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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上)

    到底没有按下去,因为李碧菡说话了。

    “我……就是来看看你。”她的声音都在发抖,“一会儿就、就走。”

    时濛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医院之后发生了什么,但是从傅宣燎在船上同他说的话,以及江雪的刻意回避,不难猜出身世的真相已经暴露。

    看来与他的猜想差不多。时濛不知该说点什么,也做不来敷衍寒暄那套,稍一踌躇,就错过了按呼叫器的最佳时机。

    李碧菡见他不说话,便当他默认。她慢慢走近,撑着扶手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视线继续落在时濛身上。

    从八岁到二十五岁,光阴倏忽而过,如今她才第一次好好地看这个孩子。

    时濛的脸很小,五官也漂亮,记得当年刚把他生下来的时候,护士就夸这孩子长得好,等退了红一定白嫩又可爱。

    可李碧菡当时沉浸在小三找上门和孩子早产的凄惶中,都没来得及多看一眼,不然也不会……

    思及时濛刚到时家那阵子,总有不知情的客人凭相貌以为他才是她的儿子。李碧菡不禁苦笑,心说多看一眼又有什么用,自己捂住眼蒙了心,任旁人再怎么说,她也是听不进去的。

    二十五岁的时濛虽然长到了近一米八,但是身量单薄,病号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唯有肩胛处被耸立的骨头顶出凸起。

    他的脖颈长而纤细,白得可以看见清晰的血管,手腕也细,腕骨突兀地横在手与臂的交界处,袖口露出一片尚未消散的淤青,昭示着衣服下面还藏了许多伤。

    未经思考,李碧菡便问出了声:“还疼吗?”

    她本能地伸手想去触碰,用最轻的力度抚摸,像每个母亲面对受伤的孩子该做的那样。

    就在即将触到的时候,被时濛抽手避开了。

    时濛一时转变不过来,显然无法感性到迅速进入理所当然接受的状态。

    他把左手也藏在背后,和包着纱布的右手握在一起,手指绞紧,目光落在盖着腿的毯子上。

    “不疼。”他下意识说,“我不疼。”

    似是知道时濛这话违心,李碧菡的呼吸错了几拍,眼底的潮水又漫了上来。

    他从小便是如此,为了在时家获得生存的空间,总是那么“懂事”,回答得最多的永远是“不要”“不疼”“不难过”。

    “怎、怎么会不疼呢?”李碧菡急道,“我认识一个骨科专家,等明天你就转去那边治疗,手一定可以……”

    “不用了。”时濛说,“谢谢您。”

    听到时濛对自己生分地道谢,李碧菡心脏又是狠狠一揪。

    她记得时濛曾经叫过她“妈妈”,在时怀亦的要求下,还不止一次。小时候时濛怯怯地喊她,她恍若未闻,从不答应,长大之后时濛偶尔应时怀亦的要求喊一声,她也只当做戏,不往心里去。

    如今却是想听也听不到了。

    李碧菡开始明白自己这两天为什么抗拒与时濛见面,她怕世界彻底颠覆,更怕多年冷漠无视的后果她承受不来。

    直到傍晚,她在走廊里偷听到傅宣燎和时怀亦的谈话,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曾经多疼爱时沐,现在就多心疼时濛。

    人人都说时濛性格阴郁不讨喜,却没人设身处地想过,不够开朗的沉闷性格是因为没有被好好对待。

    还来得及,李碧菡想,现在还来得及,老天待她还算不薄,至少没有让她一错到底。

    “妈妈……不,我知道你受了欺负,时沐欺负你,时思卉也……我会帮你教训她的。”她破釜沉舟来到这里,把能想到的所有补救方法都摆了出来,“股份也还给你,我手头还有百分之八,也转到你名下,我的都是你的。”

    她想说,妈妈的都是你的,你想要什么妈妈都会为你办到。

    可是时濛理解成了别的意思,毕竟他的世界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多的是充分衡量后的等价交换。

    于是他问:“是要我帮时思卉开脱罪名,还是帮时沐隐瞒偷画的事?”

