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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后半夜,傅宣燎强迫自己又睡了一阵,总算养回来点精气神。

    就是咳得厉害,证明烟草的威力不容小觑,至少时濛这烟是戒对了。

    清早,傅宣燎一边咳嗽一边给时濛收拾换洗衣物,打算等下送去医院。

    这些天消极怠工,公司那边压着一堆事等着他处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跑一趟公司。他先通过电话把能交给下属的都安排好,想着到时候露个面把重要的事处理完就撤,其他还需要商讨的可以安排视频会议。

    总之近期的重心全部围绕时濛展开,一是照顾好时濛,二是监督警方那边的进展,三是……傅宣燎不敢往下想。

    时濛断得那样决绝,说放手就放手,说不见就不见,如今盲目自信显然要不得。

    想起昨天在警局,时思卉同他打的赌,傅宣燎的心不由得沉下去。

    原谅二字谈何容易。从前他总觉得时濛含着泪的样子像在忏悔,现在才知道该忏悔的其实是他自己。

    光是将犯过的错弥补,就得拼尽全力,还得看当事人愿不愿意。

    傅宣燎苦中作乐地自嘲——好好的一颗满眼满心都是你的小蘑菇,你把人气走了,现在又后悔想追回来,老天不折腾你折腾谁?

    总结——活该受着吧。

    收拾好东西,拎着刚走出房间,蒋蓉迎了上来。

    她握着手机,好像刚接过电话,神情有些焦虑:“你李姨从医院里跑出去,找那个姓杨的了,这可怎么办。”

    待弄明白“姓杨的”指的是时怀亦在外面的女人杨幼兰,傅宣燎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是你时伯父说的,让我有空给你李姨打个电话劝劝她,让她别冲动。”蒋蓉说,“可是我都打不通她的电话,万一真出什么事……”

    傅宣燎当机立断:“时伯父那边应该有杨女士家的地址,让他发过来。”

    载着蒋蓉往杨幼兰家去的路上,傅宣燎听说时怀亦以工作忙为借口说自己先不过去了,冷笑一声:“他倒是会躲。”

    所有事情究其源头,都来自时怀亦在外头沾花惹草欠下风流债,如今这家伙竟拍拍屁股什么都不管,留其他人承担后果收拾烂摊子,简直无耻至极。

    蒋蓉还在忧心忡忡:“你李姨年轻的时候脾气就不好,她们不会打起来吧?”

    “不一定。”傅宣燎说,“我猜她跑这一趟,是为了寻找真相。”

    事实正如傅宣燎所料,赶到那处位于城东的住宅,门牌号对应的家门半敞,下了电梯便能听见屋里的吵闹声。

    李碧菡今天显然打扮过,粉底腮红盖住苍白的脸色,盘起头发显得精神利落,脚下踩着的高跟鞋更令她气场十足,与刚起床蓬头垢面的杨幼兰比起来,尽显正室风范。

    不过李碧菡这次并不是为了压谁一头,毕竟当年最愤怒的时候,她也没想过跟这个女人斗,一来若要追究时怀亦的责任更大,二来她出身书香门第,和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女人纠缠,传出去恐落人笑柄。

    可她今天不得不走这一趟,为她受了这么多年苦的孩子讨个公道,也给自己一个明白。

    站在门口的李碧菡看见蒋蓉母子俩,让他们先不要进来。

    “没事,我有分寸。”李碧菡笑容很淡,“等下场面如果控制不住,你们再报警。”

    屋里的杨幼兰就没她这么冷静了,瞧见李碧菡还带了“帮手”,当即扯着嗓子骂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我也有叫了人,你给我等着!”

    不过五分钟,另一位就到场了。

    中年男人下电梯走过来的时候,傅宣燎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不甚确定地喊:“孙老师?”

    孙雁风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冲傅宣燎点了点头就挤进门去,拉着杨幼兰坐下,低声安抚道:“你千万别冲动……”

    方才两位母亲已经吵了几个来回,不过没吵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李碧菡问她在这儿住得怎么样,杨幼兰就连讽刺带挖苦地说“没你家里大但是住得舒坦”,问她想不想孩子,她就无所谓地说“他好好活着我干吗想他”。

    “知道我为什么能找到这儿吗?”李碧菡犹自镇定,“因为这处房产有我一半,过户的时候才签了协议让他一手代办。也就是说,是我同意他用这房子把你打发掉,这么多年,我一直知道你住在这里。”

    杨幼兰瞪圆了眼睛:“那又怎么样?现在这房子是我的,你找到这儿来我也不会还给你!”

