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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来到浔城之前,傅宣燎去时家走了一趟。

    白天时思卉主谋的案子开庭审理,被害人自是没到现场。幸而检方负责,被害人家属也就是李碧菡还请了律师协助,庭审过程很顺利,当庭宣判的结果也与预期相符。

    时思卉没再提起上诉,她戴着手铐背对观众席,离场的时候也没有转头往这边看一眼。

    傅宣燎知道李碧菡哭了,为了给儿子公道把女儿送进监狱,这种事不是一般的母亲能承受的。

    散场后,他主动送李碧菡回家,车上同她说起打算去浔城找时濛的事,虽未得到赞同,却也没遭到反对。

    “濛濛离开枫城,应该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既然他已经查到时濛的去向,李碧菡自知阻止不了他,只说,“我这个当母亲的太失败,也不知他现在对你是何种感情。可我终归是个母亲,只希望孩子过得好,拜托你对他若是真心,就依着他点,别再让他难过,若还有哪怕一丝犹豫,都不要再去扰乱他的心。”

    傅宣燎郑重应下了。

    到了时家,经得允许,傅宣燎和阿姨上楼去时濛的房间,看看有什么可以给他带过去。

    刚进屋,就听到楼下传来吵嚷声。

    原是时怀亦回来了,近期他被离婚官司弄得焦头烂额,听说时思卉被判了刑更是火冒三丈,回到家就同李碧菡吵了起来。

    “思卉坐牢了,这下你满意了?要不是你非要把濛濛的股份拿走,哪来这么多事?”

    “我承认有做错,可是时怀亦,你摸着良心想一想,要不是当年你……”

    “当年你也是接受了的,现在翻旧账?”

    “事情弄到如今的地步,你真的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哼,濛濛也是不懂事,自己的亲姐姐都不放过,但凡他不配合检方或者说点好话……”

    “他凭什么替伤害他的人说好话?”傅宣燎从楼上下来,“一切按法律程序办事,还请您不要妨碍司法公正。”

    似是没想到家中有外人在,时怀亦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你们现在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联合起来对付我,是不是忘了把濛濛推向绝境,也有你们的功劳?”

    一句话就将傅宣燎堵得哑口无言。

    临走前,傅宣燎上到顶层阁楼,在时濛常坐的窗台边站了一会儿。

    家里阿姨走进来,拜托他带些吃的给时濛:“和夫人一起准备的,都是二少爷爱吃的。”

    傅宣燎接过纸袋,低低应了一声。

    阿姨没着急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阁楼的窗台。

    “以前每个周六,二少爷都会坐在这里。”她微笑着说,“嘴上说着不是在等人,眼神一直往外瞟,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根据阿姨的描述,傅宣燎眼前浮现时濛坐在窗台边,脑袋抵着玻璃窗的画面。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竖起耳朵留心外面的每一丝动静,尤其当听到汽车驶近的声音,他便立刻直起脖子往道路尽头看去,如果出现的是那辆熟悉的车,一双漂亮的眼睛便会倏然亮起。

    在一切尘埃落定的当下,这份错失更令人心生酸楚。

    似是看出傅宣燎的痛苦,阿姨温声道:“二少爷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对你的感情也不是一天两天积攒起来的,如果还有遗憾,与其后悔懊恼,不如付诸行动。毕竟时间过得那么快,眨眼又是秋天了。”

    傅宣燎便打起精神,动身前往浔城。

    路上接到电话,听说他已经出发了,高乐成咋舌道:“不是白天还在法院?这么赶的吗?”

    “嗯。”傅宣燎说,“时间宝贵。”

    对此高乐成不发表意见,只提出一个要求:“你家冰美人要是问起来,你别把锅甩我头上,他的行踪江雪可一个字都没告诉我。”

    傅宣燎觉得他多此一问:“我自己大费周章查到的,凭什么把功劳算你俩头上?”

    他巴不得时濛知道他做了多少,这些都是他爱着时濛的证明。

    “嘿,觉悟可以啊。”高乐成笑道,“那我就祝咱们傅总此行顺利,抱得美人归!”

    抱得美人不敢想,能进门就算不错了。

    眼看距离周六还有不到五十分钟,傅宣燎有些心急地又敲了下门,语气却全无底气:“可以……开开门吗?”

