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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贺露

    贺露从小就是个胸无大志、甘于躺平的人,又称别人家小孩对照组。在她顺风顺水为期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总有几个别人家的小孩如同无法磨灭也无法跨越的丰碑一般立于她的记忆里。

    首先是比她大了几岁的,隔壁邻居家姐姐。

    每当贺露处于挑食不吃蛋黄,冬天早晨不想起床上学,玩疯了忘写作业等时刻,她的妈妈总会揪着她耳朵如同念经一般念叨:“你看隔壁观家的观隐,什么都吃,次次考试全班第一,哪要家长操心……”

    贺露被念叨得多了,有时不禁会想,家里太有钱有势也不是个好事。还不如从小在育婴堂当个小可怜从小野到大,反正也能吃饱穿暖。没了妈妈的念叨和隔壁观隐的碾压,自己说不定还能姐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

    这个“自家不如育婴堂”的念想直到高中才被彻底粉碎,原因是贺露遇到了另一位隔壁家小孩,这位小孩叫相里南,好巧不巧她俩成了同桌。

    相里南考第一,贺露考倒数第一;相里南数学课写大题唰唰几笔,贺露数学课对着黑板不懂装懂;相里南下课和应许讨论议会新出的提案是不是有合理化富人避税之嫌,贺露下课去找塑料姐妹花们商量放学了去哪逛街。

    有时候应许会大大咧咧地挤开后桌的卫烁,戳一戳相里南的后背把她从题海中唤醒,和她聊些严肃的贺露听不懂的话题。每当这时,贺露都会戴上耳机咬着笔杆,假装自己在苦思冥想解析几何大题,只不过耳机里不放音乐,她在意的从来也不是几何题。

    有一次应许来找相里南时,贺露故技重施,支起耳朵听到了她们的交谈。

    “我和言夏发现了个废弃副本的入口,下午放学要不要一起去探险?”应许一贯怂恿相里南干一些出格的事。

    “不去,下午我回育婴堂给小孩补习数学。”相里南一心二用,把试卷挪来后桌边写边拒绝应许的提议。

    相里南和哥哥一起从小在育婴堂长大,父母不明。

    应许撇了撇嘴,思索几秒后道,“那我把言夏鸽了吧,等下和你一起去育婴堂。”

    相里南难得从试卷里抬头,抬手推了推眼镜道:“也行,那我们顺便买点吃的带回去。”

    应许欢呼一声“好耶”跑回自己座位,隔了很远还能听到她问同桌言夏“小孩子吃什么比较长身体”的雀跃声音。

    那天放学,贺露站在校门口望着前面两人极具辨识度的背影,一个走得四平八稳一板一眼,一个一路蹦蹦跳跳横冲直撞。

    贺露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跟着相里南和应许七拐八拐,一路走向自己从小就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育婴堂。

    于是她看到了自己此生都不会忘记的场景。

    那是一栋外墙斑驳,一眼望去就能看出年岁的老楼。不断有绿得发黑的污水从外墙裸露的水管中排出,一滩又一滩明晃晃地淌在楼前的空地上,散发出异样的气味。周围有一小撮孩子正在划拉着粉笔跳格子,似乎对这样令贺露难以忍受的环境和气味早已习以为常。

    贺露小心翼翼地绕过大大小小的污水坑,却发现自己新买的高定皮鞋仍然沾上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污渍。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执拗地往里走,但从今往后的每一天她都庆幸自己在一念之间选择走进育婴堂。

    她庆幸当时的自己选择走进这个世界的真相。

    那是一个狭□□仄到透不过气的空间。常年紧闭落灰的窗户,浑浊得混杂着几天不洗澡气息的空气,摇晃生锈的铁架床在一个房间里密密麻麻摆了二十多张。

    躺在床上或是路过她的孩子小到还走不稳路,大到像是和自己一样的高中生,路过时却都用一种警惕而诡异的目光望向她。她头皮发麻地悚然意识到,自己崭新整洁的穿着和这里格格不入,像是一只皮毛油光水滑被圈养的羊误入了原始雨林。