    “我不是来找你要回房子的,这么个破房子我还没放在眼里。”李碧菡拉下脸,严肃道,“我是来问你,二十五年前,为什么要把两个孩子交换?”

    说到重点,杨幼兰的气焰顿时弱了下去。

    “什么换孩子?”她装傻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李碧菡此刻正强压怒火,从她垂在身侧握拳的手便可窥知。表面依然沉着冷静:“时怀亦都跟我说了,孩子刚出生就被你调换……”

    “是他说的?他这么跟你说的?”杨幼兰又怒了,“这个狗屁男人,当初明明说好会瞒着……”

    话没说完,被身旁的孙雁风扯了下胳膊,戛然而止。

    眼神飘忽得厉害,杨幼兰深喘几口气,理智恢复了几分:“没有的事,我哪有这本事?你俩怕不是电视剧看多了,编故事呢?”

    李碧菡自是猜到她会不认账:“那濛濛病了这么些天,你为什么都不来看一眼?”

    “时怀亦不让我看啊。”杨幼兰理直气壮,“当年把他送回时家,我就答应了不再和孩子见面。”

    李碧菡笑了下:“可是你也没做到啊。”

    说着她转过身,从背后的斗柜上拿起一本摊放的相册,举着质问杨幼兰:“不然,你说说看这是什么?”

    这是一本普通的相册,只不过上面的照片从角度看都是偷拍,而且主人公全部都是时沐。

    杨幼兰这辈子过得稀里糊涂,对孩子倒是上心,照片从时沐幼儿园时期开始按顺序排列,还在每张下面标注了拍摄时间。

    许是昨晚还拿出来翻看,看完忘了放回去,李碧菡今日一进门就看见了这相册,并在两米开外一眼确定照片上的是谁。

    怎么说也是她养了二十年的孩子,她不可能认不出。

    也正因时沐被她宠了二十年,疼了二十年,她才更接受不了二十年的付出全部弄错了人的事实。

    李碧菡忍不住问杨幼兰:“濛濛的呢,濛濛的照片在哪里?”

    那二十年,她也给时沐拍了许多照片,比杨幼兰这本多得多。可是她的濛濛呢?她的濛濛因为不讨她喜欢,平时在家里连面都不敢露,她更是从未动过给“小三生的孩子”拍照的念头。

    这本相册和房间里的那本画册一样,是杨幼兰的宝贝。宝贝被人拿走,她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去抢,李碧菡比她高,又穿了高跟鞋,轻松一举就让她跳起来也够不着。

    杨幼兰急红了眼,任凭身后的孙雁风怎么拉怎么劝,都无法再保持理智。

    “还给我,把相册还给我!”她气急败坏地拉扯李碧菡,“我的沐沐,我的沐沐合该有好多照片,合该被人捧着长大,你生的又算什么?”

    “当年我早就跟时怀亦好上了,我还为他流过一个孩子。那个狗东西为了前途娶你,把我养在外面,我就偏不让你把儿子生在前头!”

    “虽然还是让你早了两个小时,不过早产的滋味不好受吧?看着自己儿子被抱走很难过吧?”原本只是信口发泄,杨幼兰却越说越解气,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哈哈哈报应,都是报应啊,帮我养了二十年孩子,却对自己亲生的孩子冷眼相待,我这些年就指望着看这场笑话呢哈哈哈哈!”

    她笑得疯癫猖狂,全然不顾还有其他人在场。

    傅宣燎和蒋蓉闻声进屋,就见李碧菡手臂一松,把相册丢在地上。

    不过看起来还算正常,至少没有被激得情绪崩溃。

    只是心脏抖得厉害,由内向外,整具身体都跟着细细颤动。

    “这是承认换孩子了?”嘴唇在颤抖中翕张,李碧菡捂着心口急速喘气,自言自语般地说,“承认就好,承认了,就好……”

    场面一度无法收拾,蒋蓉打了报警电话。

    警车停到楼下的时候,李碧菡和杨幼兰脸上都挂了彩,要不是傅宣燎和孙雁风一边一个的拉着,说不定真会闹出人命。

    就算承认了,杨幼兰认为自己仍是赢家,耀武扬威道:“你这个蠢女人,活该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来!”

