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是到点了，和尚们正有序地从斋堂走出，往禅房方向去。

    昏暗的路上隔很远才点着一盏灯笼，唯有纸窗透出微微亮光能供照明。每个人的表情都隐没在黑影下，只能依稀辨出身形。

    一片黑暗中，唯一的那点亮光极为耀眼。

    古海提着灯，定定站着。

    他是雀蒙眼，这里唯一获准提灯的僧人。

    他手中的灯为眼前少女蒙上了一层柔光，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四周的人影渐渐消失不见，唯剩他们二人。还有莘小芝身后跟着的春晓夏茗面面相觑。

    平日里她来见他，从不会带着其他人。

    古海的眼神从春晓夏茗身上收回，雍容不迫地对上莘小芝的视线。

    她今日看起来也不对劲。

    他提灯的手紧了紧，举掌于胸前，微微躬身：

    “殿下。”

    看着他低垂着眉眼，静静站在她面前，莘小芝面无表情，单刀直入：

    “法师，试问我今早赠予你的帕子，现在在何处？”

    古海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略显困惑。

    “贫僧已收好。”

    “出家人不打诳语，希望法师是真的收好了。”

    莘小芝拿出帕子，扔到他手上。

    古海垂首，看着手中已污脏到瞧不出原本模样的帕子。

    莘小芝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似乎也没打算开口解释。

    她微微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

    他可是古海啊，他怎么会懂？

    还是她先开口了，语气很轻，像是没什么力气。

    “法师，从前是我失礼。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来叨扰。”

    说罢，她也不觉得他会有什么回音，直接迈步离去，头也不回。

    古海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指节在微黄灯光下隐约泛红。

    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蓦然出声：“夏茗姑娘。”

    正想追随莘小芝离去的夏茗闻言顿住脚步，转身看他。

    她看到素来温雅的古海法师，此刻居然眉头紧皱，嘴唇紧抿。

    但他的声音依旧是素雅平淡。

    “夏茗姑娘，往寮房的路上黑，你提着灯为殿下照明吧。”

    不等夏茗反应，古海就将灯的提把放在她手中，合掌于胸前，微微躬身后离去。

    夏茗提着灯，依旧怔住。

    古海是众所周知的雀蒙眼，没了灯，他可怎么办？

    无暇想他了，殿下要紧。

    她马上回神，提着灯快步追着莘小芝而去。

    莘小芝并无回寮房，而是来到湖边，坐在石凳上，双眼放空，眼尾泛着微红。

    看着提灯而来的春晓和夏茗，莘小芝无意识地喃喃：“我一定很惹人厌吧……连他都讨厌我。”

    “才没有的事，公主最好了！”

    莘小芝欲言又止，最终只闭眼叹了口气。

    她其实不怨他讨厌她，因为这不意外。

    她只是在想，平常都能隐忍，方才看到那帕子被糟蹋，怎么就失控了？她好像，真的无法完全不在意他们对她的厌恶和指控。

    可她，偏偏只能做如此不堪的她。

    平日里积攒的委屈，这一刻居然尽数涌上。她努力强忍下去，却无能为力，只能脆弱地任由眼泪流出。

    春晓夏茗静静看着，担忧又心疼，却不知该说什么。

    春晓叹了口气，扭头不忍再看，却看到不远处的树后似有人影。但定睛仔细察看，好像又什么都没有。

    -

    门被推开，正看着什么的圆静被吓了一跳，忙把柜门掩上。可显然还是被古海看到了。

    “你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不似平日，毫无波澜。

    圆静讨好地笑笑，忙趔趄地上前，关切地看着古海：

    “师叔，你的脸怎么受伤了？你的灯呢？莫不是路上撞到了？”

    “你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几近冰冷。

    看着他毫不动摇的模样，圆静也放弃掩饰，直接拉开柜门，指着里头厚厚一叠的纸：

    “我在看什么？这些是什么师叔应该比我清楚吧？”

    由于自己的禅房失修，木床坍塌，圆静不得不搬出与其他人共住。而愿意收留他的只有古海，他便在前两日搬了来。

    他本以为贵为方丈首徒，古海必有不少宝贝，便不时地翻找。可他只能找出一些经书。至多也只有一方绣工拙劣的帕子，还被他宝贝似的严严实实藏于他的内箱。

    不过今晚打开他的衣柜，竟在海青底下发现了厚厚一沓抄写的楞严咒。

    何为楞严咒？他们和尚唯有被情爱所困时，才会抄写楞严咒！

    也就是说——古海，曾经立过誓绝不入俗的古海，居然被情爱所困！

    想到这里，圆静更有底气了，语气也越发理直气壮：“师叔，你若是告发我，就正好让大家也看看名动天下的高僧古海都动的什么心思！”

    古海清逸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不会告发你。”

    “师叔，想清楚就好！”

    圆静还在得意，古海已取出那一叠楞严经，在灯盏上点上火，丢出了窗外。

    “你！”圆静本就硕长的脸因狰狞的表情而更显扭曲，“你妄为出家人！”

    “你没资格说我。”

    古海随手捞起他的被褥与衣物，动作利落地踹开门，丢了出去，“请你出去。”

    圆静虽气急败坏，但也有些忌惮。

    因为此时的古海居然一改慢条斯理好说话，反常地利索敏捷，冰冷无情，这是一个陌生的他。

    而且他能感受到，古海平静的表情背后，是一种比他皱眉恼怒更为可怖的爆发。

    呵，什么持戒精严、心怀大善的古海高僧，简直是无稽之谈，可笑至极！

    “你等着！”

    圆静咬牙切齿，从牙缝挤出这么一句话，走出了门外，蹲在地上一件件地拾起自己的衣物。

    古海居高临下地冷眼看他。

    “我等着。”

    门一下关上。

    房内一下极静。

    古海坐在床沿，取出藏于袖子的那方肮脏皱起的帕子，像珍宝一般细细抚平每一处。

    他内心的剧痛，却无法安抚。

    -

    翌日，古海居然将圆静扫地出门的消息不胫而走。众人皆惊，不信这是古海所为。

    传到莘小芝耳里的时候，她只淡淡点了点头，毫不在意。

    “殿下，还有一事。”春晓边帮莘小芝梳妆边笑道，“外头有位姓苏的公子，说是来找您的。”

    作者有话要说：　　雀蒙眼就是夜盲症。

    本章的楞严咒是虚构的，与现实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