    李碧菡被问得愣住:“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她只是知道错了,恨不得回到从前给自己一巴掌,又恨不得将这些年没给时濛的,一朝一夕间全部补偿给他。

    包括母爱。

    其实时濛也想起了过去的事。

    想起初到时家便对李碧菡产生好感,没理由地想亲近,小学的某个母亲节,他曾亲手画了张贺卡送给她。

    因为李碧菡虽然看起来不是很喜欢他,但对他不坏,时沐有新书包他也有,时沐学足球他也可以学画画,每次添置玩具也有他的一份。时濛觉得仙女阿姨很善良,毕竟连杨幼兰都说,李碧菡应该对他很坏、每天不给他饭吃、还动不动就揍他一顿才对。

    后来那张母亲节贺卡李碧菡收下了。或许是当着时怀亦的面不好意思不收,总之当天晚上,时濛就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那张贺卡。

    他在垃圾桶旁站了很久,还是没把那张他花了好几个小时做的贺卡捡回来。

    从小时濛就被周围的人说笨,不懂人情世故的笨拙,还有讨人嫌而不自知的迟钝。但他知道,如果贺卡是现在给的,李碧菡一定不会将它丢掉。

    可是他也没力气再做一张新的了。

    他不觉得她有错,他只是不想再被丢弃了。

    “这两件事,我不能帮您。”时濛说。

    “不是要你帮我,”李碧菡解释道,“是我帮你。”

    时濛没什么表情地说:“不必了。”

    “那你想要什么,我……”

    “你能让时光倒流吗?”不想再纠缠下去,时濛冷声问,“能让欺负过我的人,都受到惩罚吗?”

    李碧菡一愣。

    时濛已经死过一次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与天堂或是地狱都没有分别,他只是存在于这里,别人怎么样都与他不再有关系。

    更何况,“欺负”那个死去的时濛的,又何止他们两个?

    不等李碧菡再说什么,时濛宣布:“我要睡觉了。”

    面对他如此生硬的赶人,李碧菡心中苦涩,约莫五分钟后,还是站了起来。

    时濛背对她侧身躺卧,光凭呼吸起伏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透过半掩的门缝最后看了一眼,李碧菡将门轻轻带上。

    作为转过身在走廊深吸一口气,将眼泪吞回去的同时,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下)

    深夜,傅宣燎从噩梦中惊醒,抬手摸到满额头冷汗。

    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在家里睡,原以为可以睡个饱,看到钟才知道不过两个小时。

    起来的时候盯着床空着的右半边看了好一会儿,恍惚间好像看到把自己蜷成一团抱住的人,伸手却摸了个空。

    把时濛留下的日历翻过一页,看见sa的标志和醒目的红圈,傅宣燎的眼睛像被刺了一下。

    时间过得真快,又是周六了。

    他去厨房倒水喝,路过客厅,看到蒋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醒了?”看见傅宣燎,蒋蓉立刻拿遥控器把电视关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傅宣燎不想吃东西,却没拒绝蒋蓉为他盛一碗甜汤。

    “是跟网上学的。”蒋蓉便用勺子舀汤边说,“这些天你忙得没影,我又帮不上忙,你难得回来一趟,我就想着给你做点好吃的。”

    傅宣燎没答话,低头看着那碗汤发呆。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蒋蓉抽了根瓷勺放在碗里:“小濛那边你不用担心,吃的喝的我都有安排人送过去……其实说到做汤,你李姨更擅长,小濛吃了那么多苦,等她想明白了,定然会对他很好的。”

    傅宣燎不置可否地接过碗,就这么站着往嘴里塞了一口。

    很甜,就是不知道时濛喝不喝得惯。

    就是不知道,现在的时濛还愿不愿意接受迟来的好了。

    趁傅宣燎喝汤,蒋蓉把烘干机里的衣服拿出来,坐在沙发上叠。

    时濛搬来住之后,傅家就很少喊阿姨上门,蒋蓉也习惯了做家务,忙起来总比闲着好。

    叠到一件毛衣,蒋蓉拎着两边肩部抻开举起:“宣燎,看看这衣服,是不是你的?”

    傅宣燎放下汤碗抬头,通过大小和款式辨认:“是的。不过好像很久没有穿了。”

    “是呀,这是好几年前我给你买的了,最近才洗到。”蒋蓉问,“是不是以前丢在小濛那边,忘了带回来?”

