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中外文学名典藏系列)

瓦尔登湖(中外文学名典藏系列) > 访 客

访 客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喜欢交际,一旦有精力充沛的人来拜访我,我肯定会像吸血的水蛭一般,紧吸他不放。我生性并非隐士,如果有事情约我在酒吧里商量,即使在那里逗留时间最长的人也可能要输给我。

    我的房间里一共有三把椅子,独处时用一把,接待朋友时用两把,社交活动时就用三把。如果出乎意料来了许多访客,那我还是只能提供三把椅子给他们自由支配,不过他们一般都自觉地站着以便节省空间—只是站着。令人惊奇的是,如此小的房间竟然能容纳下如此多的男男女女。有一天,我的房间里拥进来25至30个灵魂,另外他们的身体也计算在内。但是直到分别的时候,我们也不曾感到十分接近。我们有非常多的房屋,不管是公共的还是私人的,房间多得简直数不清。其中有宽大的客厅,还有储藏美酒与安放和平年代军需品所用的地窖,我一直认为对居住在里面的人而言,它们太过于空荡。它们既宏大又富丽堂皇,在里面居住的人好像是腐蚀它们的寄生虫一样,有时这种现象令我惊讶不已。当特雷蒙特、阿斯特尔或米德尔塞克斯等大酒店的门童,通报客人入住时,我却见到一只可笑的小老鼠,穿过走廊,立刻钻到了人行道上的小窟窿里,消失不见了。

    我也曾深感我的房间太小而有些不便,当客人和我谈论一些深奥、广博的问题时,我就很难与他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同时你也要给你的思想留出足够的空间,以便它可以随时起航,转上两圈,最后直抵港岸。你必须抑制思想子弹的横穿和跳飞动作,好让它笔直前进,然后方能到达听者的耳内,否则它就从他的脑袋旁边一掠而过。还有我们的语言也需要有足够的空间来延展开来,排好队形。一个人应如国土一般,要有一个适当的、宽广自由的疆界,甚至在疆界当中,要有一个适当的中立地区。我与一位住在湖对岸的朋友隔湖聊天,这还真是一种少有的享受。在我的房子里,我们之间的距离过于接近,以至于一开始我们就听不清彼此在说什么—

    我们没办法把声音调得更

    轻,以便于大家都能听清。这就像你把两块石子扔到平静的湖里去,激起两圈水花,如果它们距离太近,就肯定会破坏彼此的涟漪。倘若我们只是说个不停、声音分贝很高,那么我们紧靠着彼此,站得很近,彼此相觑以气,这无关紧要;但是倘若我们说话很含蓄,话语深含哲理,我们就得距离远点,好让我们身上留存的动物般的温热和潮湿能散发掉。倘若我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有一些无法言传只可意会的话语,想要亲密地享受交流的快乐,那么仅沉默一下是不够的,还要两个人的身体距离保持得稍远一些才好,否则在任何情况下似乎都听不到对方的声音。按照这个标准,大声说话只是考虑听觉不好的人的需要,但是有非常多美好的事物,如果非要我们大吼大叫,那就无法言传了。当谈话的气氛变得崇高、庄重时,我们就要逐渐地把椅子向后拖,拖得越来越远,直到我们紧挨着两个角落上的墙壁,通常这时我们就会觉得房间的空间很小。我“最佳”的房间,便是我退隐其中的那间,它被用来随时招待客人,但阳光却很难洒到地毯上,这个房间便是我屋后的松林。在夏季,有尊贵的客人来拜访时,我就带他们到这里,有一个贴心的管家已将地板打扫干净,将家具擦拭得一尘不染,一切都干净整洁,井然有序。倘若只有一个客人来访,有时他会和我一起分享一些简单的饭菜。我一边与他交谈,一边煮玉米糊,或者留意火上膨胀烤熟的面包,而这并不会影响我们的谈话。但是如果来了20个人的话,大家都坐在屋里,吃饭问题就会绝口不提,尽管我所有的面包能让两个人吃饱,但是大家仿佛都戒掉了吃饭这一习惯,都在节制食欲。但是他们都不认为我失礼,反而认为这很合适,是考虑周全的方法。