    李碧菡好不容易缓过来,囿于修养说不出尖酸刻薄的话,便抓紧一切时间逼问:“濛濛的照片呢,总该有几张吧?放在哪里,快拿出来!”

    杨幼兰又笑起来:“没有啊,我养了他八年,天天都能看到他,有什么好拍的?”

    “你好狠的心。”李碧菡哽咽道,“他做错了什么,他是无辜的啊!”

    “他无辜?”杨幼兰笑出了眼泪,“有好几次,我看着他睡着的样子,都恨不得掐死他!我让他活着,把他送回时家,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你——”

    “要怪只能怪他命不好,从你肚子里出来。”杨幼兰眉飞色舞,“我的沐沐就是天生好命,合该沐浴着阳光长大,你生的就该待在阴沟里!”

    可想那八年时濛没人疼没人爱,过得有多苦。想到小时候总看见时濛畏畏缩缩往桌子底下钻,傅宣燎心疼之余,更气得咬紧牙关。

    他拉住要上前的李碧菡,怒视面前心思歹毒的女人:“他命好得很,碰到你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不顺利。可是这个坎儿他已经迈过去了,之后的人生便全是坦途。”

    “属于他的东西,你们一样都抢不走。”

    警察的到来令喧嚣暂时停息。

    主要做的是纠纷调停,关于二十几年前的事件追溯,警察只简单记录,预备移交相关部门跟进处理。

    傅宣燎直觉孙老师与这件事脱不开干系,不过混乱的场面不容他多问,想着之后立案起诉时再彻查追究也不迟。

    出门的时候,杨幼兰仍疯了似的在身后念叨“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倒是一直默不出声的孙雁风跟了上来,往李碧菡手里塞了个小小的白色纸袋。

    李碧菡是从医院打车来的,回去便直接坐上傅宣燎的车。

    蒋蓉与她本就是闺中密友,又都是当母亲的,见她弄成这样感同身受地难过,在后座拿消毒湿巾和面纸小心地替她擦拭脸上的伤口,安慰她一切都会过去。

    李碧菡不知听进去多少。她自上车后就没说过话,眼泪却一刻都未曾止住,尤其当她从那白色小纸袋里拿出几张一寸大小的照片,上面的主角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男孩。

    标准证件照,显然是因为需要才拍的,这些年也没得到妥善的保存,照片边缘都发软泛黄。

    等红灯的间隙,蒋蓉递了一张到前排,傅宣燎小心地捏着这张照片,迎着光看了又看。

    照片上的小男孩有一双大而漂亮的眼睛,鼻子小巧,嘴唇紧紧抿着,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不知情的路人见了多半会夸他长得好,或者多嘴一句“这孩子怎么都不笑”。

    没有值得开心的事,让他怎么笑?

    他不过想要一点阳光,想从别人手里获取零星温暖。那时年纪尚幼的他,可能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周围的人都不喜欢他,都对他不好。

    傅宣燎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喜欢他,怎么舍得对他不好?

    苦涩从心底蔓延到喉咙里,像吞下一颗剥去糖衣的胶囊,扩散开的每一丝苦味都狠狠碾压着脆弱的感觉神经。

    每知道多一点,对时濛的心疼就多一些,痛苦则是翻倍,再翻倍。

    傅宣燎长吸一口气,压下呼之欲出的泪意。

    他转过头去,举起手中的照片:“李姨,这张可以给我吗?我保证好好保存,不会把它弄丢。”

    我保证从今往后好好待他,不让他再受委屈。

    傅宣燎从不胡乱立誓,但凡立下必定遵守到底。

    然而时濛并不给他表现的机会。

    时濛住院期间,江雪寸步不离,别说傅宣燎,连李碧菡都没能再见时濛一面。

    也不是没想过用手段强行闯进去,可到底不想打扰他养病休息,于是所有人都等着,一等就是一个多星期。

    这天傅宣燎给陈警官打电话询问案件进度,陈警官说由于时思卉的家属并未继续阻拦调查,目前检方已经正式介入,正约谈被害人详细了解事情经过,不日便会起诉。

    当得知约谈时间正是今天下午,傅宣燎一把方向盘大转向,刚从医院出来又直奔医院回去。到住院部却扑了个空,护士说这房的病人前脚刚办完出院手续。

    傅宣燎知道时濛诚心躲避,却也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开车前往检察院的路上,他害怕又生气,怕时濛就这么跑了,气自己盯得还不够紧,这都能盯丢。

