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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这晚,时濛真做了个梦。

    他梦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睛被蒙住,什么都看不见。

    视线以外的其他感官在黑暗中变得敏锐,他听见脚步声走近的声音,感受到右手传来的钻心刺痛。

    他想逃跑,可是手脚被缚动弹不得,他想呼救,可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痛到清醒过来,举起右手,发现正如梦里那样使不上力,连笔都拿不稳。躲闪不及的恐惧迟滞地蔓延开来,迅速扩大成可以量化的伤口,时濛睁大眼睛看着,呼哧呼哧地喘气,宛如走到绝境又经人提醒前面是死路,他却偏要垂死挣扎向前走一样。

    用来画画的手受了伤,怎么可能不难过?

    伪装出来的云淡风轻不止是为了给别人看,更是为了蒙蔽自己。

    时濛把脸埋进裹着绷带的掌心里,一面唾弃自己落得如此下场还能苟且偷生,一面劝自己既然活了下来,为何不得过且过地活下去。

    反正都是欺骗,怎样都没区别。

    凌晨时分,时濛下床走到窗边,看见傅宣燎的车停在院外的路边。

    许是还没欣赏够他的落魄,毕竟当年这人曾想拧断他的手,如今得偿所愿,何不多看几眼取乐?

    想通这一层,时濛来到楼下,和昨天一样烤了两片面包,用左手慢吞吞煎了个鸡蛋,加一片生菜在里面,咬下去的时候便尝不出焦糊味了。

    吃完脸色好了些,身体也不再发抖,像是低血糖得到缓解,他又有了活着的理由。

    推开大门的时候,楼下车里的人忙从车上下来,快步迎上,隔着院子的铁栅栏同他打招呼。

    “昨天,我不是那个意思。”仿佛无从辩解,傅宣燎舌头打结,“我不是来确认你是不是……更不是为了什么输赢。”

    看着他慌乱无措,甚至有些伏低做小的样子,时濛只觉得无稽。

    他问:“那现在这样,又是何必?”

    “是因为想补偿你。”或许怕再不说更不值得相信,傅宣燎忙道,“是因为喜……”

    时濛打断道:“不需要。”

    傅宣燎被他堵得一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猝然熄灭。

    拎着水壶给院子里冒芽的花浇了水,时濛扭头便要回屋。

    “我也买了切片面包。”身后的傅宣燎没什么底气地问,“要再来两片吗?”

    回应他的是砰然关上的大门。

    这回没能成功混进去。

    昨天时濛是看在他送东西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进屋,今天没了理由,傅宣燎都觉得自己不要脸得紧。

    连高乐成也这么认为,听说了他这两天的事迹,乐不可支道:“还睡大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苦肉计?”

    “不是。”傅宣燎一条胳膊支在车窗边,咬着干巴巴的面包,没好气道,“昨天以为这条路上不能停车,白吹一夜冷风。”

    “你就不能找家酒店住着?”

    “酒店太远,看不见他不放心。”

    高乐成在电话里长长叹了口气:“你说你啊老傅,要是早点想明白,何至于现在这么惨。”

    沉默了会儿,傅宣燎无奈地扯了下嘴角:“这种事当局者迷,就算当时你抽我两巴掌,我也不见得会醒。”

    “那现在呢,你彻底想明白了?”高乐成问,“我怎么记得前阵子你还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他,喜欢时……那个谁呢?”

    经提醒,傅宣燎才意识到时濛不相信他的主要原因。

    他狠狠撸了一把头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气头上说时濛不配。

    “操——”傅宣燎恨不得穿越到过去,在旁人打醒他之前,先把自己打一顿。

    他暗骂自己混蛋,怎么好意思若无其事地跑来这里,诚意还没拿出来就妄想接近?

    高乐成自知踩雷,忙道:“不好意思,就当我放了个屁。”

    深吸气平复了心情,傅宣燎对电话道:“没事,是我的问题。”

    是我眼瞎心盲,把守诺当做长情,借此抵抗对时濛的本能靠近,还一次又一次伤了他的心。

    可所谓的诺言本身就是一场阴谋,我又凭什么被它束缚,凭什么畏畏缩缩不敢说出口?

