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国家训练馆两条街的一间影城中厅，周羽抱着一大桶爆米花，同陆教练坐到了位置上。

    周羽也没想到，陆教练会突然说，要带她出来看电影。然后，两人便一块走到了这儿。

    离电影开场还有一段时间，观众陆陆续续地在进场，四下有些嘈杂。

    “我才知道是动画片，你怎么挑的，”陆教练拿着手里的票，好笑地看着周羽，“现在的小孩好像都长不大。我儿子周六从学校回到家，雷打不动的，要怼着电视看动漫，吃饭都不肯丢下。听他爸爸说，到现在改不了这毛病，他爸爸又舍不得骂。”

    “彬彬要考大学了？”周羽问道。

    陆教练和她先生都是南华教练，由于工作太忙，唯一的儿子从幼儿园就开始寄宿。本来随着儿子长大，陆教练已经在考虑，多花点时间在孩子身上，然而为了周羽和林扣扣，她毅然来了国家队。

    “明年就考了。我这儿子挺省心，知道我们工作忙，学习的事，都自己管自己。”陆教练提到儿子，眼睛不由亮起，却又忍不住叹气。

    这样的神情，很容易让周羽想到另一位母亲。

    给乔芳的电话，周羽依旧没有打出去。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尤其是在这种时候，难道去卖惨，告诉妈妈，她快要被调整出国家队了吗？

    也许乔芳会很高兴，可周羽……无法接受这种失败。

    好一会后，周羽歉疚地道：“陆教练，因为我，您都没能陪在彬彬身边。”

    “彬彬特能理解，小羽姐姐和扣扣哥哥进国家队的时候，他真高兴……”陆教练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转头看看周羽，“周羽，如果我要回去，你跟我一块吗？”

    周羽原本以为，总要等电影看完，陆教练才会开口。结果她……现在就说了。

    太想掩饰心中的慌张，周羽忙将手里的爆米花递到陆教练跟前，勉强地笑了笑：“说反了呀，因为我不能留下来，所以陆教练决定跟我一起走，对吧？”

    “这孩子，”陆教练愣了愣，轻轻推开爆米花：“你怎么知道的？”

    周羽没有说话，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自己嘴里，想尽量表现得淡定一点，无奈今天的爆米花好像买错，苦到难以下咽。

    “周羽，其实我很感谢你和林扣扣，我不算多优秀的教练，可你们两个真的争气，很顺利地进了国家队，我很为你们自豪，”陆教练想了片刻，又道：“也非常抱歉，没有把你们带出来。虽然有一些客观原因，但我做得也不够。”

    周羽使劲摇了摇头，她和林扣扣的这趟国家队之旅，结束得如此潦草，谁都不想，也谁都想不到。

    “没事的，在国家队里，进进出出很正常，”陆教练伸手揽住周羽肩膀，“对你回去之后的训练，萧总有一些不同的想法。具体情况，我也不掌握，他会跟你谈。不要有被放弃的感觉，每一次的挫折，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机会。”

    “知道了。”周羽声音有些嗡嗡地道。

    “等我这边完成交接，咱们一块回去，”陆教练侧过头，注意到周羽脸上的沮丧，又给她打了打气，“知道国家队里，被调整之后，又迅速归队的最快记录是谁创下的？”

    周羽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又抓了把面前桶里的爆米花，开始往嘴里硬塞。

    “萧总曾被退回地方队，半年之后，因为拿到全国冠军，再次被国家队征召，”陆教练道：“有才能并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气馁的人，他的光芒，终究让人无法忽视。”

    周羽依旧没有说话，不停地嚼着爆米花。

    大概快要开场，周围的观众已经坐得差不多，影院的灯光，也渐渐地暗了下来。

    这部片子挺搞笑，没开场多久，观众席便是笑声一片。

    周羽也跟着大家笑，像是沉浸在了电影有趣的情节中。她必须得笑，趁着悲伤汹涌袭来之前。

    一直观察周羽的陆教练，从她脸上挪开了目光，看着前方的银幕。

    下午队里的训练会议，重点是讨论几名综合考核落后的队员去留。而周羽因为半年多无法参加比赛，并且搭档问题始终不能解决，被排进了调整名单，即便大家都公认，她的训练表现优异，依然是一名很有潜力的双打选手。

    到底是自己带过来的队员，眼看着留不下来，陆教练心里如百抓千挠。尤其是在训练馆里，瞧见人家都走了，周羽还那么用心地在练习，陆教练越发不忍，又特意去找了队领导，无非想再争取一下。