    对**生命的损害,一向是需要及时补救的,但现在却被耽搁了,令人惊奇的是,生命的活力竟然还能维持下去。像这样,要招待的客人倘若不止20个,而是1000个人的话,我也可以办到。倘若来访者看到我在家,却饿着肚子失落地回去,那么他们可以确信的一点是,我至少还是同情他们的。很多管家对此抱以质疑的态度,不过对我来说,立新规矩和好习惯来取代旧的规则毕竟容易许多。名誉并不是靠请客吃饭积攒而来的。对于我而言,哪怕守卫地狱之门的三头怪犬也无法把我吓退,但要是有人为了请我吃饭而大摆筵席,那倒可以把我吓得退避三舍,我觉得这大概是迂回地暗示我以后不要再去打扰他了。我认为我以后再也不会去这样的地方了。我引以自豪的是,曾有位访客用黄色胡桃叶作为他的名片,并在上面写下了几行斯宾塞1的诗,这几行诗简直可以作为我的陋室铭了:

    走到这里,人们挤满了小木屋,

    不奢求那些在这里不存在的娱乐;休息好比盛宴,一切任其自然,

    最高尚的心灵,最能知足常乐。

    当后来担任普利茅斯殖民地2总督的温斯罗和一个同伴去拜访玛萨

    1.斯宾塞(1552-1599),英国诗人。此处诗行引自长篇寓言诗《仙后》。

    2.普利茅斯殖民地,1620年英格兰清教徒前辈移民在北美马萨诸塞东南部建立的殖民地。

    索特

    1

    酋长时,他们步行穿过了森林,又累又饿地到达棚屋的门口,这位酋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是这一天他们并没有提及任何跟吃饭有关的事情。夜深之后,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我们和他还有他夫人睡一张床,他们在这边,我们在另一边,这是一张离地一英尺的木板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草席。他手下的两个头目,由于没有地方睡,只好和我们挤在一起,因而,我们觉得睡觉比旅途还累。”第二天一点钟,玛萨索特酋长“拿出两条他捕获的鱼”,比鲤鱼大三倍。“鱼烤完之后,至少有40个人分着吃。不过大多数人都吃到了点儿。两夜一天,我们仅仅吃了这些。要不是我们俩在这期间买了一只鹧鸪,这次旅行对我们而言,可谓是绝食旅行。”温斯罗两个人此行既缺少食物,又睡眠不足。睡眠不足是因为“那种野蛮的歌声”

    —

    部落里的人总是

    唱歌,一直唱到他们睡着为止。两人害怕再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晕倒,所以趁着他们还有力气能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们赶紧告辞了。显然,他们在住宿方面没有受到款待,但令他们颇感不便的倒是贵宾之礼。

    至于食物,我认为再没有人比印第安人更聪明了。本来他们自己的食物就很匮乏,但他们很聪明,懂得道歉也无济于事,所以他们干脆勒紧了裤腰带,只字不提。后来温斯罗又来拜访过他们一次,那次正好赶上是他们粮食大丰收的季节,所以食物很丰盛。

    至于人,哪里都能见到人们的身影。森林中的来客,比我这一生中在其他任何地方见到的都多,这就是说,我有一些固定的客人。我在那里会见他们,比在其他场合中见到他们要好很多。他们是很少为小事情来找我的。从这方面来说,由于我住在偏僻的乡下,仅仅路上这段遥远的距离,就把我的客人过滤了一遍。我隐入寂寞幽深的大海,

    1.玛萨索特(1580-1661),北美万帕诺亚格印第安人首领,各部族的大酋长,1621年白人殖民乘“五月花”号驶抵普利茅斯后,他和移民订立和平协议,彼此和平相处,直到他去世。

    尘世的河流虽然也汇集于此,然而单从我的需要来讲,在我四周的沉积物大多具有最优秀的品质。除此之外,还有来自另外一些尚未被发现、未被开化的大陆上的人们,他们也正在向我靠近。

    今晨,我家来了一位并非真正荷马式或帕菲拉戈尼亚式的人—他有一个特别适合他身份的名字,很诗意。我很抱歉,我不能写出来和你们分享—他祖籍加拿大,靠伐木做柱子为生。他一天能在50个柱子上凿洞,他吃过他的猎狗捕获的一只土拨鼠。他也听说过荷马这个名字,说“幸亏我有书看”,否则他就“不知道在下雨天干什么”,虽然好几个雨季悄悄溜走,他或许也没有读完一本书。在他生活的地方,曾有个教区,有一位会念希腊文的牧师,曾经教他阅读过《圣经》里的诗。现在则轮到我来给他翻译了,他手执那本书,翻到帕特洛克罗斯满脸忧伤,阿基里斯因此责备他的那段,“帕特洛克罗斯,你为何像个小女孩一般哭泣?”

