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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酒家

    三十  酒家

    星子仔细查验了勒痕,他虽不谙尸检,但习武日久,人又聪明,忽想明白了被人勒死和上吊自杀的不同,阿远果真是被勒死的!

    真相彰显,一团烈火在星子胸间越烧越旺,原来如此!县衙逼迫众人画押,拿到了村里人的证词,纵然苦主亲属日后上告,也绝难澄清事实,讨还公道。  星子默默地重将白布盖住阿远,转头看了眼仍瘫在路边的严婆婆,根根白发在阳光的映照下分外刺目,她无力地靠坐着一颗老树,闭着眼,头软软地垂着,似乎仍没有恢复意识。星子不忍去惊扰她,忽想到了同是守寡的母亲,如果将阿远换成自己,这样地肝肠寸断,让母亲情何以堪?

    不知道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事已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但既然这件事恰好让我见到了,就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算了。星子想了想,要去找那个草菅人命的县官报仇倒是不难,但定会连累这些村民,恐怕又招惹祸端,星子遂问一长者:“老伯,您看这事怎么办?”

    那老者须发皆白,满脸沧桑,神情倒还镇定:“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但这件事……实在太欺负人了……如果到府衙去喊冤,官官相护,也不知道什么结果……”

    星子虽尚未做官,但直觉在京城里或许会有办法,也罢,先告状,若不成,再算账,便道:“州府如果不管,你们不防直接进京到刑部告御状,在下在京城里做事,或许能帮得上忙。”

    村民也看出他气度不凡,不由生出些希望,但随即又七嘴八舌地道:“去京城告状?听说很难啊!不知道会不会收我们的状纸,不是还要滚钉板吗?”

    星子其实也没多少把握,硬着头皮道:“总要去试一试才知道,这案子非同寻常,刑部也不会坐视不理的。你们先预备好状纸和供词,抬上阿远的遗体,请刑部重行验尸。”顿一顿,“如果不行,我们再另做打算,一定要还大家一个公道!”星子忽想起自己也曾对玉娇说过类似的话,是该到了新帐老账一起算的时候了。

    星子摸出一些银两,让村民去准备一口棺材装殓阿远。眼见暮色四起,渐渐笼罩原野,便告辞离开。回京时,星子避开那条盛世国道,另抄了一条近道。行了约有一半路程,天色一层层地昏暗下来,暮霭之中,近处的道路,远处的村庄都已模糊不清。星子暗想,不知是否来得及在宵禁前回城?或者就在城外借宿一夜?但倘若不回去,府中的阿伟等人是不是又要大动干戈地寻找?

    星子正犹豫间,忽见路边酒旗招展,上面大书“凸凹”两字,门帘内隐隐透出橘红色的烛光,温暖的灯光让人顿生归家般的亲切。星子伫足,“凸凹”酒家?以此二字为酒家的字号,倒是新奇,不知是何人开的?他走了这大半日,腹中饥饿,管他的,先进去吃了饭再说。

    那酒家不大,内有三五张八仙桌,几条长凳,却收拾得简朴干净。此时已过了晚饭的时间,厅堂里没有客人,只有靠里的柜台后有一位酒保。

    酒保正欲收拾关门,忽见星子进来,忙跑过来,点头赔笑道:“客官请坐,来点什么?”

    星子对饭食向来不挑剔,加之今日送别北风虎子曾设宴饮酒,后又被阿远的事搅得心烦意乱,此刻只想填饱肚子而已,道:“来一碗米饭,再来两个下饭的小菜就是了。”那酒保转进后堂,片刻后出来,果然端上一大碗白米饭,另一盘腌渍山鸡,一盘清炒芦蒿。星子一面吃饭一面问那酒保:“你们这酒家字号不俗,有什么来历么?”

    酒保笑笑道:“也没什么稀奇的,凸者为阳,凹者为阴,阴阳为天地二极,如此而已。”

    星子听小小酒保谈吐亦是不凡,更激起了好奇心:“你们的店老板是谁呢?”

    酒保眨眨眼睛,却不正面回答:“客官先慢慢用饭,老板现在后面,待会他会来接待你。”

    老板认识我?想到进京赶考的经历,星子朦朦胧胧似明白了点什么,隐隐有些期待。三口两口吃完饭,对那酒保道:“现在带我去见你老板么?”酒保应声是,领着星子穿过后堂,却是一处数丈见方的小庭院,淡淡的星光映在青石板上,如清水一般流淌。

    一人快步走上来,一把握住星子的手:“星子兄弟!还记得我么?”

