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端午节，天气已经开始有些闷热。

    陆教练走进二队训练馆时，下午的训练基本结束。有队员陆陆续续在往外走。而此刻最里面一个角落，周羽正独自做着步法训练，看上去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没有打扰周羽，陆教练站在旁边瞧着。

    完成了原地碎步加左右滑步移动，大概见旁边场地没人了，周羽小跑着找来几个锥形筒，一个个地摆了起来。

    陆教练走上去，要帮周羽调整锥形筒的位置。她知道，周羽下面应该是打算做蛇形跑。

    “陆教练，开完会啦？”这才注意到陆教练过来了，周羽笑着问了声。

    冲周羽点了点头，陆教练问道：“我记得，今天没有步法训练的安排，怎么自己练起来了？”

    “昨天看了薛洋在世锦赛上的视频，有点受刺激。我跟她较量的那回，怎么都跑不过她，”周羽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汗，“我想提升步伐速度，等林扣扣回来，我的活动范围扩大，他也能少费点力气。”

    说完，周羽便开始跑起来。

    注视着周羽因为汗湿，贴在了脸上的头发，陆教练不由叹了口气。

    虽然现在周羽因为落单，无法参加比赛，可二队从上到下都看得出来，所有人里头，训练最刻苦的，就是她。

    唯其如此，才更教人惋惜。

    “再练十分钟就停，不许瞎来！”陆教练朝周羽叮嘱一句，转身又往训练馆外走去，有件事，她必须和萧子锋商量了。

    周羽也不知道自己后来练了多久，反正再去餐厅吃饭，里面已经没几个人了。

    “师姐！”刚盛完餐的邢小龙转过身，正看到周羽，忙招呼道。

    “你也那么晚？”周羽随口回了一句，走到菜品区扫了一眼，发现里面已经基本光盘，不免嘀咕，“这么快就没了呀！”

    “吃我的吧！”邢小龙立刻要将手中餐盘塞给周羽。

    “不用，”周羽摆摆手，“我去找点面包吃。”

    周羽在餐厅也算混成脸熟，大厨听说菜饭都没了，二话不说，就要替她拉一碗牛肉面。周羽一脸开心，便坐到餐厅一张桌边等着。

    邢小龙端着餐盘，挪到了她对面。

    “什么事儿？”周羽抬眼，看了看正瞅过来的邢小龙。

    “要不咱俩继续打吧？”邢小龙问道。

    “你和你那个搭档不是配得挺好吗？”周羽放下手机：“亚锦赛前六，很可以了！”

    “听说……”邢小龙话讲半截，不知道为什么迟疑，又不往下说了。

    周羽索性抢过了话：“专心把你的事都做好。半个月前的奥运动员会，你不是信心满满地跟我说，要冲过奥运选拔赛，还要争取夺牌，让你爸妈在村里人跟前长脸吗？就按这个目标努力吧，不许三心二意！”

    “我可以兼项的，一队不也有师兄，双打和混双一起来吗？”邢小龙盯紧了周羽。

    “搞清楚你的份量好不好？”周羽乐了起来，“人家已经是世界冠军，有这个实力。你还只是二队……算了，说了又要刺激你。”

    邢小龙嘿嘿笑了笑，还想张口，见周羽扫过来一眼，不敢说了。

    周羽神色淡定地继续刷自己手机，不想让人看出内心的焦灼。

    转眼过去两个月，周羽的搭档问题，一直没解决。这期间，她也不是没试过跟人配对，混双、女双皆有。要不就是球路不对，要不就是人家知道林扣扣迟早得回来，不想替人做嫁衣裳。

    搭档这事，跟谈恋爱一样，总要你情我愿。队里已经帮她做过安排，没有配对成功，周羽绝无怨言，只是忍不住问自己，她一个不能参加比赛的球员，在竞争激烈的国家队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萧子锋依旧认为，周羽应该回到南华，至少她可以有比赛打，这一点，对于运动员来说，是保持住状态唯一的法宝。然而，周羽始终不肯接受他的建议。她不想离开这里，至少不想主动离开。

