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宫弃嫡(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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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梅花香自苦寒来(下)

    红绒冠顶,一袭月白常服,脸上永远是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温柔浅笑。

    这般气质儒雅的谦谦君子,用“温润如玉”这四个字来形容绝不为过,然其浑身上下散出的气势却是不怒自威、异常慑人,想必任是谁,也无法在其跟前任意妄为。

    此时此刻,八阿哥双手背在身后,昂然立在距离陶沝和瑶烟两人不到五米的红梅树下,神情还算和煦地望向面前的两人。

    他今日似是独自一人前来的,身边既没有带那厢丫鬟小厮,也没有八爷党其他两名成员跟随。

    见此情景状,瑶烟原本想去扯陶沝胳膊的那只手立刻收了回来,转而恭恭敬敬地福身朝八阿哥行了个礼:“赫西克氏给八爷请安!”

    八阿哥闻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笑容温和地朝她点了点头,随即又将目光聚焦到了陶沝脸上。

    陶沝这厢正因为对方方才的突然出现而处于长时间怔愣中,等意识到自己似乎也应该向某人行礼时,八阿哥那厢却已先一步瞧出了她的意图,抢在前头出声阻拦道:“九弟妹无需多礼!我今日只是恰好得闲,听闻九弟府邸的后花园里又添了不少奇花异草,因好奇前来一观,却不想……”

    他那堪比广播剧声优的声线依旧优雅迷人,但却并没有把话全部说完,只是恰到好处地点到即止,不过后面省略的部分都已是在场其余两人心知肚明的。

    机灵如瑶烟,自然很快听出了这番话里暗含的警告意味,跟着便立刻知趣告退。

    八阿哥没有拦她。

    陶沝见状,也想有样学样地找理由尽快开溜,却不料八阿哥这次竟抢先一步赶在她前头开了口:

    “九弟府里的这些红梅开得甚好,而且香气袭人,想必定是爱花之人以心血养花之故……不知九弟妹以为如何?”

    哎?!

    陶沝被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完全闹不明白这家伙此番出现究竟有何意图。而后者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她此刻一脸迷惘的表情,反而慢慢踱步上前,直至走到陶沝近前方才停下,仰头看向枝头已然开放的数朵红梅——

    “我记得这株好像叫作骨里红梅,是梅花中的珍品,据说它常在落雪时节绽放,那景致可谓是美不胜收……”

    陶沝闻言也循着对方的视线抬头望向头顶绽放的红梅,一句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只可惜眼下还没落雪,若不然,董鄂倒是真的很想体会一把踏雪寻梅的感觉……”

    “呵——”听到这话,八阿哥忽然轻笑出声,转而将视线移到陶沝脸上,“记得当初,我和九弟妹也曾在御花园内一起赏过梅,那时候,九弟妹曾唱过一关于梅花的歌,唔——”话到这里,他微微蹙了一下眉,似是在仔细回想:“是叫《鸳鸯锦》对吧?那歌还真让人记忆犹新,额娘先前也曾提起过一次,还问我关于九弟妹的情况呢……”

    或许是因为提到了那位良妃娘娘,八阿哥这会儿噙在嘴角的那抹笑容忽然变得格外温柔,连带眉眼都跟着微微弯起,而这样温柔纯净的笑容也让陶沝不由自主地再度想起师兄,但下一秒,她便立刻甩甩头,将原有的神智拉回,出言试探道:“八爷今日该不会是专程来听董鄂唱歌的吧?”

    八阿哥一愣,本能地收起满脸笑容:“自然不是!只是刚好想起此事,有感而罢了……”

    见他脸色突变,陶沝心中没来由地“喀噔”了一下,当即猜到了对方今次前来的目的,本能地瞅准机会打算开溜——

    “既如此,那董鄂就不在此打扰八爷赏花的兴致,先行告退!”