    可到最后，陆教练却被领导说服了。

    这里毕竟是国家队，所有的出发点，都是选拔全国最好的选手，征战世界赛场，对抗国外强敌。在这个前提下，优胜劣汰与其说是残酷，不如说是身为运动员，必须要接受的宿命。

    虽然能够理解，但是，事情落在自己徒弟的身上，陆教练心里的确不好受。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周羽一个人离开。

    陆教练没有告诉周羽的是

    ，队里希望她继续执教国家队，负责一对将要进来的混双，但被她婉拒。

    不知道是哪个情节有趣，又有不少观众笑了出来。

    陆教练始终没看明白，这部片子要表达什么内容。就在她再次转过头的刹那，借着银幕反射回来的光，蓦地发现，周羽用手捂着嘴，已经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早，周羽像往常一样，从宿舍出来，走到下面的室外跑道。

    热过身之后，周羽戴起耳机，开始了她已养成习惯的晨跑。

    跑道上的人不多，清晨的朝阳拂在脸上，带着夏日特有的温润。清风徐来，挟着不知哪儿的花香。

    周羽深深地吸了口气，大概是要离开了，她突然觉得，这个原本无奇的跑道，也变得教人不舍。

    “早！”有队友跑到周羽旁边，打了声招呼。

    周羽冲人家笑道：“早！”

    “今天还训练吗？”对方问道。

    “当然！”周羽大声地回答。做一天和尚还撞一天钟，她肯定要训练到走之前。

    结束了5000米跑，周羽正做着放松动作，一个身影站到她面前。

    萧子锋突然出现，周羽居然半天没回过神。

    “昨晚坐从锦城到这儿的特快，就你上次那班。我一晚上没睡着，硬卧真不舒服，”萧子锋自嘲道：“其实那辆火车，我以前也经常坐，可能上了岁数，不太能吃苦了。”

    “你怎么……”周羽终于反应过来。

    昨晚的梦里，周羽看到了萧子锋。人家特意过来接她回家，结果周羽还跟萧子锋吵了一架。在梦里，周羽气势汹汹的，话说得噼里啪啦，可等到她醒过来，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什么理由，冲着人家大呼小叫。

    注视了周羽好一会，萧子锋笑道：“我想，这时候你愿意看到我。”

    周羽低下头，终于笑了出来，

    萧子锋朝着四下看了看，对周羽道：“我刚才偷偷混进来的，要不咱们就到外面走走，免得被人认出来。”

    周羽信以为真，催促萧子锋先在外面等自己，随后跑回宿舍换过衣服，便急匆匆走到了训练馆外。

    萧子锋站在一辆车边，看到周羽出来，伸手拉开副驾驶的座位。

    坐进车里，周羽不免四下看看，问：“哪来的车呀？”

    “从蒋医生那儿借的，听说我要带女朋友兜风，他眼都不眨，便答应了。”萧子锋笑道。

    周羽却觉得，自己猜到了萧子锋此行目的：“你是担心，我会因为队里的决定闹情绪吧？没关系的，我昨晚和陆教练说了，一定服从组织安排。”

    萧子锋却咬定了道：“不要歧视老男人，我们也有浪漫的时候。”

    周羽才不傻，萧子锋平常那么忙的人，哪有闲情逸志出来浪啊！

    不过这份心意，周羽收下了。

    “谁说你是老男人？”周羽靠在椅背上看着萧子锋，经不住唇角勾了起来。

    “尚可，他一贯以诋毁我为乐，”萧子锋回答，“不过，他也好不到哪儿。”

    “尚可那人看上去，比你老多了。”周羽自然站在萧子锋这一边，虽然她对尚可的印象，已经大大扭转。

    萧子锋笑了一声，周羽这话明明是安慰，可怎么听着，就好像哪里不对呢？

    “为什么想到兜风？”周羽问。

    北京的堵车世界闻名，周羽有种不祥预感，只怕今天要在路上待一天。不过话说回来，周羽心里那点阴霾，因为萧子锋的现身，似乎少了一些些。

    “带你散散心。”萧子锋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道。

    周羽笑了笑，有陆教练在，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萧子锋。他肯定知道，昨晚自己哭得那叫个惨不忍睹；自然也会知道，她终于还是要回去了。

    “在这边已经待习惯，突然要走，稍微有那么一点不舍得。”周羽望向了车窗外。

    萧子锋：“……”

    “下周谈过话，正式通知就会出来，”周羽说到这儿，到底还是不甘心，“只要有一点机会，我都要留下。可能……以后再回不来了。”