    这句话提醒了傅宣燎,他回想了下,大概两个月前,时濛说要回时家拿东西。那天周六,傅宣燎便开车接送,他记得时濛当时只带了个背包,回来从包里拿出一件毛衣时,他没看仔细,只笑问时濛天气越来越热了,带毛衣干什么。

    现在想来,这毛衣早就在时濛那里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还给他,说不定早被时濛当成自己的东西,陪伴他度过许多个孤单的夜晚。

    至于后来都搬到傅家了,为什么还要把这毛衣带过来……傅宣燎也想问自己,当时为什么宁愿在外面游荡也不回家?

    就因为解除合同不成,非要赌那口气吗?

    冰箱里放着上次时濛买来还没喝完的几瓶酒。

    “这孩子死脑筋,我的劝他一点不听,头撞南墙认定了你。”蒋蓉关上冰箱门,转过身,“你也没好哪儿去,一门心思躲他,认定了没办法和他共处。”

    傅宣燎洗碗的手停了一会儿:“那您为什么不劝我?”

    “你是我的儿子,我能不了解你?越是让你往东,你就非要往西。”蒋蓉有些无奈地说,“从国外回来之后,我跟你提到解约,你起初很抗拒,一直找理由推脱,当时我就察觉你其实并不想解,可后来……”

    后来傅宣燎发现了时濛对他的感情并非单纯的占有欲,他开始害怕了,怕被吸引,怕忍不住回应,怕控制不住自己逐渐倾斜的心。

    他恨的不是无力解除合同,而是被困在过往的承诺与现实的束缚中,内心明明做出了选择却还要极力抵抗的自己。

    听说时濛为傅宣燎所作的画被烧掉了,蒋蓉同样觉得可惜。

    她带傅宣燎来到被作为时濛画室的房间:“小濛来我们家这几个月,你都没进去过。”

    “如果还不想睡,就进去看看吧,说不定能在里面找到答案。”

    顶灯打开,屋内亮如白昼。

    傅宣燎进去后,将门轻轻关上,仿佛怕惊扰里面正在酣睡的生灵。

    里面的陈设比想象中简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画架。颜料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盒子里,画笔插在笔筒里,已经完成的画作被卷起来堆放在桌子上,还没画完的盖着块防尘布,傅宣燎掀起一角看过,是人物,只有背影。

    在时家,傅宣燎就见时濛总是画这个背影,当时以为那是时濛的创作偏好,现在才知道,他不是不想画正面,而是自己留给他的,永远只有离去的背影。

    就这样一个狠心的背影,时濛还画了一张又一张,总是不满意。

    事实上傅宣燎知道时濛画得好,能够得到市场的认可,便足以说明他的实力。何况这里的每一幅都那么栩栩如生,哪怕画的仅仅是摆在桌子上的一盆草莓。

    连草莓都是傅宣燎爱吃的——时濛把“爱傅宣燎”这件事揉进了骨血里,遍布在周遭的每一处角落,以至于如今傅宣燎鼓起勇气正视,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究竟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难怪他的小蘑菇画得那样好,却总是用手臂挡着不让他瞧。

    他的小蘑菇还那样漂亮,没有人比他更漂亮。

    如今回想,傅宣燎甚至觉得时濛发疯的样子都可爱,大而圆的一双眼睛看过来,里头含着两汪水,欲语还休的样子,倒像委屈多过愤怒了。

    他其实是会委屈的,只是他不知道那叫委屈。

    而让他委屈的人不敢面对,一味逃避退缩,让他这样一个有许多骄傲资本的人,面对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爱情,也变得卑微如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最大的恶意揣度时濛的?

    记忆倒回到最初,傅宣燎拷问自己。

    细想应该是五年前,那幅《焰》作为起点,紧接着是下药,然后是那份曾被他视作耻辱的合同。

    五年来,傅宣燎不断给自己洗脑,用这些事实证明时濛是个铁石心肠、冷血恶毒的人。他拼命给自己找借口——时濛偷画,时濛自私,时濛不值得被爱。

    如今这些借口一一被击碎,回过头再看,其中自事实中产生的结论少得可怜。

    多的是傅宣燎自以为是给时濛贴上的标签,因为与此同时,他还在不断给自己洗脑另一件事——忘记等同于背叛,唯有守诺才不会受到谴责,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可是如今所谓的承诺剥开外皮,内里只是一场**裸的利用,而他用攻击代替抵御,让原本美好的东西被下了恶毒的定义,被误解,被怨恨,被瞧不起。

    这又能怪谁呢?