    星子定睛一看,那人果然有点面熟,对了,进京途中曾见过一面,唤作宝锋的,是箫尺大哥安排接待的手下。星子激动得声音都有点颤抖了:“宝锋兄,这凸凹酒家是你开的么?我大哥呢?你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

    宝锋嘿嘿一笑:“这也说不上是我开的,我只是来守着这地儿,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大哥在这?”星子欢喜得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宝锋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星子忙住了嘴。

    走到小院最里的一间厢房前,宝锋伸手叩了叩门,随即将门推开,道:“你进去吧!”星子冲进去,却见一人正坐在窗前灯下,手持黄卷读书,神情怡然。听见有人进来,徐徐放下书卷,望着星子,微笑不语,果是箫尺。星子一下子扑到箫尺身上,嚷道:“大哥,想死我了!”

    箫尺笑望着他:“都中了状元,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星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起身在箫尺旁边坐下,却不满地嘟着嘴:“大哥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让我知道?”

    箫尺摸摸他的脑袋,仿佛他还是几岁的顽童:“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来,正考虑怎么见你,没想到你就自己跑来了!”

    “哼!我才不信,骗我的吧!”星子仍是不依不饶,忽见箫尺眉宇间似有一丝忧虑之色,隐在那烛光的暗影中。星子道声不妙,大哥这次进京,必然是有要事在身的,看来是遇到什么问题了?改口问:“大哥,好久不见你了,你怎么样啊?到京城来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吗?”

    箫尺仍是微笑:“我这些日子太忙,回头再和你细说。先说说你的情形吧!呵呵,你可了不起,初出茅庐就惊天动地的!”

    星子面现羞赧之色,微低头道:“大哥又取笑我了。我自个也不知道怎么就混成了状元,真象个笑话!”星子说着,忽想起一件要事,便从项上取下那麒麟玉锁,道:“大哥,我正有一件事情想要求你呢!”

    箫尺见星子突然郑重其事,他很少求自己做什么,奇道:“什么事?”

    星子便将皇帝所谓的“故人之子”的说法大致讲了下,却尽量将自己挨打的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没见到箫尺时,星子只觉得有许多委屈,要等见到他时痛快倾诉,待今日忽见到了大哥,又说不出口。自己毕竟已是大人了,难道还能象小时候被涂夫子责打那样事事让大哥出头?何况,被皇帝打也是没脸的事,说出口也觉丢人。

    星子说完,道:“我也不知道那皇帝的话是真是假,但这件事情肯定有些古怪,我的亲生父母这么多年一直音信杳无,皇帝却怎么知道是他的故人,但又不肯告诉我他们是谁?大哥神通广大,肯定能帮我查出来的,是吧?”

    “嗯,我自然会去查,”箫尺对着星子亮晶晶充满信赖的蓝眸,声音里却有一丝飘忽不定的犹疑。接过星子的玉锁,箫尺不由蹙起了眉头,良久沉吟不语。十年前,自己初次见到这玉锁,也曾心生疑惑,这玉锁非同凡器,多半与皇家相关。但这些年星子一直长于山中,与世无争,自己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而他这次进京应试,从皇帝的态度来看,显然对他不同一般。“故人之子”?倘若真如此言,星子的亲生父母定与皇帝有绝大的渊源,那事情真相解开的那天,星子将会如何?我又将会如何?

    眼前的星子,十年前那个稚气可爱的孩子已长成了今日英气勃发的少年,从十年前他认自己当大哥以来,自己也将他当亲兄弟一般。但今日听他说起身世,不知为何,箫尺心头总有隐隐的不祥之感,会不会有一天,一切便如这灯烛,燃到尽头,终成灰烬?箫尺压下不安的情绪,拉过星子的手,温言道:“我会去帮你查。但你还想继续待在京城里么?如果不愿的话,不用委屈自己。”

    星子听了箫尺这话,眼圈儿顿时红了,忙眨眨眼睛掩饰过去。大哥总是为自己着想,可他教了我这么多,培育我成人,我又怎么报答他?星子摇摇头道:“不,我留在朝廷中,对大哥总还有些用处。”

    箫尺听他这样说,嘴角微扬,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想帮大哥,大哥曾经和你说过,我和皇帝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你的生身父母真的是皇帝的故人,受过皇帝的大恩,而你跟着皇帝,也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还会帮我么?”

    亲生父母、皇帝、大哥?星子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的头脑里,帮箫尺几乎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突听箫尺这样说,星子一时张口结舌。

    星子思忖半晌,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不管我父母是谁,与皇帝是什么关系,我定然会帮大哥。不是因为我不孝,而是,第一,虽说亲疏有别,但更重要的是我认为大哥做得对,皇帝做得不对,有道伐无道,这是天理。第二,就算皇帝能给我一时的荣华富贵,但也如大哥曾说的,倚冰山为靠山,伴君如伴虎,随时都有不测之祸,前车之鉴,比比可见。何况,那些富贵浮云,不过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

    星子能说出这一番道理,倒让箫尺惊讶,叹息道:“难得你有这种见识,世间太多的人,不问是非对错,只讲恩怨情仇。”忽又反问一句,“你怎么就知道我做的就是对的呢?倘若哪天我做错了,你还帮不帮我呢?”