    所以有时候，周羽也觉得自己矛盾到可笑。

    “刚才吃饭就在找你，跑哪儿去了？”卫青青和文静怡一块走了过来。

    “在训练，”周羽顺口回了句，等注意到卫青青手里拎着的一只盒子，眼睛顿时亮了，高兴地站起来，问：“真买到了呀？”

    “世锦赛结束，我俩为了帮你找这个腰部牵引器，硬是在科隆大小商业街逛了半天，比打球还累！”文静怡笑着回道。

    “谢了！”周羽将东西接了过去，“吃完饭，我正好去寄快递。”

    突然有两个漂亮女孩出现，卫青青还一下子坐到了他旁边，邢小龙脸顿时就红了，这会儿只管吃着饭，头都不敢抬。

    文静怡倒是瞧了瞧邢小龙：“你是周羽之前的搭档？”

    “静怡姐，我叫邢小龙。”谁也没想到，邢小龙“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搞什么呀，一惊一乍的。”卫青青看着邢小龙，被逗得直乐。

    “静怡姐，上周你跟薛洋的半决赛，我、我觉得，你打得十分顽强，虽败犹荣!”邢小龙越发紧张，站在那儿，背书一样地来了句，甚至还有点磕巴。

    周羽好笑，从桌底下踢了邢小龙一脚：“坐下说,行不行啊？”

    邢小龙眼睛一眨，乖乖地坐了回去。

    “我现在知道了，你为什么要跟他拆伙。”文静怡冲着周羽挤了挤眼。

    文静怡和周羽、卫青青在南华俱乐部就关系不错，南华被选上来的，还有一个白莉，可惜半年前因伤退役。

    三个女孩里头，文静怡年纪最大，成绩也最好，拿了世界杯和几个国际公开赛冠军，还有就是刚结束的世锦赛季军。虽然名字挺文静，也长得眉目清秀，高高瘦瘦，可文静怡性格十分活泼，嘴巴跟尚可一样，有点不太饶人。

    所以，周羽和卫青青对视一眼，等着看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邢小龙，如何被文静怡教训。

    邢小龙一脸迷惑地瞧着文静怡，显然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

    “我严重怀疑，你是在暗讽我打不过薛洋。还从来没人这么指着鼻子怼我，今天咱们好好聊聊！”文静怡冷不丁拉下了脸。

    “我没这个意思，绝对没有！”邢小龙完全不是文静怡对手，又想站起，被卫青青一把按了下去。

    “邢小龙，知道咱们这儿讲辈份的吧，你是第一个成心让师姐下不来台的，佩服！”说到“佩服”，文静怡故意拉长了声调。

    邢小龙完全傻住，卫青青已经笑到趴在了桌子。

    周羽也跟着起哄：“还是我机智吧，在被他气死之前，全身而退。”

    牛肉面做好了，周羽听到大厨招呼，赶紧去端面条。等她回来，邢小龙又继续吃起来，不过，却时不时拿眼偷看正聊着天的卫青青和文静怡。

    “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队里打算成立技术攻关小组，专门研究薛洋打法，要在奥运之前，找到击败她的最佳方案，”卫青青正跟文静怡打听，“是不是真有这事？”

    “别听外面传得玄乎，反正我没听说。不过严指导现在都魔怔了，一天到晚在看薛洋比赛。对了，队里准备到下面去挑人，看有没有打法跟薛洋相似，或者了解她球路的，要招进来当陪练。”

    “她这种偏男性的风格，一般人还真学不了，不如直接找男队员当陪练。”卫青青笑道。

    “男队员的力量和和打法又不一样，”文静怡道：“不过，那天有几位教练在开玩笑，怪我当时不该在全国锦标赛把薛洋打败。如果她进了国家队，就不会成了咱们心腹大患。”

    周羽吃着牛肉面，脑海里想起那天在轻舞飞扬遇到的薛洋。抛去别的，客观上讲，薛洋的确抓住了机会，才会有现在的成绩。

    “真快呀，还有两年，奥运又来了，”文静怡开始感叹：“你们知道吗，上一届比赛，我早早被淘汰。坐在场下，亲眼看着女单冠军被外国人拿走。不到现场，你们没法理解那种有心无力的感觉。当时所有人都遗憾，国旗不能因我们高高升起。颁奖结束，几个女生坐在大巴车里，哭成了一片。”