    难道你从毕蒂亚那里

    获知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消息?

    亚克脱的儿子和依若斯的儿子,

    仍然完好地生活在玛弥同;

    只有他们死亡,你才应该悲伤。1

    他对我说:“这诗不错。”他手臂下夹着一大把白橡树皮,是他在周日的清晨收集到的,准备送给一个病人。“我想今天就做这件事应该无伤大碍吧?”他说。在他心目中,荷马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虽然他的著作是什么内容,他并不了解。恐怕很难再找出一个比他

    1.引自《伊利亚特》。

    更纯洁自然的人了。罪恶和疾病,给这个世界蒙上一层忧郁阴暗的薄纱。对他而言,这些几乎都不存在。在他大概28岁那年,也就是12年前,他离开了加拿大

    —

    他的家乡,来到英国找工作,准备挣些钱将来置办点田产

    —

    可能想在他的故乡买个农场。他就像是用最粗糙的模型做出来的,一个壮硕而僵硬的身体,举止却非常文雅,一个晒黑了的粗脖子,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双暗淡无光、昏昏欲睡的蓝眼睛,但有时也会闪烁起来,变得异常的明亮。他经常身着一件乌黑的羊毛色大衣,头戴一顶灰色的扁平帽子,脚穿一双牛皮靴。

    他在离我屋子几英里之外的地方工作,整个夏天都在伐木,他通常用一个铅皮桶作为他的饭盒,因为他喜欢吃肉,尤其是冷肉,一般是土拨鼠的冷肉,并且胃口很大。他把咖啡装在一个石瓶子里,穿上一根绳子挂在他的皮带上,有时候他还邀请我尝一口。他常常起床很早,穿过我的豆田,但他并不像所有的北方人一样,急忙开始工作,他可不想累着自己的身体。假如收入刚好满足吃住,他也不是很在意。他经常把饭菜忘在灌木丛中,因为往往半路上,他的猎狗就会帮他捕获一只土拨鼠,他就按原路返回再走一英里半的路程将它煮熟,然后放在他借住的房子的地窖里。但是在那之前,他会考虑长达半小时之久:关于他能否将土拨鼠泡在湖水里,一直保存到晚上。他清晨路过的时候,总说:“鸽子飞得好密啊!倘若我不必每天工作,我仅仅靠打猎就能得到我所想要的全部肉食—

    鸽子、

    土拨鼠、兔子、鹧鸪

    —

    天啊!打猎一天就能满足我一周的需要了。”

    他是一个技术熟练的伐木工人,他很享受这项工作所要运用的技巧。每次,他都将从树贴近地面的位置砍倒,因为像这样从根上萌发的芽,将来长成的树才会格外茂密,而运送木材的雪橇也不会受到阻碍,很容易就滑过去。除此之外,他也不是将根部砍到一半,然后用绳子将其拉倒,而是将树木削成很细的一根或者很薄的一片,最后,你只需轻轻用手一推,树木就应声倒地。

    他令我产生兴趣的原因是他这样的安静,远离人群生活,但内心却是这样的快乐。他的眼睛里充盈着愉悦和满足的神情,他的快乐里没有一丝的杂质。有时候,我遇见他在森林中工作,砍伐树木,他总是用一阵无法言说的满足的笑声来迎接我,并用他那加拿大腔的法文问候我,实际上他的英文也说得很棒。每当我走近他,他都会停下手中的工作。一边想克制着自己的喜悦,一边躺在他刚砍倒的一棵松树旁,将树枝内层的皮剥落下来,再将它卷成一个圆球,咀嚼着它然后笑着和我交谈。他的精力是如此的充沛,偶尔遇到需要大脑思考的事情,碰到了他的兴奋点,他就会抑制不住地大笑,倒在地上,开始打滚。有时他望着周围的树木,就会喊道:“真的!在这里砍树真过瘾。我再不需要其他更带劲的娱乐了。”在他空闲的时候,他就带着把小手枪,整天在林中悠然自得,一边散步,一边按时地向空中放枪向自己致敬。冬天他会升起温暖的火;正午的时候,他在水壶里煮着咖啡。当他坐在一根圆木上吃饭的时候,有时小鸟会飞过来,驻足在他的胳膊上,啄食他手里的土豆。他说他“喜欢身边这些小情调”。