    然而,还没等她成功迈出一只脚,身后八阿哥的一句话就已先行传入她的耳中,生生阻止了她的步伐——

    “那日护城河畔之事,我也恰好看到了——”

    这句话一针见血地戳中了陶沝的敏感点,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一僵,就听到八阿哥那厢慢条斯理地往下道:

    “……真没想到,原本在其他人眼里应该势同水火的两个人之间竟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陶沝动了动嘴唇,既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

    八阿哥等了一会儿,又自行接下去猜测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上回九弟妹‘不小心’将太子推下水之后,他不是气得差点就要了九弟妹的命么?如今才不过数月之余,九弟妹却已成功让太子对你‘另眼相待’……也不知这当中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

    有意无意的,他将“不小心”和“另眼相待”几个字音咬得特别重,令陶沝不得不重新转身迎视他。然而后者却似乎意犹未尽,还在孜孜不倦地继续——

    “还有倾城,我也很好奇她在你们之间扮演什么角色?”

    此语既出,陶沝心头莫名一凛,本能地出声反驳:“如果八爷今日是特地前来向董鄂探听八卦的,那请恕董鄂无可奉告……”

    “呵——九弟妹多虑了,我说这话并没有半分恶意!”

    谁曾想,面对她此刻表现出的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说话态度,八阿哥那厢给出的反应却是无比平静,就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其实我今日前来是想给九弟妹指一条明路的——”

    话音未落,对上陶沝一脸愕然的表情,复又勾唇浅笑:“虽然九弟妹那日在护城河畔跟太子两人举止亲密,但若真想找个合理的解释来圆话也并非难事,只要九弟妹有心补过,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八爷这话何意?”

    “九弟妹无需紧张,我不过是看在九弟对九弟妹一往情深的份上,不希望九弟妹和九弟之间因此生出什么嫌隙……”大约是注意到陶沝此刻眼中透出的满满戒备,八阿哥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滞,旋即又迅恢复正常。“我这也是好心给九弟妹提个醒,倘若你今后还想与九弟共携连理的话……”

    “……”陶沝这次没有立刻回话,待默了半晌,忽又沉声反问:“想必八爷也并不是无所求的吧?”

    此语一出,八阿哥的黑眸中顿时闪过一道精光:“九弟妹果然是聪明人!”他说着,俨然收起刚才那副温柔笑意,转而一脸凝重地直直盯着陶沝,沉声叹道:“虽然我不知道九弟妹和太子之间究竟有何内情,但如果九弟妹肯就此戴罪立功,从太子处打探出有利消息,恐怕九弟那边也并非不可谅解……”

    汗!这家伙难不成还打算让她在此上演一场华丽丽的大清版无间道?

    “八爷莫不是要让董鄂借机去勾引太子爷吧?”思及此,陶沝忍不住弯弯嘴角:“八爷缘何认为董鄂今次一定会答应你?”

    她百分百相信这只是八阿哥自己的主意,九九定然不会同意这样的做法,如果他真的同意,那她对他估计也就不存在什么愧疚了……

    “难道九弟妹不肯?”八阿哥显然没想到前者会执意拒绝,眉尖立时一挑:“难道九弟妹真的打算一辈子待在这府里当下人?”

    “与此无关!”陶沝抬起头,直直迎视对方的眼眸:“董鄂只是不想做任何人的棋子而已!”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一字一句都咬得极清晰——

    “八爷,董鄂在这件事上或许是有对不起九爷的地方,但这些与八爷您无关,董鄂不是九爷,不会心甘情愿做您的棋子……您也好,太子爷也罢,董鄂绝不会做任何人的棋子……”

    闻言,八阿哥的眼波快一转,眸色也不知不觉加深:“看来九弟妹似乎对我颇有成见?”

    “不!正好相反,董鄂对八爷您还是相当敬佩的——”听到这话,陶沝果断摇头,斩钉截铁地否决了对方的猜测。“……只是有一点,董鄂的确非常好奇,如果今次换作是八福晋,八爷难道也准备让她像这样戴罪立功么?”

