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和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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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我的友谊只值得一份缄默...)

    天气瓶。

    看步骤做起来真的很简单, 利用的也不过是溶解度随着温度变化而变化的原理。

    发生在何默默身上的故事也很简单,她设计了一个天气瓶制作的实验,作为寒假作业里的趣味实验设计交了上去, 物理老师看见了这个实验,问何默默能不能提供几张实验成果的照片, 何默默也提供了。

    几天后,物理老师给了她四百块钱, 告诉她这个实验设计被他们班林颂雪的爸爸买走了, 会以林颂雪的名义发表在某本中学读物上。

    何默默真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 她捏着手里的钱, 对物理老师说:

    “老师, 我要是拿这么多钱回家, 我妈妈会骂我的, 您能不能帮我写一个原因, 说我的钱是杂志发表的稿费?”

    物理老师写了一个说明,说这是何默默收到了杂志的稿费。

    何默默把这个说明连同四百块钱交给了萧清荷,她的班主任。

    “默默你那时候看着我, 问我:‘老师, 我没做错吧?’真的是,把我的心都扎了一下。”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萧老师对“何默默”是这么说的。

    萧清荷老师快要退休了,也没想着再给这些同事留面子,把孩子实验都拿走了, 再甩几百块钱下来, 这分明就是欺负人, 她直接联系了林颂雪的家长,林颂雪的父亲没有露面, 电话是他的秘书接的,只说如果孩子不愿意这件事就算了以及整个事情是物理老师主导的,他们给了两千,而不是四百。

    萧清荷一路把事情捅到了校长面前,在她的坚持下,物理老师被下调到了初二,他们班换了一个物理老师。

    “你那时候坚持不让林颂雪知道这件事,你们英语老师还告诉我你们两个关系很好,我就想啊,有这么一件事在中间……没想到你们现在又成了好朋友了,挺好的,长大了才知道小时候有一个好朋友多不容易。”

    不,没有……何默默坚决地绝交了。

    何雨看向林颂雪。

    成年人的理智告诉她,这件事跟这个小姑娘也没关系,总有那种特别糟糕的成年人以爱和关心的名义去破坏孩子的世界,这跟孩子们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可她确定,自己的表情一定难看到了极点。

    因为愤怒。

    林颂雪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连跟在后面走的姿势都僵硬难看。

    站在大厦的楼下,萧清荷叹了口气,说:“默默啊,老师当了你三年的班主任,有时候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把什么事儿都自己藏在心里,我记得当时让你家长来处理,你找的还是你姥姥,不肯让你妈来。这样不行,你得让你妈知道你都经历了什么,她是你妈妈……”

    看看自己手上拎的一袋子水果,萧清荷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这口气是对谁叹的。

    “老师今天还有点事儿,先走了,你们两个回家注意安全,下次想跟老师聊天,就先告诉我,生活上、学习上有不懂的问老师,咱们找个地方坐着聊。”

    萧老师匆匆走了。

    何雨站在原地。

    “你想哭吗?”她问。

    其实也不知道该问谁,她挺想哭的:

    “要是我争气一点儿,当个靠谱的妈妈,默默是不是就不会什么事儿都不肯告诉我了?”

    天阴了,明明是正午的好时候,风却变的阴冷。

    “那个老师怎么就盯上了默默呢,不就是因为她家里条件不好么?要是别人家的孩子,他敢么?他能么?两千呢,他只给了我女儿四百。”

    何雨甚至都记不得那个老师的样子了,只记得是个中年男人,何默默在初三下学期就换了一个物理老师,年轻的男老师被孩子的家长问问题还会有点害羞,那也是她偶尔会跟默默说起的“你初中物理老师”。

    “怎么还是物理老师呢?”

    我女儿,她那么喜欢物理啊,怎么就是物理老师呢?

    何雨抛出了无数个问题,没有看林颂雪一眼。

    她怕她看了之后会有更多的问题,夹着恨,夹着恶意……她不能这么做。

    “我不知道!”何雨身后传来女孩儿尖利的声音,“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告诉我!她应该告诉我啊!都是我的错啊,为甚她不告诉我!?”

    眼泪糊了林颂雪一脸,她都不擦一下,瞪大了眼睛看着“何默默”。

    “为什么不告诉我?”

    知道自己在这里得不到答案,林颂雪转身就跑,她要去找她爸,她要问问他,她要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一边哭一边招手打车,一辆出租车刚停下,她被人一把拽住了衣领。

    “你去哪儿?”

    “你别拉我,我要去问问我爸!”

    “问个屁!”

    何雨打开车门,把林颂雪塞了进去,自己也坐进了车里,她对司机说的是自己家的地址。

    “呜呜呜!我不去!”在车里,林颂雪倒是知道捂脸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为什么我的人生被毁了,我还不能去问他?”

    人生?谁的人生被毁了?

    司机很安静地开车。

    何雨看向窗外,风变大了,吹得树叶抖动得厉害。

    她的女儿也是树上一片小小的叶子,经历了一场不为人知的狂风。

    林颂雪不想进属于何默默的家,还是被何雨硬拉了进去。

    何雨不再管这个自己其实不想看到的女孩儿,只是不希望她情绪激动得到处跑而已。

    她走进了何默默的卧室。

    何默默从小就是个自我空间意识感很强的孩子,在这一点上何雨也没觉得有什么好计较的,因为她从来也是这样,小时候因为卧室里不愿意让别人进,她可做了不少过分的事儿。

    站在书架前面,看着整面书架上密密摆满的书,何雨深吸了一口气。

    “初中……初中……”

    书架上没有初中的课本,何雨从何默默的窗下拖出了两个大纸箱子。

    默默初中毕业的时候那些书和笔记都被人借去复印了,换回来之后被何默默用纸袋装了放在箱子里,何雨觉得那些里面应该没有线索,专门看那些被塞起来的笔记本。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

    但是她总觉得,自己在这里能找到一点儿女儿那时候留下的痕迹。

    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一定是有痕迹的,一定不会只留在心上。

    一定不会……不然,她女儿得多痛苦?