    他身上吸引人的一点是勃勃的生机。他身体强建,体力充沛,仿佛跟松树和岩石一样。有一次我问他整天工作,晚上劳累不?他真诚而严肃地回答:“天知道,我这一生中从没有劳累的时候。”但是在他身上,智商,即所谓的灵性却处于沉睡的状态,跟婴儿的灵性并无二致。他所接受的教育,是那么天真幼稚而无用。天主教神父教育土人就是采用这种方式,而学生通过这种方式,是不会达到意识的境界的,只能达到信任和崇拜的程度。就像一个孩子并未被教育成人,他依旧是个小孩。大自然创造他这类人的时候,赐予了他一个健壮的身体,并且让他知足常乐,在他的周围安排好敬意和信任。这样他就始终如同一个孩子一样,一直活到70岁。他是如此的纯洁,丝毫不虚伪做作,简单得无须介绍,正如你无须向你的邻人介绍土拨鼠一样。他这人还有很长一段自我认知的路要走,就如同你也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认识他一样。他无论何事都不矫揉造作,人们为他的工作付钱,他就得到衣服和食物,从来不与人们交换意见。他如此的单纯,天生的卑微

    —

    倘若那种不怀奢望的人能称为卑微的话—

    这种卑微在他身

    上并不显著,他自己也从未察觉。对他而言,稍微聪明的人,简直就是上帝。倘若你对他说,这样一个人正向这里赶来,他仿佛觉得如此盛大的事情肯定与他毫无瓜葛,事情会自然安排有序,水到渠成。他还是比较适合隐匿在人群中吧,就像他从来没有被赞美过一样。他特别崇敬作家和牧师,认为他们的工作充满了神秘感。当我告诉他,我也经常写作时,他思考了一会儿,认为我说的是写字,实际上他的字也写得非常好看。有时候在公路旁的积雪上,我能看到一行很秀丽的笔迹,上面写着他家乡教区的名字,并标明法文的重音符号,我就可以确定他曾走过这里。我问过他有没有想过把自己的思想记下来。他说他给文盲读过和写过一些信件,但从未尝试过写下他的想法—

    不,

    他不能,他压根不知道该先写什么,这会把他难住的,何况他在写的时候还要注意拼音!

    我曾听说一位有名的智者兼改革家问他,是否愿意这世界发生改变。他惊讶地笑了出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用他的加拿大口音回答:“不用,我很喜欢这个世界。”一个哲学家与他交谈,可以得到很多启示。在陌生人眼中,他对一般问题是一无所知。但是我有时候会从他身上发现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可是我不明白他究竟是聪明得如同莎士比亚呢,还是天真无邪得如同一个小孩;不明白他是富有诗意呢,还是一名笨蛋。一个市民曾告诉我,他曾见过他戴着那紧绷绷的小帽子,悠哉游哉地穿过村子,旁若无人地吹着口哨,这让他想到微服出巡的王子。

    年鉴和算术书是他仅有的书籍。他非常精通算术。历书对他而言好比一本百科全书,他认为那集结着人类思想的全部精华,实际上,在很大程度内也的确如此。我喜欢问他一些现代改革的问题,他从来都是很简洁、很实际地回答。他从未听说这种问题。譬如,我问没有工厂他可不可以忍受?他回答说他身穿家庭手工纺织的佛蒙特灰布,并说很好很舒服。他可以忍受没有茶或咖啡的日子吗?在这个国家,除了水之外,还能喝到什么饮料?他说他曾把铁杉叶泡在水里,夏天喝时比白水好很多。我问他没有钱可不可以?他就证明,有钱之后是如何方便,说得仿佛在探讨货币起源的哲学一样,很好地说明了pecunia1这个词的词源。倘若他拥有一只牛,他现在要去铺子里买一些针线,但是需要钱,如果这时再将他的牛一点儿一点儿地抵押会很不方便。他能为不少制度作辩护,远超哲学家们的想法。因为他说的原因都和他直接相关,他道出了它们流行的真正原因,他并不捏造其他理由。有一次,他听到柏拉图给人下的定义—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于是有人把一只拔光了羽毛的公鸡亮出来,说这就是柏拉图所称的人。他则认为,鸡与人的重要区别在于鸡和人的膝盖弯向不同。有时候,他也叫喊道:“我多么喜欢聊天啊!真的,我能够聊一整天!”