    好在他脚程快,到了检察院停好车便直奔里头去。

    没有预约只能在楼下等,他等不住跑到楼上,挨间洽谈室看过去都没找到人,经提醒打算往公诉处去找,又被工作人员拦住不让进。

    傅宣燎正和对方解释自己的朋友在里面,余光忽地瞥见楼梯方向出现两个人。

    从楼上下来的正是时濛和江雪。

    时濛刚出院,脚步还有点打飘,却坚持左手撑着扶手,自己走楼梯。

    他走得很小心,低头专心看台阶,直到前方视线里出现一双穿着皮鞋的脚,才意识到碰见了谁。

    四目相对,傅宣燎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只是看着他。

    时濛好像又瘦了,长袖几乎盖住手背,右边露出一截纱布包着的手,不知里面恢复得如何。

    头发也长了不少,细碎的一层刘海遮住眉毛,显得他眼睛更大,里头却是空的,没有曾经的期待和渴望,也没有傅宣燎的影子。

    让傅宣燎已经落到底的心又塌陷几分,窸窣往下沉。

    江雪拉着时濛打算绕开:“我们走,别理他。”

    时濛却没跟她走,说:“等一下。”

    江雪只好先退到一旁,等他俩把话说完。

    静默持续了几秒,傅宣燎开口都怕唐突了他:“案子……我是说时思卉主谋的那个案子,还顺利吗?”

    时濛反应了一阵才点头:“嗯。”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谢谢。”

    即便没说,傅宣燎也知道他谢的是那场海上绑架案,傅家动用关系阻止警方追究。

    可是傅宣燎心知肚明这不是绑架,所以他说不出“不客气”,也“嗯”了一声,说这是应该的。

    两人以前所未有的正常状态说着无关痛痒的话,平静到傅宣燎恍惚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他们吵过闹过,亲吻纠缠过,流过泪,也弄伤过对方,虽然傅宣燎没打算逃避责任,可那么多阴差阳错、命运捉弄,总不能让他一个人承担后果。

    他像每个怀着侥幸心理的赌徒,寄希望于这把逆风翻盘,一切以此为起点,重新开局。

    “出院怎么不告诉我?”傅宣燎问。

    时濛不回答。

    傅宣燎权当他默认,稳住呼吸,接着说:“那……我们回家吧。”

    这回时濛给了反应,在傅宣燎的手即将触碰到他的时候,后退一步,躲开了。

    他没有回应傅宣燎的话,而是说:“放在你家的东西,我不要了,扔掉吧。”

    语速很慢,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因而更显得时濛曾经的冷静全是强作镇定,而现在的则是毫无情绪波动的冷静。

    傅宣燎无法打破的一种冷静。

    以致他找不到应对的方法,一时愣在那里,直到时濛自身侧走出去两三米,突然停住脚步。

    目睹时濛折返回来,傅宣燎眼中流露出类似失而复得的惊喜,他迎了上去:“我……”

    他想说的有很多,最想先让时濛知道的还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哪怕暂时不想原谅我,也先不要生气,不要惩罚自己。你那么好,谁都不该让你生气。

    可是时濛没给他机会。

    时濛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百元纸钞,递了过去。

    傅宣燎正看着这不知是何用途的钱愣神,听见时濛说:“你西装口袋里的,之前被我挪用了。”

    用来买了刀,绳子,打火机,还有通往海边的车费。

    每一样都是在为那场声势浩大的告别做准备。

    所以时濛认为没必要多费唇舌,只将钱塞回傅宣燎手中,用很轻的声音说:“我们两清了。”

    开始了开始了

    来点海星评论鼓励一下吧!(是鼓励连续三更5000+的作者不是鼓励伤心欲绝的小傅→_→

    啊对了,“蘑菇”这个称呼最早出现在15章,是傅宣燎一边被吸引一边嘴硬的时候对时濛的形容,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