    傅宣燎喜欢的本来就是时濛,那么多个动心的时刻,如果没有弄错,他们说不定早就在一起了。

    勇气复燃,傅宣燎确定道:“我喜欢时濛,爱情的那种喜欢,排他的那种喜欢。”

    高乐成听了既欣慰又心累:“这话对我说可没用啊。”

    “我会让他知道的。”傅宣燎说,“哪怕要花一辈子的时间让他接受,让他相信。”

    电话里又长叹一口气:“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你放什么心?”

    “我好跟江雪交代了啊,万一她知道你跑了去,以为我撺掇你去的,先拿我开刀,我冤不冤。”

    “说了是我自己查的,不关你事。”

    “唉,你不懂妻管严的苦……”

    合理怀疑他在炫耀,傅宣燎听不下去地把电话挂了。

    吃完面包,傅宣燎在附近找了个便民超市,买了洗漱用品,再到公厕就着简陋的水池刷牙洗脸刮胡茬,用手机前置确认这张脸恢复到能看的程度,才回到车上。

    他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甚至抽空在附近打探了一圈有没有民房出租。有是有,只不过离时濛住的这栋远了点,傅宣燎不太满意,还是想住在时濛的隔壁。

    隔壁也是二层小楼,里面住了对老夫妻。怕给时濛造成负担,傅宣燎谎称旁边屋里住的是他弟弟,因为家里人对他不好,才跑到了这里。

    老太太听完叹气:“多好看的男孩子,看着也乖,家里怎么舍不得对他不好?”

    老头子听完无语:“我看是你这个当哥哥的,欺负弟弟,把人气走了吧?”

    傅宣燎“是的”“没错”“都怪我”虚心承认错误,诚恳的态度博得了老夫妻俩的好感,获得偶尔蹭饭的机会。

    傅宣燎自是不会白吃白喝,买了大堆蔬菜瓜果送上门,两位老人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营养品,就喜欢这些实在的,高高兴兴做了一桌子菜。老太太还给隔壁送了一些,回来说孩子收下了,还懂事地塞了一盒鸡蛋作为答谢。

    于是傅宣燎也吃上了面包夹煎蛋,一面吃一面想时濛做出来的会是什么味。反正肯定不会难吃,他连泡面都比自己煮的香。

    待混得再熟些,傅宣燎趁老夫妻俩感叹儿子总是不回家,房间空着好寂寞,自然而然地提出租一间住的要求。

    “就当多了个儿子陪你们,还能收租金,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亏。”

    老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又钻进卧室说了几句悄悄话,出来之后还是没答应。

    “怎么说也是家伟的房间,我们得先征求他的意见。”老太太说。

    “是啊,家伟挑剔,怕是不愿意别人住进他的屋。”老头附和。

    周五晚上,傅宣燎终于见到潘家伟本人——一个脖子上有纹身、耳朵上十来个孔,还漂了满头白发的背着吉他的青年。

    兴许傅宣燎的西装革履让人倍感压力,潘家伟在饭桌上就没给他好脸,听说他要住下,更是跳起来反对:“不行,这屋我放假的时候还要过来住呢。”

    傅宣燎好声好气同他商量:“我就住一阵子。”

    “一阵子是多久?”

    “等隔壁的时……就是我弟弟,愿意跟我回家。”

    “那更不行了。”潘家伟哼道,“要是他不走了,你岂不是要住一辈子?”

    这对傅宣燎来说无异于诅咒:“他总会走的……”

    “这可不一定。”潘家伟撇嘴,“他长得好看,又会画画,说不定就被哪位帅哥或者美女看上了,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从此在这儿定居了呢。”

    听到这话的当时傅宣燎就额角青筋乱跳,吃过饭亲眼看着潘家伟敲开隔壁家的门,被时濛请进屋,更是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有种自家的白菜快被猪拱了的危机感。

    他爬上老夫妻家的露台,伸长脖子往对面看,企图从投在窗户的影子里看出里面的人在干什么。

    可惜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偶尔传来的笑声,来自潘家伟这个摇滚青年。

    潘家伟回来的时候吹着口哨,嘚瑟得十分欠揍。

    “他家热水器坏了,我帮忙检查了下。”他说着睨了傅宣燎一眼,“他还夸我新写的歌好听,让我下周还来唱给他听。”

    “不可能。”傅宣燎不信。

    潘家伟耸肩:“爱信不信,反正我和他之间的事,跟你又没啥关系。”

    法治社会,不能动手,傅宣燎便动了把这房子买下的念头。

    可惜老夫妻俩不肯卖,说着房子是攒了一辈子钱才买下的,住久了有感情。

    老太太劝傅宣燎:“挣钱不容易啊小伙子,就算再有钱也别胡来。”

    老头则换了个角度:“当哥哥的怎么还干涉弟弟交朋友?难怪他要离家出走。”

    傅宣燎有苦难言。

    他哪是不允许时濛和别人交朋友?