    回应他的是远去的脚步声,以及楼上熄灭的灯。

    傅宣燎仰头盯了半晌,确定时濛睡下了,意料之中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决定先退一步,看着黑暗的窗口自言自语道:“好好睡吧,不要做噩梦了。”

    后半夜时濛睡得还算安稳,睁眼天已大亮,刷牙时他看着镜子里头发乱翘的自己,开始思考昨晚是不是做了个梦。

    他梦到那个人来了,说来陪他过周六。

    这太诡异了,那个人恨极了周六,从来没有主动过。

    那便只能是梦了。

    因此时濛放心地将其抛到脑后,下楼烤了两片面包,就着牛肉干和牛奶对付完早餐,披上外套推开门。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门口。

    原来不是梦。

    时濛还是不敢相信,他定定地站着,一脚跨出门外一脚还踩在屋里,疑惑的问号盘旋在头顶,导致他连门都忘了关。

    傅宣燎便趁机大步上前挤进屋内,将手上的东西放下,抽动鼻子嗅了嗅:“吃什么了?好香啊。”

    时濛又烤了两片面包,作为给远道而来运送物资者的感谢。

    由于暂时没有别的事可做,把吐司放进多士炉,他就站在跟前盯着,默默在心里数数,直到烤得焦黄的吐司弹出。

    用筷子把它们夹到盘子里,转身撞上不知道在旁边站了多久的人,时濛后退一步,然后把盘子递上前。

    傅宣燎拿着盘子走到餐桌旁放下,扭头发现时濛还站在料理台附近,改盯多士炉旁边的咖啡机,并没有和他一起坐的意思。

    “不过来吗?”傅宣燎问,“还是说,这咖啡机需要人力发电?”

    时濛愣了一会儿,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玩笑,还是过去了。

    餐桌是长形的,傅宣燎选了中间的座位,时濛便坐在离他最远的另一头。

    傅宣燎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没再进食,眼下倒也不是很饿,拿起一片面包不紧不慢地啃着,间或看时濛一眼。频率不算高,一分钟看两次,一次半分钟。

    被人盯视的感觉并不好。

    傅宣燎猜时濛肯定知道自己在看他,并且已经感到不适。可他偏要装作什么都没察觉,视线随意落在桌面上的一点,抿着唇,双手置于桌面交握。

    这让傅宣燎想起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时濛,那时候自己十岁他八岁,面对自己友好的亲近,时濛也是这样,安静而不失礼貌地坐着,紧绞的手指却透露了他的胆怯。

    当时应该拉他的手,让他不要害怕的。

    这么想着,傅宣燎便这么做了。空着的那只手伸向前,即将要触到缠着绷带的手时,被时濛一个躲闪,摸了个空。

    傅宣燎的心也空了一下。

    不过有个意外之喜,时濛因此发现了傅宣燎右手食指和中指上两块深色的伤疤,并多看了两眼。

    “被烟烫的。”傅宣燎立刻告诉他,“有点疼。”

    但我知道这比起你的疼,还差得远。

    所以我过来了,随你惩罚,任你处置,你可以尽情让我疼。

    然而时濛似乎听不懂他的话,或者听懂了但不想搭理。

    吃过饭收了盘子,时濛按计划出门,傅宣燎厚着脸皮跟上,临走之前还从他放在桌子上的卡通保温桶里顺了一把独立包装的牛肉干。

    江雪的这套房子位于城乡交界处,周边人烟稀少,不过尚且规划在行政社区内,想找点什么还算方便。

    在连续追问“今天打算干什么”“我们这是去哪里”均未得到回答后,傅宣燎跟着时濛定住脚步,抬头盯电线杆上的小广告看。

    还没看出什么名堂,就见时濛掏出手机,拨通了其中一则的电话,迅速跟师傅口头约定了时间,扭头往回走。

    “锁匠?”傅宣燎一面跟着他走,一面追问,“门锁坏了吗?要不我先试着帮你修?”

    时濛自是不理,等到修锁师傅上门来,从工具包里掏出一把方方正正、看着分量就不轻的锁,傅宣燎才恍然明白过来。

    师傅哐哐哐地给院门安锁,傅宣燎问在监工的时濛:“这是为了防我?”