    “谁说的？”萧子锋反问。

    周羽没有回答，谁说的不重要，事实大致如此。

    对话戛然而止，萧子锋专心地开着车，周羽开始还望着外面的街景，可没一会，居然就睡着了。

    萧子锋发现周羽打起盹时，车正被前面的几条长龙，堵得严严实实。

    萧子锋笑了笑，想脱下外套给她盖上，又觉得天也不冷，多此一举，随后从后座找了个靠枕，垫在周羽肩上。

    这一动，周羽醒了醒，眼神迷茫地看向萧子锋。

    “睡吧！”萧子锋轻声地说了句，看着周羽重新阖上眼睛。

    外面的车堵了好一会，萧子锋靠在椅背上，手搭着方向盘，打量着周羽的睡颜。

    萧子锋的确有计划来这儿一趟，都定好了下周成行。然而昨晚陆教练的一个电话，让他心急火燎一般，必须要即刻出发。

    当初刚认识周羽时，萧子锋对她的印象，是性格乖巧，有点一根筋，还总是笑眯眯的。然而，当彼此有了深入了解，萧子锋才明白，乖巧的女孩也可以坚强；一根筋有时候是一种执拗；而爱笑的周羽一旦哭起来，会让他心疼到六神无主，只想立刻赶过去。

    “我不想回去。”周羽的声音，突然在车里响起。

    “怎么不睡了？”萧子锋一怔，看着周羽带着睡眼惺忪望过来。

    “别人都在争取参加奥运选拔的机会，想要拿到世界最高水平比赛的入场券，可我却灰溜溜地离开，”周羽喃喃地道：“我不能再等六年，那会儿就打不动了。”

    萧子锋问了句：“真不想走？”

    周羽又卡了壳，不走……又怎么办?

    “我和你们领导商量一下？”萧子锋故意试探。

    “不要！”愣了几秒之后，周羽坚决地摇头，“要留下来，也是因为我有留下的价值。”

    刚才有一瞬间，周羽承认自己动了歪脑筋，可念头到底一闪即逝。她不能做无谓挣扎，不想变成别人眼里的笑柄。

    “目前国家队三对混双选手，占据了世界前三。另外这半年，又有几组混双上来，”萧子锋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你可能需要认清一个事实，就算林扣扣半年后顺利回来，也不可能实力迅速恢复到之前，而在这段时间，别人会将你们远远抛在后面。”

    没希望了？

    周羽心里一沉。

    “想打奥运？”萧子锋问道。

    周羽沉默。她终于承认了，自己极度缺乏危机感。本来以为可以按部就班完成的目标，结果别人早已准备就绪，而她却还在原地徘徊。

    “说吧，你想还是不想？”萧子锋追问。

    周羽：“……”

    前面的车流开始往前移动了，萧子锋重新启动了车子，口中却问了一句：“想不想死磕一把？”

    “想啊，可……总不能把林扣扣逼死。”周羽苦笑。

    “从专业教练的角度，其实我觉得，林扣扣或许更适合打男双。而你们虽然配合上十分默契，不能不说，你在一定程度上，克制了他实力的发挥。”萧子锋索性聊起了林扣扣。

    “那我该怎么办？”周羽苦笑，“连林扣扣都不行的话，我真要改女单了。”

    “确定改女单，我带你找个师父。”萧子锋忽地来了句。

    周羽呆呆地看着萧子锋，这位没听懂，她是在自嘲吗？

    一个小时后，周羽被萧子锋带到了一间少年俱乐部。

    两个人坐在观众席上，瞧着场地上，一帮孩子在教练的带领下做接发训练。

    “蒋医生的儿子。”萧子锋用手指着下面某处。

    周羽托着腮望了好一会，道：“感觉比上次长高了点，我还和他打过几球。”

    “听说小健自从那次跟他妈一块送你回国家训练馆，就把你当成偶像，被他爸忽悠得开了窍，”萧子锋道：“我就帮他找了这间俱乐部。”

    “你认识的人真多！”周羽夸赞了一句。

    “你以为，我带你过来，是为了炫耀我的人脉，”萧子锋好笑道：“早知道，刚才在国家训练馆，我领你到几位主教练家串串门。”

    周羽扑哧笑出来，继续望着下面。

    孩子们练得起劲，别看年纪都还小，一个个态度认真，姿势也规范，感觉这边教得不错。

    “小兔崽子们，都给我打起精神！”一位头发略有些长，身形壮硕的中年人走上这边观众席，先朝下面吼了一嗓子，随后便在第一排坐了。

    “走吧，带你去跟人家认识一下。”萧子锋说着，便站了起来。

    “干嘛？”周羽问了出来，她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萧子锋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萧子锋笑而不答，不由分说，抓住周羽的手，往中年人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