    八阿哥愣了愣,随即便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如果必要的话,未尝不可……”

    陶沝再问:“那倾城呢?也一样吗?”

    “……”八阿哥这次没作声,只是抿了抿嘴,不置可否。

    “原来如此!”陶沝听罢勉强扯了扯唇角,冲对方堆出一个笑。“那么,如果有一天让八爷在美人和江山两者之间做选择的时候,恐怕八爷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江山吧?”

    八阿哥答得理所当然:“江山美人,自是江山在前,美人在后。不过——”话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冲陶沝笑了笑,而后别有深意地吐出一句:“若是让九弟来选,我想他多半会选美人吧……”

    陶沝自然听出了他这番话里暗藏的深意,神色动了动,却是避重就轻地语出感叹:“难怪八爷终究得不到美人心……”

    八阿哥似乎并不以为然:“九弟妹为何要这样想?舍美人而取江山,若有朝一日江山落在我手,美人自然也唾手可得!”

    “即使永远也得不到美人的心?”

    八阿哥被陶沝问得明显噎了噎,半晌,才像是背课文一般喃喃念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以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陶沝不死心,继续追问:“那如果连熊掌也得不到呢?”

    她这话问得相当直接,八阿哥似乎听出了些许端倪,沉吟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反问:“……九弟妹这话何意?”

    陶沝滞了滞,好半天才幽幽答道:“董鄂只是假设而已,董鄂很想知道,如果当江山和美人两者全都失去的时候,八爷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舍弃美人而取江山?”

    “我不会后悔,因为我相信这两者最终都会属于我!”

    陶沝狠狠一怔。因为八阿哥最后这话说得极其自信,让她在最初的一瞬间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位华丽丽的太子殿下,当初,那位太子殿下也是这么跟她誓的,可惜结果却……

    “那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根本得不到那只熊掌呢?”  不由自主的,她原本犀利的语气突然变得莫名感伤起来:“……如果有人告诉你,这只熊掌你命中注定得不到,那你还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么?”

    “九弟妹此言差矣!”或许是听出陶沝此刻语气有异,八阿哥先是怔了怔,而后方才意味深长地回道:“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实乃圣人之用心也,需相信人定胜天,方能事竞者成……”

    陶沝低头沉默。

    倘若她在不知晓最终结果的情况下听到八阿哥这样说,那她一定会觉得他非常伟大,但现在,她已将既定的结果告诉了他,他却还这样说,这似乎就显得有些蠢了……

    尤其是当她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这些既定的历史进程之后……

    穷其一辈子的时光去追寻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想,真不知道是该说痴好还是傻好,也或许,这就是八阿哥他早已注定好的命运吧……

    就像那位太子殿下的命运一样,无论她怎样努力,同样也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可是即使如此,她仍然不愿轻易放弃……

    仍然想跟他在一起,就像八阿哥一样,也在追求一个似乎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想……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陶沝这会儿的神情明显不太对劲,八阿哥那厢心中生疑,本能地试探道:“九弟妹为何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莫非……九弟妹真以为太子会对你动真情?”顿了一会儿,见陶沝并不接话,眉心噔时一拧,“我一直以为九弟妹是个聪明人,难不成竟连对方这么简单的伎俩都瞧不出来?”

    陶沝抿了抿嘴,既没有答话,也没有抬头。

    见她沉默,八阿哥这厢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皱了皱眉,再度力劝:“九弟妹可千万不要一错再错,你别忘了,太子之前对你可是恨之入骨,如果不是九弟一心护着,你恐怕早就已经死在他手里了……而如今,他居然一反常态地放下身段来接近你,想也知道这其中必定有诈……”他忿忿不平地说着,语气也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更何况,在我看来,太子并非良人,且不论他之前究竟许了九弟妹你什么,只要他将来坐不上那个位置,一切就难成定局!”