    “啪。”一个刚被何雨翻过一遍的小本子掉在了地上,背面朝上。

    何雨把它拿了起来。

    本子的背面被人写了字。

    “十一块可以买六块上校鸡块,四十二可以买一本《相对论》,四百块钱可以买一份实验报告,两千块钱可以买一份爸爸给女儿的关爱,八千到一万块可以买我妈妈一个月的努力工作,一张美国绿卡可以买走一个人……我仿佛被明码标价放在了货架上,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脑袋、我的人生,别人用两千块买我的实验,用四百块买我的尊严,我只能庆幸四十二块钱买不走我的爱,十一块钱也没有买走我的朋友……到最后,我的友谊只值得一份缄默,它是无价的,只有我知道。”

    “林颂雪!”何雨捏着那个本子冲到了女孩儿的面前,“你爸爸叫什么?!怎么能找到他?”

    林颂雪抬起头,说:“他叫林安,你打不过他的。”

    “我不是要打他。”

    何雨的眼睛里燃烧着火。

    “他应该给我女儿道歉。”

    何雨的心里很坚定,就在昨天晚上,她女儿把自己想做又做不了的事情交给了她,她就应该做到。

    默默一定在等着一个公道,在她找借口离开了朋友保护了朋友的日子里。

    那些人,那些伤害了何默默的人,他们都应该给我的女儿道歉!

    “好像要下雨。”站在商场的门口,刘小萱说了一句,就欢快地扑向了来接她的男友的怀抱。

    何默默把外套的拉链系好,快步走向了公交车站。

    今天回去先把物理卷子做了,然后继续自己的学习计划……

    坐上公交车,她掏出了写满了知识点的小本子,光线太暗了,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就难受,干脆放下小本子开始默背起了自己能想起的理科公式,试试看自己能不能在公式的后面再回想起几道有代表性的题目。

    公交车行驶了十几分钟,雨终于下了下来。

    靠窗坐着的乘客立刻关上了车窗,靠站时候上车的人也一下子就变得更多了。

    还有两站地的时候,何默默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一位奶奶。

    “谢谢啊,谢谢。”

    老太太没有坐下,而是拽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来,浩浩,你坐。”

    少年长得很高,他刚要坐下,一只手挡在了座位上。

    “我是让给老人,老人如果不坐,那这个位置还是我的。”

    何默默说话的时候没有表情。

    “哎?你这个人,你让了就是我的,我……”

    “那我不让了。”

    说完,何默默一屁股坐了回去。

    “你这个人!”老太太气得抬起手要打她。

    何默默立刻说:“车里有监控,你要是打我骂我,我可以告你寻衅滋事,也可以说你破坏公共场所秩序,至少拘留半个月,我受伤了你们就要坐牢。”

    因为连续两次的事情,最近何默默的睡前读物都是法律条文。

    躁动的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何默默坐在那,嘴唇又拉成了平平的一条线。

    “不要跟老人生气,一个座位……”

    何默默看了说话和稀泥的那个人。

    她遇到过这样的人,那天她站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很多老师都在场,他们有人说“这种事情不用搞得老程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样”,也有人说“老师犯了小错误,你们当学生的也体谅一下”,那时候她没有说话。

    如果是现在,她会说话的。

    她会理直气壮地对别人说:“为什么一个盗窃学生作品卖钱的老师,就要我原谅?”

    外面的雨更大了,车厢里湿闷得像一个罐头。

    到了自己该下车的那一站,何默默没动,因为那个老太太就挤在旁边。

    如果她起来了,这个位置就会属于她的孙子。

    她不愿意。

    嘴拉成了“一”,何默默觉得自己的心眼儿变小了。

    又坐了两站,那个老太太和她的孙子下了车。

    何默默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一个满脸疲惫的姑娘。

    她站了一站,下车,冒雨跑到路对面,又坐了返程的公交回去。

    返程的车里也很挤,依然像是一个罐头,何默默挤在里面,她为了报复两个人,多坐了六站车,占用了公共资源,自己也挤得狼狈,还弄湿了头发和衣服……

    而对方不过是四站没有座位而已。

    太不值得了。

    “报复”真的是一件伤人伤己、高投入低回报的事情。

    “下次遇到了你还会这么做么?”何默默在心里问自己。

    “大概……还是,会,如果不赶时间的话。”

    得到了答案之后她悄悄地笑了一下。

    下了车,何默默过了马路,才看清楚这边举着伞的一个人是自己妈妈。

    “妈?”

    红色的伞下,何雨笑着说:“回家了。”

    她把另一把撑开在女儿头上,再递了给女儿。

    何家母女一起往家里走。

    “怎么从路对面过来?”

    “我坐过了车。”

    “打个电话给我,我去路对面接你多好。”

    “没事。”

    “没事……你总说是没事。”伞下面,何雨苦笑了一下。

    “妈妈,你今天做什么了?”

    “我呀……”

    大雨中,林颂雪的爸爸坐在车里回家,发现他们家小区门前出现了一辆车,上面贴着塑料海报。

    雨水密织,上面的字也很清晰。

    “请林安先生为自己购买其他初中生实验成果的作弊行为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