    星子冲口而出:“大哥怎么会做错呢?”话一出口,见箫尺只是含笑望着自己,忽觉得不对,大哥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保证就时时事事一定都对呢?星子挠挠头,想了下,又道:“即使大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不会象那个皇帝一样,又残暴又蛮横不讲理。”说到这,星子忽想起前些日子皇帝微服夜访顺昌府的情形,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便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大哥这次进京,是有什么要事么?”

    “嗯,”箫尺点点头,道,“星子,你既然长大了,想必你也知道,我要做的是什么事情。这十多年来的经营,总算有了些眉目,尤其南方诸省,颇联络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义士,只待时机成熟,便好起事。但朝廷近日得到了一些风声,秘密抓捕了我一个心腹兄弟,这人很重要,听说不日就要押解进京,我是来设法营救他的。”

    星子听了,不由脸色凝重:“那大哥我能帮到什么吗?你们是要劫囚车还是劫狱?”

    “我们的人在进京的路上等了好些天,没见到什么动静。估计他们是走了水路,绕道进京了。如果已经进京,要在路上营救便不可能。天牢戒备森严,风险更大,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竭尽全力。”箫尺沉吟一下,“你刚刚入仕,一切情况不明,我还不想你这么早陷进来。皇帝似乎对你十分在意,若引起他警觉,反倒打草惊蛇了。如果你以后在刑部供职,可试着打探下关押的地点,审案的情形,如果打听不到,也没什么关系。你留在朝中日后再与我联络便好。”箫尺苦笑了笑,“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你若再被抓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办了!”

    星子忙不迭地点头:“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他还未及和箫尺谈到辰旦私访和要他写悔过书一事,罢了,大哥要事在身,自己不能再去给他添乱。大丈夫能屈能伸,成大事不拘小节,不就是一悔过书么?明儿我便写一份给那个皇帝,反正他也是喜欢听假话的主,先谋个一官半职再说。何况,矢首县的案子也是要到刑部的,自己若能亲自过问就最好了。

    星子又问:“大哥,那你一直都在这里么?”

    箫尺摇摇头:“我只是来探探情况,做一些安排。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而且我也有其他的事。”见星子沮丧地耷拉下脑袋,箫尺安慰道:“你不是也托了我一件事么?我会尽快给你查出结果的。”

    星子应了一声,知道再不是童年时在山中乡下,要象以前那样,盼着每个春天相聚怕是不能了,除非等到成功的那天……星子心中泛起一层层苦涩,那些快乐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了么?长大了,就意味着要去承担责任,还有离别……星子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夜色已渐深了,庭院中草叶上颗颗浑圆的露水凝了月光,晶莹如珠。星子忽有些烦躁起来,京城应已宵禁了吧!自己今夜不回去,皇帝定会知道,不知又生出什么事端,若暴露了大哥就糟糕了!

    星子蹭地站起来,急急地道:“大哥,我府里有皇帝的眼线,我今夜必须回去,以免他生疑。如果我打听到了什么情况,该如何与你联络呢?”

    箫尺道:“你若有什么消息,与宝锋联络即可,他认得你的。”

    箫尺将星子送到凸凹酒家门外,见星子孤身一人,奇怪地问道:“我送你的礼物呢?怎么?你不喜欢吗?”

    星子忙道:“大哥说什么呢!我高兴都来不及,只是骑着那宝马出门太招摇了,幸好今日没有用它。”

    “呵呵,还是你想得周到,”箫尺释然,又问,“还缺什么吗?”

    缺什么?星子想着那冷冰冰的顺昌府,缺亲人,爱人和朋友,可是……星子口中却道:“大哥才是想得太周道了,总把我当小孩子呢!”

    “哪敢?我怎么敢小瞧你?你现在可是当朝的新科状元呢!”箫尺满意地见星子红了脸,站住挥挥手,“好了,你自己一切小心,你长大了,大哥也不能事事都罩着你了。”

    这句话从箫尺口中说出,星子忽有一种异样的别情,和以前每一次箫尺离去不同,那时分别,虽然不舍,但也充满期盼,现在却有一种惶恐不安。已长大离家,还这般多愁善感儿女情长,星子摔一摔头,亦冲箫尺挥挥手,转身踏上回城的道路。走了百余步,星子忍不住回头,箫尺仍站在原地,夜风鼓动他玄色的衣襟,星月下,刚毅的面容却如雕像一般寂然,星子凝望片刻,终于决然而去。

    星子趁夜潜回京城,回到顺昌府时,月影已西斜。星子不便翻墙入院,上前敲开大门,府中人见是星子回来了,忙成一团,阿伟等将星子接进府中,长舒一口气:“大人总算回来了,小的都要急死了。今天宫里来了人,等大人回话,等了一下午,天黑了才走。”

    星子暗暗心惊,不出所料,皇帝果然不曾放过自己,忙道:“我是去看凤凰台的行宫了,所以回来晚了。”阿伟不知星子的轻功,普通人往返一次凤凰台一天一夜也不稀奇,倒也不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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