    此语一出,陶沝当场懵住了。若不是他前面一番话中完全没有提到,她差点以为,他已经知晓了自己和那位太子殿下之间的关系被康熙皇帝撞破的那件事。

    不过八阿哥显然也的确是拼了命的想说服她,否则不会连“太子不能称帝”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当着她的面说出来。

    “董鄂可以问八爷一个问题么?”

    陶沝听到这里总算是再度抬起头,直直对上后者微怔的脸色:“八爷您为何会那么讨厌太子?”

    八阿哥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陶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眸色晶亮。

    她一字一顿地继续追问:“难道,就是因为八爷您也想坐上那个位置么?”

    闻言,八阿哥脸色顿时一凛,但并没有因而露出半点惊惶或者恼羞成怒的模样。他只是优雅地转过头,避开了陶沝近乎审视的目光:“凡大位者,素来以贤能当之,他无治国之才,自然无法担此大任……”

    “是吗?”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陶沝还是维持着刚才凝视对方的姿势,一字一句地反问:“您这样说真的公平吗?究竟是因为太子爷真的没有治国之才,还是因为在他治理下的国家、朝臣党派等并不是您希望看到的,或者说,应该是他的行为处事触犯到了您的切实利益,所以您才会这样说?”

    八阿哥这次没有立即接腔,但却将脸重新转了回来,目光深深地锁住了陶沝的双眸。良久,他忽然似笑非笑地从嘴里吐出一句话——

    “看来,是九弟妹对太子动了真情……”顿一下,又紧随其后地补上一句,“我倒是有些好奇,他究竟许了九弟妹什么,竟能让九弟妹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陶沝眨眨眼睛,还没来得及反驳,却听到对方又自顾自地往下道:“你说这样不公平是吗?为何不公平?就因为他是太子么?就因为他的额娘身份高贵,所以他一出生就是太子;而我的额娘身份卑贱,所以我就活该要被他踩在脚下一辈子么?”

    或许是因为被结疤了心底的伤疤,他此刻的语突然越说越快,情绪也变得越来越激动——

    “……他从一出生就被皇阿玛捧在手心里宠着,而我呢?必须拼了命的努力,才能得到皇阿玛一记赞赏的眼光,明明同样都是皇阿玛的儿子,为何我所受的苦,却要比他多一万倍,这样也算公平么?”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陶沝真的不敢相信,此时此刻,眼前这个因激愤而涨得双颊通红、连带原本清雅的五官也因而变得微微扭曲的男子,竟然就是那位素来以温润优雅著称的八阿哥。

    他的一只大手还紧紧揪着陶沝的前襟,将她整个人狠狠向上提起,逼得她不得不近距离直面他饱含怒火的瞳孔。

    陶沝没有反抗,只竭力保持着镇定。

    她其实很想说,他嫉妒太子的地位,嫉妒皇上对太子的宠爱,可是他有没有想过,他也有很多太子得不到的东西,至少,他有良妃娘娘一直守着,还有对他死心塌地的兄弟,而那位康熙皇帝现阶段对他的喜爱也大大过了其他阿哥,满朝大臣对他亦是赞不绝口,而太子呢?他有什么,他一出生就死了亲娘,和其他兄弟之间的情谊也无比浅薄,他不过只有一个高贵的太子地位和康熙对他的宠爱,可是,这个太子的位置并不牢固,而康熙的那份宠爱也并不纯粹,他又何必羡慕他?

    然而,还没等她这厢准备开口劝说,八阿哥那边却先一步松了手,再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出嘲讽:

    “哼——看来太子似乎给九弟妹灌了不少迷汤?九弟妹若有这份跟旁人辩论公平的闲心,不妨先想想如何面对九弟吧……”

    说罢,轻轻拂了拂袖子,转身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

    陶沝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正觉得眼前这一剧情展得实在过于莫名其妙时,突然,身后又适时传来了一记轻微的响声,像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她反射似地转过头,现此时此刻,隔着大约一个花坛的距离,一袭孔雀蓝常服的九九和身穿枣红常服的十阿哥两人就远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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