    按照傅宣燎有仇必报的性格,得知真相后就该杀上门去,可这件事里人均受害者,就算受的伤并不严重,也摆出了受害者的姿态祈求原谅。

    傅宣燎不是圣人,却也不会逃避责任,他希望时濛醒过神来可以恨自己,哪怕把错都归咎到他一个人头上。

    毕竟无论爱还是恨,都足以维系一段关系。

    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和时濛继续下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傅宣燎点燃一支烟,站在窗前,看着手里明灭的星火,和袅袅飘起的白色烟雾。

    这包烟还是高乐成很久以前丢在这里的,傅宣燎拿给时濛,时濛没要,丢在床头柜里放到了现在。

    以前傅宣燎不懂抽烟有什么意思,若非为了应酬攀谈,独自站在高处吸入这呛人的气味,为的什么?

    现在他懂了,为了想念。

    仅仅一天没见,他就开始想念了。

    他想,时濛的烟是为我戒的吧,之前我是有多笨才不敢这么想?

    又想,时濛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像我一样做噩梦,开着灯会不会好一些?

    还想,时濛既然知道我两次把他错当成别人,那知不知道那两次其实是我动心的节点?

    明明对他那么在意,连他爱穿什么衣服、爱用什么颜色的伞、还有畏寒怕冷都记得清,看到他就控制不住地上扬唇角,竟天真地以为把控住了自己的心。

    连旁观的人都看出来了。想起几个小时前时思卉口中的“真爱”,刚才母亲蒋蓉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高乐成无数次的打趣……傅宣燎扯了扯嘴角,眼中却没现出分毫笑意。

    难怪会感到痛苦。

    因为被时濛吸引、被激发的保护欲都是顺势而为,抵抗他的爱、抵抗去爱他反而都是逆流而行。

    他一直在违背本心。

    夹着烟的手送到嘴边,傅宣燎学着时濛的样子,抿着烟嘴吸气,然后被呛得头晕眼花,窗外的灯火都看不清。

    可他还是吸了一口,又一口,让浓烟充斥双肺,近乎疯狂的折磨自己。

    闭上眼睛,梦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黑暗中,他看见一颗火星燃起,掉入野草丛生的荒地,见风就起了燎原之势。

    像极了在海上烧毁那幅画的场景。

    当时,失去的恐惧和茫然侵占了他全部的心神,迟钝的痛直到这样一个孤寂的深夜,才沿着脊背爬了上来,疼得钻心。

    他想,这是报应,是他抵死不承认喜欢,还把人弄得遍体鳞伤的报应。

    这世上当真一报还一报,先前嘴硬烧了时濛的画,时濛就用另一幅来让他感受失去的痛苦,在他身上的锁链终于被斩断,再不用自欺欺人的时候。

    傅宣燎夹着烟的手指开始不住地颤抖。

    随着枷锁一道道解开,意志一层层瓦解,他看见藏起来的名为爱的证据。

    他们如涨潮的海浪汹涌而来,全然不管傅宣燎是否招架得住,又如平地炸起的惊雷,每一声都有如山崩地裂。

    这让傅宣燎想起自己曾把时濛比作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的炸弹。

    现在可不就炸了么,不过炸乱的不是他平静的生活,而是他那一颗剧烈跳动的心。

    可惜,他们可以拥有的好时光,全都消磨在那些背叛、恶言,和针锋相对里。

    在一切被画上句点的情况下,才让他发现爱意。

    这何其残忍。

    他又吸了一口烟,像吸进了夏末晚风里所有的凉气。

    然后任由烟头在手里越烧越短,直到灼伤皮肤,熏出浓墨般的黑色,企图让这份痛感盖过其他的,让自己保持清醒。

    心口随着痛不住地蜷缩,掌心还残留着在海上握着时濛手腕的触感。

    那是时濛最后一次为他发疯,从时濛把手抽走的那一刻,或者更早的时候,他就握不住了。

    傅宣燎惊惶失措、却又足够清醒地想,怎么办,小疯子不疯了。

    曾经的小疯子总是在发疯的时候抓着他宣布“你是我的”。

    现在,我心甘情愿想成为你的,你还要不要?

    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

    人千万不要在深夜胡思乱想,容易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