    时濛不说话,他自问自答:“没事,反正都是睡大街,里面外面没区别。”

    傅宣燎昨晚当真睡了大街。

    并非附近没有酒店,而是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想着时濛就在眼前的这栋房子里面,他就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走远。

    他在门口坐了一会儿,又街边的长椅上躺了一阵。他个子高,蜷着身体很不舒服,因而感觉时间过去得很慢,慢到他想了不少事情。

    虽然太阳升起的时候,大脑还是被瞬间清零,可当他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答案依然很清晰,因为今天星期六,因为时濛在这里。

    所以傅宣燎迎难而上,被当成透明人也兀自镇定。

    他是来补偿的,既是单方面付出,就不该对得到回应这件事抱有希望。

    下午出门前,时濛反复试了几遍院门的锁,熟练掌握了使用技巧,才将钥匙塞进口袋,双手插兜走向最近的公交站台。

    傅宣燎也跟上了车,好在手机还有电,能扫码支付车费。

    从小到大坐公交车的次数屈指可数,傅宣燎待在全是人的车上很不习惯,被车里的味道熏得脸色都黑了几分。

    不过到底没发作,时濛找到了座位,他便站在时濛身旁,一只手拉头顶的吊环,另一只手撑着椅背,背部微弯,形成一个将时濛包围起来的姿势。

    “回去的时候我们打车吧。”傅宣燎低头和时濛打商量,“或者下次坐我的车出门,你开也行。”

    时濛自是没应。

    这趟公交车属于城际交接班次,中途还要转一趟车,方可抵达目的地。

    下车后,看到医院的招牌,傅宣燎才明白时濛出门是为了什么。

    医院普通科室周末只留一两名值班医师,挂号后时濛等了约莫二十分钟才进到诊室里,不过十分钟,就出来了。

    傅宣燎迎上去:“医生怎么说?不用拍个片看看吗?”

    时濛不说话,只低头盯着右手看,时而屈起掌指关节,像在尝试某种康复锻炼。

    回去还是坐公交车。

    这回两人都有座位,并排连座,傅宣燎坐在靠走道的位置,看着时濛艰难地活动右手,弯曲,伸展,再重复,简单的动作让他出了满头的汗,痛得唇色煞白。

    傅宣燎既心疼又着急,怕他一直练伤了自己,从口袋里掏出牛肉干,问他要不要吃点补充体力。

    原以为时濛还是不会理他,没想时濛竟抬手,从他手心里拿了一颗。

    还没来得及高兴,傅宣燎发现时濛拿走了,却没有拆开包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尚且不能做大动作的右手,把牛肉干捏在左手心里,轻轻握成拳。

    后知后觉意识到时濛的手不方便,傅宣燎立刻帮他拆了一颗。

    时濛却没再接,别过头看向窗外,握拳的手小幅度抖动,不知是因为体力不支,还是因为公交车驶过颠簸路面,令身体也跟着微颤。

    秋天昼短夜长,出门时太阳高悬,回到出发的站台时,霞光已铺了满天。

    但很快,快到不过从站台走到河滩边的功夫,夕阳就收敛了大半光芒,四周暗了下来。

    时濛走在前面,脚步声很轻,夹杂着流水的细微响动。

    他依旧双手插兜,背影修长,影子更长,透着一股莫名的倔强。

    莫名让傅宣燎惊觉,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虽然一切都比他想象中顺利,时濛没有生气,没有抵抗,甚至没有赶他走。

    可这并不等于接受。他们之间的关系从开始就是畸形的,后来错位的事一件连着一件,多米诺骨牌似的一塌就是整片,哪是一句对不起,或是一场一厢情愿的付出、自作聪明的接近,就能轻松扶回正轨的?

    时濛受的伤那样深,他却不能替时濛痛,就算他可以替,时濛也不需要。

    因为……

    就在这个时候,在前面走着的时濛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隔着五米有余的距离,他终于开口,对傅宣燎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你确认完了吗?”

    “……什么?”

    “你不是来确认,我能不能画画了吗?”

    时濛将缠了绷带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展示给傅宣燎看。

    “是的,不能画了。”他说,“非但不能画画,还不能开车,连拆包装都不行。”

    傅宣燎喉咙发紧:“我不是……”

    “满意了吧?”时濛并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似要一口气把今天没说的份都补上,“应该满意了吧。”

    傅宣燎听见自己心里咚的一声,发出碎裂般的嗡鸣。

    因为,他们一直是敌对的关系。

    敌人之间,没有信任,只论输赢。

    而时濛受了伤,丢了心,已经举起白旗,将自尊碾成粉撒进海里。

    他自然将傅宣燎追到面前的举动,视作一场胜利者的狂欢。

    他以为傅宣燎是来看他的笑话,根本不相信傅宣燎会爱上他。

    现在不信,以后也不信。

    所以无论傅宣燎做什么都是徒劳,时濛只会说:“你赢了,放过我吧。”

    分明听到了这样的话,此刻的傅宣燎却觉得自己才是失败者。

    失败到哪怕举手投降,哪怕捧上一颗真心,虔诚地说“我爱你”,时濛也只会恍若未闻,然后转身离去。

    他才是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输得惨烈又彻底。

    会好的手会好的!

    这章是平静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