    贺露刚想转身拔腿就走,却又因为迎面走来的端着大锅围着围裙的女人而生生停住脚步。女人举着沉重的大锅放在台子上,围裙上沾满了已经凝固褪色的油污,她用长柄勺敲击着锅发出沉闷的声响,大喊道:“开饭了——”

    所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一瞬间如饿狼一般围住那口锅。

    贺露努力让自己贴紧墙皮已经掉光的墙壁,垫脚去瞄孩子们碗里盛着的食物,那是一碗糊状的颜色发白的羹汤,里面有星星点点的菜叶痕迹,却丝毫不见油星。

    贺露转身跑了出去,一直跑到离育婴堂有点距离的一条小巷里才停住脚步大喘着气。

    有只手突然搭上了她的肩。

    贺露尖叫回头,发现是应许单手拎着书包斜斜一笑看着她。是冰冷的、即将要干坏事的、未抵达眼底的笑。

    “都看到了吧?”应许把书包甩上右肩单边背着,左手揽住贺露凑近她低语,“和电视上放的不一样对不对?”

    育婴堂不是电视画面里宣传的那样崭新高大的大楼,也不是父母口中舒适惬意的儿童乐园。

    真相离她仅一条小巷之隔,她却花了这么久才看到。

    贺露直觉这样的应许很可怕,她翕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又想躲开应许的手臂赶紧走,却被她死死按在原地。

    “听我说完。”应许揽着贺露缓缓向小巷出口走去,“你知道重鸽为什么刚转来我们学校,就被隔壁班的混蛋找麻烦吗?”

    “因为有人知道了他在育婴堂长大,因为有人觉得他花着纳税人的钱白吃白喝,就活该低人一等。”应许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你知道隔壁班的人后来怎么样了吗?”

    “你……你把他们骂了一顿。”贺露牙关打颤,当时应许在走廊上十分钟不带脏字的怒骂本领全班都见识到了。

    “不对哦。”应许停住脚步,笑眯眯地转头正对着贺露更正道,“后来,我把他们约来这条小巷,揍得他们发誓再也不嘴欠去惹育婴堂出来的孩子。”

    说罢,还手指虚虚向后一划,“就是这条小巷。”

    贺露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就胆小的自己在当时竟还有勇气反驳应许这样的大魔王,但她就是小声不服气反驳了,“我没有,我也不会嘴欠。”

    “那就好。”应许收起笑容,冷淡地恢复和贺露的距离,“希望你和你的塑料花朋友们都是如此。”

    她们读的高中,能进来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家里非富即贵如贺露和卫烁,要么是成绩极好如相里南和相里北。

    班里没有多少人知道相里北和相里南在育婴堂长大的事,他们平时都住校,和大家关系也都平平淡淡,再加上相里南和混世魔王应许关系好,没人会对他们的身世说三道四。

    “走吧,我送你回家。”应许笑嘻嘻地继续揽着贺露往外走,仿佛刚才那个冷脸威胁的人不是她,“别想着自己走,这里不是你住的富人区,乱得很。”

    贺露被应许送到自家别墅门口时才发现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她麻木地看着打开门的妈妈和应许相谈甚欢,又听见应许走后妈妈对她的碎碎念,“露露啊,你这个同学应许人不错,人家妈妈可厉害了,你以后要多和这样的同学交流交流,别和那种育婴堂出来的小孩子玩……”

    应许的妈妈主导研究发明了杜马系统和副本,大家久而久之都不叫她名字,只尊称她为“科学家”,地位崇高的、全世界独一份的“科学家”。

    贺露在一瞬间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一切都没意思极了。从小就命令她要交有用朋友的妈妈,怎么学也学不懂的解析几何,凶得要死不听她说话的应许,被弄脏的新皮鞋,只低头刷试卷的相里南。

