好妈妈”了。

    何默默想叹气。

    十六岁的时候,别人会要求你将来“有出息”。

    四十一岁的时候,别人会要求你当个“好妈妈”。

    中间二十五年发生了什么呢?

    想到妈妈跟自己说“我能怪谁?”

    何默默的嘴唇又拉成了线。

    妈妈丢了好多好多东西啊。

    走进了小区门口的“云南小锅米线”,何默默点了一盘炒拉条子,这家店的老板是云南人,老板娘是山西人还是陕西人?总之,对于何家母女来说,她们更爱老板娘的一手面食。

    和她们俩一样这么想的人很多,一般来说老客进了这个店,吃米线的也就三成。

    “拉条子等一会儿哦。”老板娘脸上的笑带着歉意,“我儿子今天摔了一跤,我带他去看大夫回来晚了,面醒得晚,要不你吃个米线?”

    “面要多久?”

    “还得十五分钟……”

    “我等着。”

    看着老板娘进去,何默默看向厨房,老板的米线并没有耽误。

    只有拉条子被耽误了。

    何默默突然觉得很累,比她连续不停进行了七门考试还累。

    她一步步地解题,就像是研究陨石、卫星、小星星、行星……很多很多年后,当她终于直面了恒星灿烂的燃烧……然后,黑洞出现了。

    何雨也在吃饭,她吃的是拌米粉儿。

    在她对面,一个人吃得比她香多了。

    黑手黑脸,头发微黄,是时新月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