    有一次,我几个月没见他。我问他夏天里可曾有什么新想法。“我的上帝,”他说,“像我这样有事干的人,倘若没忘了新见解,那就很棒了。如果和你一起耕地的人准备和你比赛。好呀,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这上头了。脑中想到的就只是杂草而已。”在这种情形下,他偶尔会先问我,有何新进展。冬季的一天,我问他是否对生活感到满意,希望从他的内心激发出一样东西,来取代他们一直依赖的牧师,从而能有更高的生活目标。“满意!”他说,“有些

    1.pecunia,拉丁文,已拥有的牛的数量计算财富。

    人满足这些,有些人满足另外一些。一个人如果什么都不缺了,那么他会满足于整天背靠着火炉,一直围绕着饭桌坐着,真的!”然而,我费尽心思也找不出他对事物精神方面的看法来。他的最高原则就是“绝对的方便”,就像动物喜欢的那样。实际上在这一点上,绝大多数人的原则都是如此。倘若我向他建议,改进一下生活方式,他的回答仅仅是已经来不及了,但并没有一丝的遗憾。但是他始终如一地奉行着诚实和其他类似的美德。

    我从他身上察觉到,他有一部分积极的创造性,无论这部分如何稀少。偶尔我还发现他在寻求表达他意见的方法,这个现象实在很难得。而我却愿意哪天跑上十英里路,去他那里观察一下,这相当于复习一次社会制度的起源。虽然他有些顾虑,或许有时还不能明确地表述他的观点,但他常常提出一些非常正确的好建议,只是他的思想太原始,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和有学问的人相比,他的思想虽然很高明,却还不够成熟,还没到值得对众人公开的程度。他曾说,在最卑贱的人中,即使他们一生都处于社会的最下层,而且目不识丁,但也可能诞生一些天才,他们一向都有自己的见地,从来不假装自己什么都了解。他们如瓦尔登湖一般深邃,有人说它深不可测,虽然它或许是黑暗而充满泥泞的。

    很多旅行者改变了他们的旅游路线来看我,同时来观赏一下我的房子,而他们的借口常常是要一杯水喝。我对他们说,我直接从湖里喝水,然后用手指指湖,并表示很乐意借他们一个水勺。虽然我住得遥远而偏僻,但每年4月1日左右,人们都来踏青,我不可避免地会经常受到拜访,一时间我这里人气很旺。虽然这其中有一些人非常古怪,譬如从济贫院或别的地方出来的笨蛋也来看我。我尽力向他们提供施展他们全部机智的机会,使他们对我畅所欲言。在这种场合,机智往往成为我们探讨的话题,它使我收获甚多。真的,我认为他们比穷人管理员,甚至比城镇行政管理员还要聪明很多,我觉得他们彼此交换位置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关于智慧,我认为愚昧和大智并没有多少不同。尤其有一天,有一位头脑简单的穷人来拜访我,他看上去并不讨厌,而且他表示他想复制我的生活方式。以前我经常见到他和别人一起,宛如田野中的篱笆一样,久久伫立,或者有时他坐在一个箩斗上放牛和他自己。他身上蕴藏着一种极大的淳朴和真诚,超过或者说低于一般所谓的谦卑。他告诉我,他“智力非常低”。虽然上帝把他塑造成这样,但是他认为,上帝眷顾他正如眷顾别人一样。“从童年时代起,”他说,“我就一直如此。我脑瓜不大机灵,我和别的孩童不同,我的智力很低。我想,这或许是上帝的旨意吧。”他就站在那里,证实着自己的话。他对我而言,是一个形而上学的痴迷者。我很少碰到一个如此有希望的人—他所说的话都很单纯、真诚,而且真实。他越是谦卑,越显得高贵。起初我还不知道,不过,这可是一个聪明的办法达到的效果。这个智力稍欠缺的穷人创造了一种真实而坦率的气氛,我们在这种气氛中谈话竟然达到了与智者谈话的深度。