    还有自己被巨大而精致的肥皂泡笼罩着的前十八年。

    那天是她记忆中哭得第二惨的一次。

    后来贺露依旧无风无浪地过完了高中生活,毕业前夕她经历了一个小小的意外,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毕业后她去了立川,一个离法印不远也不近的城市,在那里的公关部时不时拍摄一些宣扬副本真善美的官方视频。

    她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了,做着一份算不上喜欢也不讨厌的工作,和门当户对的男朋友步入婚姻,像上一辈一样波澜不惊地眨眼间几十年过去。

    直到一个普通到有些乏善可陈的午后,她被领导叫到了会议室,领导给她布置了一个新的拍摄任务。

    “贺露啊,这次民调结果对议会和系统很不友好,上面想着要拍一段新的宣传片展现一下我们系统内部人员的良好风貌。”领导大肚便便卡在椅子上口若悬河。

    就是抓人去下副本再跟拍呗,百万剪辑师贺露无语。剪过这么多宣传片,她都能把队友在末世副本里尔虞我诈抢夺资源剪成互相谦让你先吃我饿着。

    “最近年末了,不太能找到难度低内容友好的副本。”贺露委婉地表达出一些工作困难。

    领导大手一挥,眯起的小眼睛闪烁出精明的光,“找老同学帮帮忙呗,言议长的儿子和科学家的女儿都和你是同学吧?”

    贺露电光火石间明白了精明领导的意思。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他自知完不成,但他懂得如何推给能完成的人。

    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哪位议员的孩子,哪个资本家的后代,才能让所有人皆大欢喜地接受一条摆大烂的宣传片。

    贺露低头,轻轻地说,“好。”

    贺露晚上回到家,犹豫着给卫烁发了条消息。这是她为数不多还在联系的高中同学之一,他们两家本就交好,时不时会一起吃饭。

    【私聊】

    hellu:在吗?

    对面过了一晚上才回复。

    【私聊】

    卫闪闪:说。

    卫闪闪:昨晚喝多了没看到你消息。

    贺露翻了个白眼,这男的绝对是看到了懒得回。她斟酌着在聊天框里删删减减,最后只发出了一句简单的话,“相里北联系方式推我一下,我下周来法印出差找他有事。”

    【私聊】

    卫闪闪:怎么一个两个都来法印出差??

    hellu:还有谁??

    卫闪闪:……

    hellu:盲猜一个相里南。

    卫闪闪:仔细你的皮。

    卫闪闪:[向你推荐了相里北的联系方式]

    贺露趁自己还没来得及后悔,立刻给相里北发了好友申请,然后像在扔烫手山芋一般把手机丢到了一边,手机却在瞬间就响起了新消息提示音。

    【私聊】

    东西南:稀客啊贺露,咱俩多久没见了。

    贺露盯着这个稀奇古怪的昵称,觉得好笑但又承认这确实是相里北才能取出来的名字。她深呼吸,挪动着自己止不住颤抖的手指打出了这句话。

    “相里北,我想请你帮个忙。”

    这句曾经她想对他妹妹相里南说却从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她想说“相里南你能不能帮我解下这道数学题呀”,想说“相里南你真的好优秀好厉害”,想说“相里南能和你做同桌真开心”。

    她想说,相里南,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贺露从工位起身,动作幅度大得甚至撞倒了椅子,在同事们惊奇的目光中直冲向洗手间。她躲进狭小的隔间里,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狠狠地掐着自己大腿。

    她声势浩大地、无声地、久违地落下了眼泪。

    自小于温室幻梦中长大的小孩被蒙住眼睛捂住耳朵,唯一一次得以窥见的天光被她的懦弱亲手掩上。目睹了太多秘密的人被迫出走,无法心安理得回到温室却也不知前路该如何走。

    不知隔了多久,紧紧攥在手心的手机传来震动,贺露透过止不住的眼泪看向屏幕。

    相里北说“好”。

    相里北还说,“我刚问了我妹,她说她下周来法印,有空带你下副本。”

    这天是贺露记忆中哭得最惨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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