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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铁笔银钩。

    赵禅真神情纯真而茫然,他万万没想到,永安王竟然真的要教他读书识字。

    还是从最基础的开始。

    钟琤拿着一本《千字文》,指着上面的天字,认真道:“常言天,齐究何也?昊曰:无题,未知天也,空空旷旷亦天。”(注1)

    他先是解释了天的含义,又含着笑看赵禅真,“人们头顶上就是天,雷霆雨露,尽是恩泽。人们以天为父,便把人间帝王,称为天子。”

    “陛下认为,天子,是什么?”

    赵禅真眨眨眼,道:“天子,就是老天爷的孩子?”

    钟琤笑,“说的没错。天子就是老天爷的孩子,天子治理天下,对于万民来说,雷霆雨露,也是恩泽。只不过这雷霆该对准谁,雨露又该对准谁,陛下以为何?”

    心慌,赵禅真下意识地就避开他的视线,又开始玩弄手指,放空思绪。

    每次他想装傻逃避,都会做这个动作。

    钟琤看在眼中,也不多说。

    “陛下,王爷。人已经带到,正在殿外候着。”陈世春道。

    刘岩肥胖异常,面黑毛盛,原本端正的官服,被他肥厚的肚皮撑的变形。也跟着陈世春跪地弯腰行礼,腰带都快被崩开了。

    寒冬腊月的,他热的出了一脸的汗,心里也像热锅里的蚂蚁似的。

    忽地,听到里面永安王的声音。

    “让他进来吧。”

    语气平平,听不出来太多的情绪。

    刘岩急促地小声喘息,从怀中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汗,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豆大大的眼珠里满是焦急。

    像是要上刑一般,走进殿内。

    小皇帝和永安王,在窗边的书桌前站着,他不敢多看,叩拜道:“臣刘岩,给陛下请安,给王爷请安。”

    他跪在那里,钟琤只看了一眼,在纸上,写了一个“天”字。

    淡淡开口,说道:“本王正在教陛下识字,刚好讲到天。陛下有些不懂,刘卿探花出身,不如给陛下讲解一下?”

    刘岩眼神发虚,却还是强撑着身子,道:“臣驽钝,如有说错,还请陛下恕罪。”

    “天乃乾,地乃坤,世间万物都内涵乾坤二字的真谛。正如陛下,是天子,世间万物皆听天子号令……”

    他干巴巴的说些不知所云的话,努力地想拍小皇帝马屁。

    始终没人打断他。

    钟琤站在桌前,从袖中拿出一封奏折,展开,丝毫不避讳小皇帝在场。

    这奏折是他经过整理后写出来的,上面陈列了刘岩在雍州做的恶。

    浮尸遍野,千里无鸡鸣。写在白纸上,不过轻飘飘的几十个字,丝毫重量都没有。

    可放在雍州,便是几十万条人命,是无数破裂的家庭。

    赵禅真看的出神。

    钟琤在某些细节上,写的格外仔细,寥寥几笔,便把人间惨剧勾勒出来。

    父卖子,母卖女,夫卖妻,妻食夫……

    连带着小皇帝看刘岩的眼神都暗藏了些愤慨,却又被他压下去,藏在深处。

    永安王既然问及此事,想来是要拿刘岩开刀了。

    “刘卿贵为一朝尚书,事务繁忙,居然还能不忘当年所学的书本知识,实在是我大赵之幸啊。”钟琤似笑非笑,坐在黄梨木椅上。

    刘岩止住话头,忙表忠心:“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本王相信你,你的老师,傅丞相,乃是三朝元老,就连本王,存根探底,也和他有些亲缘干系。平日里针锋相对,也不过是为了大赵。今日唤你来此,也不过是一些小事罢了。”

    钟琤说着,把桌上展开的折子,随意扔到刘岩面前。

    端起茶杯,啜饮一口:“你且看看这折子。”

    刘岩忙捡起折子,粗看一眼,吓得他魂飞魄散,可他到底是个老狐狸。若是永安王想拿这事处置他,早就不由分说,派兵杀到他家中,先斩后奏了。

    哪里还用得着唱这出戏?

    如果不是想杀他,那就是想要收买,收买他身后的势力,傅偕生。

    傅偕生是当今世上最有名的大儒,桃李满天下,是所有文人信奉的当代圣人。

    小皇帝赵禅真如今能稳坐这个位置,永安王不能明目张胆谋权篡位,说到底就是不合正统。

    那么钟琤此举的意图就很明显了。

    刘岩稳下心神,忙不迭道:“都怪臣一时糊涂,纵容女婿犯了这笔糊涂账,等臣回家,定要让他把这笔钱吐出来,分文不少地送往雍州。”

    “臣也会向老师负荆请罪,若不是王爷心系天下,发现此事,只怕臣会遗臭万年啊!”