    他只是不能接受时濛从此与他无关。

    他不想以后只能从别人口中听到时濛的消息,他想亲眼看,想亲耳听时濛说,现在这样看不见也摸不着,他只怕一个不留神就让时濛跑到了目光难以企及的地方,再也找不回来。

    盼星星盼月亮,又盼来了周六。

    天还没亮傅宣燎就守在院门前,等到时濛开门出来,他便寸步不离地跟在后头。

    也只有这一天,时濛不会全然抗拒他,虽然还是把他视作透明人,但不会见什么扔什么。毕竟在大马路上,公共场合,乱扔杂物影响不好。

    傅宣燎就占着这点好处,给时濛递了热牛奶,套了围巾,还给他口袋里塞了暖宝宝。

    “贴上吧,哪儿冷贴哪儿。”公交车上,傅宣燎还是站着,还是弯腰护住时濛的姿势,“我给你挡着,没人看见。”

    浔城的秋天比起枫城,阴冷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诊室里出来,时濛看见傅宣燎手里又多了个暖手宝似的东西,见他出来就往他手里塞,说这个可以缓解寒冷引起的肌肉僵硬,对手指关节的血液循环有奇效。

    回去的路上时濛握着它试了试,热流贴着皮肤往里传递,暖和的手确实比冻僵的手好活动许多,上回来学的几个复健动作,这回做起来都不怎么疼了。

    傅宣燎看见时濛的脸色就知道这东西买对了,高兴地说要买好吃的庆祝。

    “还记得你给我买的糖炒栗子吗?”他说,“浔城也有这家的分店,等我给你买回来。”

    然而等他把时濛送到家,再开车穿越大半个浔城买来栗子,院子的铁门已经紧紧关闭,任他怎么敲也无人为他开启。

    时濛倒是出来了一趟,把今天收到的东西全部装在一个袋子里,从铁门的栅栏缝里递出去。

    傅宣燎不肯接:“这些都是给你的。”

    “我不需要。”时濛说。

    “你需要。”傅宣燎说,“别跟自己过不去。”

    时濛笑了下:“不要你的施舍,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不是施舍。”

    “那是给失败者的安慰?”

    “不是……”

    时濛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你不是恨我吗?”

    “你不是恨到想拧断我的手,恨到希望我死吗?”

    听到“死”字,傅宣燎呼吸一窒,上前抓住铁栏杆,尽量靠近里面的人。

    “不,不是。”他说,“应该是你恨我,你可以尽情恨我,不想原谅我也没关系,让我受够苦再说。”

    时濛又笑了,形状漂亮的唇上扬出一个很浅的弧度,声音却是冷的:“赢了的人不需要受苦。”

    言罢他把袋子放在地上,起身便走。

    然而一步还没踏出去,身体忽然被一股力气向后拽。

    他的衣角被拽住了。

    一阵风掠过耳畔,他听见低沉的嗓音响在身后:“是我输了。”

    傅宣燎站在萧瑟秋风中,又重复一遍:“是我输了,你赢了。”

    短暂地令时濛顿住脚步,他拔高音量,生怕隔着一扇门的人听不见:“你从来没有说过爱我,但是我爱你,所以是我输了。”

    先说爱的人先认输,既然他们习惯了争高下,既然真心要以输赢评定,傅宣燎想,那就论输赢好了。

    他可以抛却骄傲,放下尊严,在所有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也可以为了让时濛相信,给自己的每一个行动都赋予意义。

    只要时濛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我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对你好,想要你开心。”

    “所以我心甘情愿输给你,输一辈子都可以。”

    这位白毛青年不是攻二,之前说过本文没有和受有实际情感纠葛的攻二,但会出现不止一个让受产生不同程度的被爱感,以及让攻产生不同程度危机感的甲乙丙丁

    再平静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