    “反正吧，我和冯叙商量好，用力拼一把，一定要入选奥运代表队。”卫青青听得都激动了起来。

    周羽看了看她们，心中羡慕死了，人家想的是参加奥运，而她却……

    “文师姐参加了几届奥运？”邢小龙也是一脸崇拜。

    “还能参加几届啊，竞争这么激烈的中国队，连续几届的那都是顶尖大神，我呢，最多是一个跳大神的。”本来说得好好的文静怡，冷不丁开了个玩笑。

    周羽正吃着面，就为这一句，差点面条喷出来，赶紧拿纸巾捂住嘴。

    “打了这么多年，真心觉得很累。不过这次奥运选拔，我肯定要争取。全国

    那么多打羽毛球的，就咱们能来这里，有机会一定要抓住，要不这辈子都后悔，”文静怡说到这里，用手在还乐着的周羽脖子上掐了一把，“你还笑，我和卫青青都在替你发愁，你这搭档老找不着，可怎么办呢？”

    “说话归说话，别动手啊！”周羽笑着往旁边躲。

    “去跟你男朋友说一声，这么好的资源，你都不知道用一下吗？”卫青青探过头。

    周羽直接瞪了过去。知道她和萧子锋谈恋爱的，都是锦城体院校队的人。大家似乎有默契，这事密不外传。

    “干什么呀，还想瞒谁呢，你去问陆教练，她知不知道。”文静怡笑着推了周羽脑袋一把。

    周羽有些讪讪，忍不住叮嘱：“帮帮忙，别说出去啊！”

    虽然让外界知道她萧子锋女朋友的身份，对事业会有帮助。不过，周羽只是普普通通的羽毛球手，虽然盼望拿冠军，却明白，这愿望不是靠沾谁的光，就能达成。

    邢小龙抬眼看看周羽，一脸的疑惑，却明显不敢问。

    “好吧，我俩今天是特意跟你谈这事的。从科隆回来的飞机上，我正好坐在领导后面，听到他们聊最近发现的几个好苗子，”文静怡说到这儿，看看周羽：“其中有一对刚拿了全国青年锦标赛冠军的混双，是优先引进对象。”

    “挺好啊！”周羽笑了笑。

    “跟我们装什么傻，”卫青青拿手敲敲桌子，“有人进来，就代表有人要走了。”

    “师姐，”邢小龙犹豫半天，道：“那个下午二队训练会议，好像就是……说的这事。”

    “真要让周羽离队？”卫青青脱口问了出来。

    文静怡立马给卫青青递了个眼色，示意别当着周羽，说得这么直白。

    邢小龙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不清楚，就是听人在议论。”

    “不知道就算了，你紧张什么，”卫青青嘟囔一句，转头对周羽道：“不管怎么样，你不能还糊里糊涂的。听我的，立马请个有分量的人出面，跟领导讲明白，你不是不能打，这么好的状态，相信找对了搭档，一定还能出成绩。”

    “听从队里安排吧！”周羽嘴上说着，心情已经跌到谷底。

    “我跟你讲，”文静怡伸手勾住周羽脖子，“队里现在的目标，就是备战明年两个团体杯赛、世界杯还有后面的奥运会。整个队伍的调整已经开始，现在能上来的，都是国内最好的。而这时候你离开，大家潜意识会觉得是被淘汰的……除非你成为另一个薛洋，突然间光芒四射。否则，至少后面两年，很难再有机会回来。”

    “师姐，我明天就去队里，申请咱俩重新搭档。”邢小龙立刻表态。

    “这什么脑子，”文静怡训了一句，“明天休息，你找谁呀！”

    邢小龙缩了缩脖子，又忍不住道：“其实师姐训练得比谁都刻苦，队领导应该都知道，也不一定要让她下去。”

    “可不嘛！”周羽故作轻松地说了声。

    “你还一点不紧张，”卫青青气得笑出来，“行吧，你想走，谁也拦不住，期待你成为第二个薛洋！”