    钟琤轻笑出声,眼神淡漠,像是看什么不入眼的脏东西一般。

    陈世春收到他眼神,忙把刘岩从地上扶起来。

    “负荆请罪?”钟琤放下茶杯,讥讽道:“罪不至此。”

    “雍州已然如此,再放下灾银也没多大用处。刘卿就留着吧,至于傅丞相,本王很期待能和他好好地聊一聊。”

    “好好”二字,他加重了语气。

    刘岩咧着嘴巴嘿嘿直笑,九死一生,他情绪放松下来,也有些心思开玩笑了。

    “那白银,层层剥削,到臣手里也不过五十万两,臣一直觉得这钱收着烫手,等臣一回府,立马命人把白银送到王爷府中。”

    他二人,当着天下之主的面,公然谈论剥削国库,实在狂妄至极。

    偏生赵禅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听不见,看不见。

    美的像是雕像。

    和野心勃勃的永安王相比……

    刘岩看他的眼神中多了分鄙夷,身为天子,却半分天子该有的野心和威严都没有。

    也实在不能怪贪官横行,民不聊生。

    钟琤侧手撑着额头,眼神里满是戏谑:“你倒是和你那个古板的老师不同,比他灵活多了。人嘛,总是要多条路,才能活的更久些。你说是不是?”

    “是!是!王爷说的对,臣一定会好好劝劝老师。”刘岩十分激动,常言道福祸相依,他今日也算战胜危机,成功地抱上永安王这条大腿了。

    人们都说永安王嗜血暴虐,可谁也没见过他杀自己亲信之人,就连太监赵喜,在他跟前混久了,也能耀武扬威起来。

    刘岩心喜的样子,任谁都能看的出来。

    钟琤捏着鼻梁,挥手赶他。

    笨拙如猪,粗鄙不堪,再多看他两眼,眼睛都要污浊了。

    “王爷,刘岩这老小子,真是连您都没放进眼里啊。”整个殿内,也只有赵喜敢这样和他说话。

    三百万两白银,不过去雍州跑了一圈,回来就缩水成五十万两?谁敢在刘岩嘴里抢食吃?

    “怎么,他也没能让你满意?”

    钟琤看了赵喜一眼,赵喜立马嬉笑着凑过来,作势给他捶肩:“王爷,奴才是一心向着您。他哪怕把那五十万都给奴才呢,奴才也会五十万一两不少地呈给王爷。”

    “少啰嗦,他给你多少?”

    “一万两,喜福乐银柜的银票,呶,都在这儿了。”赵喜连忙从袖口掏出一沓银票,递给钟琤。

    钟琤接过银票,冷笑一声,又把银票放到小皇帝手中。

    赵禅真愣愣地接过银票。

    把赵喜也赶出去,准备继续教小皇帝读书写字。

    “皇……皇叔。”

    “嗯?”

    “雍州旱情,已经用不到银票了吗?”小皇帝神情瑟瑟,眼神里满是害怕,却还是大着胆子,问及政事。

    钟琤心里暗笑,面上却不显。

    冷淡的眼神中满是漠然,毫不在意地说道:“倒也用得着。”

    “那为何……”为何不让刘岩把钱送往雍州?

    赵禅真有些不满,还多了些愤恨。他向来对国库里的钱属于他这个概念没有丝毫的真实感,这次也只不过是因为,旱情,饥荒,会死很多人。

    他出生在战乱时期,知道饿肚子的滋味,恨不得把竹叶都塞到腹中去。

    一思及此,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可刘岩又说,把钱都送给永安王。

    他话说了一半,又闭上嘴,漂亮的眼睛里蓄满泪水,灾民可怜,可他该做些什么帮助他们,却做不了。

    这样的认知,让他有种灾民皆是因他而死的愧疚感。

    “陛下想知道为什么,原因也很简单,刘岩能贪污一次,便能贪污第二次。”

    “不能换个人做吗?”

    “换谁呢?”

    赵禅真想了半天,脑海里出现一个又一个大臣的名字,却又一一排除,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

    前朝战乱到现在,前前后后换了六七个皇帝,坐这个位置最久的,是赵禅真。

    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钟琤想。

    小皇帝虽然装作充耳不闻的样子,心里却对朝廷上的势力再清楚不过。

    思来想去,赵禅真也只能找出一个没有太多污点的人,“让向仲辰去,可以吗?”

    钟琤撑着头,挑眉,问道:“为何选他呢?”

    “他……他年轻,雍州路途遥远,需要找个年轻些的快些赶路。”

    赵禅真支支吾吾,说出个这样的理由来。

    钟琤又被他逗的哈哈大笑。

    向仲辰今年不过三十,他老师曾是前朝儒师,现如今在南阳隐居,受他老师影响,他为人正直,知世故,又不惧世故,一向把兴复大赵作为使命。

    可惜在原文中,他的理想也随着大赵山河破碎而破灭。

    赵禅真忐忑不安地看着钟琤,待他笑够,小声问:“皇叔觉得如何?”

    钟琤笑眯眯地望着他,“本王觉得合情合理。”

    语毕,瞬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身上充满了凛冽的肃杀的气息。

    他叫来陈世春,淡淡吩咐道:“领陛下圣旨,带一队人马,抄家刘岩,成年男人尽数斩首,未成年男子流放边关,其后代子孙,终生不得为官,女子则充入教坊司。”

    “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小皇帝仓皇抬头。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来自《简易经》

    幼崽还小,总要见点血慢慢习惯,才能适应残酷的草原生存,成长为萌(划掉)猛受(划掉)兽。  ——不愿透漏名字的钟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