    另有一些客人,通常不属于城市贫民的范围,实际上他们应该被划入城市贫民的圈子里,简直可以说他们是世界贫民。这些客人对你的好客不在乎,反而在乎你的亲切款待。他们迫切希望你能帮助他,却一张口就说:“我下定决心,决不自己来取食了。”我要求客人不要饿着肚子来拜访我,虽然他们大概有世界上最好的胃口,无论他们是如何养成这样的好胃口的。慈善事业救济的对象不是客人。而有些客人,不明白他们的做客其实早该结束,我已经着手我的事情,回答他们的话越来越敷衍。几乎所有智商不同的人在候鸟迁移的季节都来拜访过我。有些人的智商超过了他们所能运用的范围,例如一些正在逃亡的奴隶,脸上刻着那种在种植园里服役的神情,他们不时警觉地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宛如寓言中的狐狸经常听到猎犬在追踪它们时表现出的警惕。他们经常满眼恳求地看着我,似乎在说:

    啊!基督教徒,你会不会把我送回去呢?

    其中我遇到一个真正的逃亡者,我向他指明北极星的方向,然后他继续逃亡。有人只有一个心眼儿,宛如带有一只小鸡的母鸡,而那其实还是只小鸭子;有些人脑子里千头万绪,像一只要照料一百只小鸡的老母鸡,它一直在追捕一只小虫,每天在清晨的露水中总要遗失一二十只小鸡—结果弄得自己的羽毛蓬乱而污秽;还有些人不用腿而用聪明走路,宛如一条聪明的蜈蚣,让你全身不寒而栗;有人向我提议用一本记事本来记下客人的名字,就像在白宫里一样。遗憾的是,我的记忆力太好,以至于我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

    我发现我的客人各有各的特点。女孩、男孩还有少妇,一走入森林就很快乐。他们望着湖水,嗅着花,觉得时光过得很快。一些生意人反而感到孤独不已,他们的大脑中盘旋着生意经,觉得我的住所过于偏僻,做什么都不方便,甚至有些农民也这么认为,尽管他们口头上说,他们偶尔也喜欢在林中漫步。但事实显而易见,他们并不喜欢。这些焦灼不安的人啊,他们的时间都浪费在谋生或维持生计上了。

    一些牧师口里一直念叨着上帝,仿佛这题目专为他们所设,他们也丝毫不理各种不同的声音。医生、律师、忙碌的主妇则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检查我的碗橱和床铺

    —

    否则某夫人怎么知道我的床单不如她的干净?

    —

    有些已经开始衰老的年轻人,认为沿着职业的成规走下去,是最保险的办法

    —

    这些人通常认为我这样的生活没有益处。啊,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那些衰老的、身患疾病的、胆怯的人,无论他们的年龄、性别怎样,他们想得最多的依旧是疾病、意外和死亡。在他们眼中,生命充满了危险

    —

    倘若你忽略它,那危险何在?

    —

    他们

    认为,处事谨慎的人应该细心地挑选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在那里医生可以随叫随到。在他们眼中,村子就是一个共同守卫的联盟。你能想象得到,他们采集越橘时也要随身携带着药箱。也就是说,一个人倘若活着,他就随时随地都有死亡的危险。实际上这种死亡的危险,鉴于他已是活着的死人而相对地减少。一个人在家闭门静坐,与他出门奔跑一样危险。最后还有一种人,自称为改革家,所有客人中数他们最令人厌恶,他们认为我不停地在歌唱:

    这是我建造的房屋,

    我在我建造的房屋中生活。

    但他们不知道下面的两行是:

    正是这些家伙,烦扰着

    住在我建造的房屋中的人。

    我并不惧怕捉小鸡的老鹰,因为我没养小鸡,但是我惧怕专门捉人的鹫鸟。

    除了这最后一种人,还有一些更令人愉悦的客人。来采摘浆果的小孩子,身着干净衬衣来散步的铁路工人们,渔民、猎人、诗人和哲学家。总之,我喜欢所有忠诚老实的朝圣者。他们为了寻找自由而走入森林,他们把村子远远地抛在身后。我很高兴对他们说:“欢迎你们,英国人!欢迎你们,英国人!”因为我曾经和这个国家的人有过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