    周羽呵呵了两声，却在心里叹了口气。

    国家训练馆大门边上一间能收寄快递的超市，周羽拿着要寄的腰部牵引器过去时，快递小哥正好也在。

    看着快递小哥熟练地打了包，周羽用手机付了寄费，又谢过人家，便走进超市里面。

    等周羽再出来，快递小哥正把今天要寄的件，一个个搬进货柜车里，无意中转头看到周羽，便问了句：“你拿过全国大学生运动会冠军吧？”

    周羽惊讶，居然还有人认识她，甚至知道她拿过的冠军。

    “我常到这边送货，见过方泉还有赵子昂，倒是头一回见到你，”快递小哥笑道：“全国大学生运动会，我那时候在做志愿者，就在场边，看着你们打败了赵子昂和惠英宁，我对你印象特别深，那场比赛，谁都觉得你和林扣扣要输，结果你们居然赢了。”

    “我也没想到，当时赢得那么轻松。”周羽开了句玩笑。那场比赛并不轻松，却是她和林扣扣的重要一战，从那时起，两人找到了身为职业选手的自信。

    “那会儿我大学毕业，找工作不顺利，多少有点郁闷，才跟着朋友去当志愿者啊，其实是为了散心。看完你们的比赛，那种以弱胜强的感觉，实在爽死了，”快递小哥关上后备箱的门，转头对周羽道：“你们当运动员辛苦归辛苦，不过能在赛场上建立自己的价值，还有机会为国争光，拿到冠军，就是英雄了。不像我们，这辈子只能默默无闻。”

    “咱们只是行业不一样，努力做好自己的事，一样也是英雄。”周羽顺口说了出来。

    快递小哥坐上了车，大概琢磨了一下周羽的话，也笑了：“没错，要是没我，你们这快递也寄不出去，我是无名英雄。”

    周羽被逗笑：“英雄，把我的快递准时送到啊！”

    “跟你聊天挺有意思，就是很久没看过你比赛了，”快递小哥往国家训练馆那边看了一眼，又回过头道：“祝你像赵子昂他们一样，尽早拿到世界冠军。”

    “听你这话，我压力好大！”周羽呵呵笑道。

    “我呢，也把我的小物流公司好好做起来。等成了大老板那一天，记者要来采访，我就告诉他，当年我跟世界冠军周羽在国家训练馆外头聊过天。她夸赞我也是英雄，激起了我奋斗的勇气。”快递小哥说完，很帅气地挥了一下手，随即开着三轮车，一路“嘟嘟”地跑远。

    望着三轮车消失在滚滚车流中，周羽转身，往国家训练馆走去。

    席溪电话打来时，周羽正朝着宿舍走。

    “你又发快递了？”席溪问。

    周羽嗯了一声，停住了脚步。

    “这回是衣服还是补品？”

    “你上次不是说，她腰又不舒服了吗？我请教过队里的医生，有一种德国产的腰部牵引器效果不错。正好卫青青要去德国比赛，我就请人家帮我带了一部。”

    “知道了，”席溪回道，想了想，又劝了句：“光买东西没意思，给你妈打个电话，陪她说两句。我觉得她想听到你的声音，胜过收到礼物。”

    “那我……”周羽又在犹豫。

    “不是让你道歉，你反正够死硬的，我算是服了你。你就问她一下，身体好不好,”席溪笑道：“乔阿姨要接到你的电话，肯定高兴死了，她才不跟你计较。”

    “过一段时间，好不好？”周羽求道。

    “自己看着办吧！”席溪叹了口气，随后又说：“那个齐洛洛已经被提起公诉，你妈代表你拒绝民事赔偿。”

    周羽哦了一声，她真不能听这个名字，很容易想起那天，她冲着自己妈妈发泄的愚蠢样子。

    等席溪挂断电话，周羽调出手机键盘，打出一串乔芳号码。然而，手指好几次按上拨出键，却又在纠结中，收了回来。

    “周羽，”陆教练远远地走到跟前，说了一句，“跑哪儿去了，等了你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