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之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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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慈亲

    五十一  慈亲

    星子拖着重伤的双腿膝行,每一个动作都那样艰难,一步一步,象是在锐利的刀锋上一寸一寸地挪动,坚硬的地砖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如盛开了一朵朵的血色梅花,辰旦只恨不能一把将他抱起,但眼下还不是安慰他的时候。

    辰旦仍是板起脸,森然如秋夜寒霜:“你素来顽劣,常惹人非议。朕今日暂且饶过你,日后你须谨言慎行,听从皇叔祖教导,若再让朕听到什么风吹草动,朕决不再轻饶!”这几句话名为教训星子,却是说给德王听的。言罢,知道星子伤重,已支撑不住,令人将他带了下去。

    辰旦含沙射影,怒气逼人,德王自然不会听不出来,呵呵一声干笑:“皇上对这星子管教倒是严厉。”

    辰旦仍是面色严肃,直视着德王:“这小子聪明机灵,就是不通世故,特立独行,还须皇叔悉心教导,事关皇家体面,不可不慎重。”

    德王听他口口声声,似将星子当成了皇家血脉,如今看来,佞臣之说固不足信,但仍不免奇怪:“皇上托付之事,臣不敢不竭心尽力,只是……皇上也须在子嗣上下些功夫,国无储君,社稷不安啊!”多年来,子嗣之事一直是辰旦的心病,有人贸然提及者,常惹得龙颜大怒,这几年外臣已少有人敢提,德王仗着是皇室长辈,不惧顾忌,言下之意是提醒辰旦不要因求子心切,让星子鸠占鹊巢,乱了皇家血统。

    辰旦的脸色愈加阴沉,不便多说什么,只道:“皇叔多虑了,朕自有分寸。时候不早,请皇叔回府歇息吧!”吩咐英公公礼送德王出去。

    待送走了德王,已过了初更。辰旦方能询问星子的情况,得知星子竟不待太医治伤,已先行出宫回府了。辰旦蹙眉,这些太监是怎么当差的?他遍体鳞伤,就这样不闻不问让他自行回府?正待发火,旁边英公公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道:“皇上,是星子殿下执意要求出宫的,太医也已经赶去了……”

    “哦?”辰旦愈发放心不下,即命摆驾。星子执意离去,多半是心里不痛快了。想他今日先被折辱,后遭毒打,伤成那样,倒也难怪!叹息一声,从前朕只当他年少无知,叛逆放荡,未想到他既能舍生忘死,亦能如此忍辱负重。

    辰旦料得不错,星子此时正是心烦意乱。又一次竖着进宫去,横躺着被送回府,又一次请御医来清洗上药,这一套程序星子从最初的抗拒,到如今的熟悉。就算漫长的上药过程再受一次生不如死的酷刑,也不是不能忍耐。但今日星子双手被戒尺打得肿胀不堪皮破血出,受刑时用力紧握刑凳凳腿,又有许多细如牛毛的木刺插入手心手指的伤口中,上药先必须将这些木刺木屑一点点地挑出来。

    疗伤的是太医院两名最擅外伤的太医,一名处理星子臀腿的杖伤,另一名则拿了一只小镊子,仔细来挑星子手上的木刺。每挑一下,星子便如被一柄小刀生生剜了一下,十指连心,尖锐的疼痛一跳一跳的似牵扯着心尖,远胜过臀腿已近麻木的杖伤。星子额上冷汗如雨而下,他这一天忍了太久的疼痛,虽仍死咬住牙关硬挺,身体却已快到了极限。

    偏偏挑刺是个精细的活,那御医做事又甚是小心,一举一动极其缓慢仔细。星子默然忍了良久,连一只手的木刺也未清理完毕。星子动都不能动一下,烦躁不安,只想拿起把利刃一刀切下这几个指头了事。

    左手大拇指指头插了一根小刺细如发丝,床前灯光明灭闪烁,御医挑了几次都没挑出来。星子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他,御医不防,向后便倒,却碰翻了身侧小几上的药盒药瓶,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滚!都给我出去!”星子哑声道。

    星子向无尊卑之别,极少对下人发火,御医并阿伟等仆从都惊慌失措,愣着正不知如何是好。房门突然开了,却是换了便装的辰旦赶来了。辰旦听说星子回府,不及用膳,急急换了一身深青色常服,便从侧门出宫,乘一顶二人青呢小轿,只带了几名贴身侍卫,从后门进了忠孝府。未让人通报,直奔星子寝室。一进门却见御医跌坐在地上,室内一片狼藉。

    星子听见众人向辰旦叩拜行礼,索性转过头去,面朝墙里躺了。辰旦也不计较他的失礼,让众人退下,室内只剩父子二人。辰旦走到星子床前,俯下身想拉过星子的手查看伤势,星子却用力挣脱了,仍是背对着辰旦,不瞧他一眼。

    “丹儿,是父皇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辰旦轻声安慰。星子仍是不理不睬,只给他一个脊背。辰旦揭开搭在星子腰间的薄毯,见那臀腿的杖伤已用层层的白布包扎好了,床单上却还有一片片深浅不一的醒目血迹。辰旦对着星子的后背悠悠地叹了口气,“唉!丹儿,要是你母亲还在就好了,你也不会受这许多苦……”

    辰旦知道,这一招杀手锏屡试不爽,从无例外。果然,星子的肩头轻轻地动了动,片刻后,慢慢转过身来,勉强用肘部撑起身子,神色已静如止水,微低了头,恭谨如常:“儿臣向父皇请安!儿臣伤重不能跪拜,有失迎迓。失礼之处,万望父皇恕罪!”

    沉稳顺从,进退有据,本是辰旦想要的结果,此时星子再度乖乖就范,辰旦却有说不清的不满。除了方才赌气略显放纵,星子近来在自己面前温顺乖巧,无可指摘,自己一次次利用他对亡母的罪疚让他驯服,但当曾经飞扬跳脱意气风发的星子藏起了喜怒哀乐,朕却不知道,他对朕的服从到底有几分真心?

    星子不能坐卧,辰旦扶着他仍是俯卧趴好,口中带了三分怒气:“这些奴才侍候得不好,朕另换人来!”

    “不!”星子怕辰旦迁怒旁人,忙辞谢道,“儿臣感激父皇关怀。他们都很好,只是儿臣有些……”他本想说有些心烦,“心烦”?这语气近乎撒娇,自己凭什么对他撒娇?……今日求仁得仁,有什么好烦的呢?这是一场以死亡为终点的刑罚,我所能做的只有忍受。难道因为他刚刚提起了母亲,因为叫了他几天父皇,就生了什么希望,有了什么妄想么?

    星子不易察觉地改口道:“只是儿臣自己无理取闹,惊动圣驾,儿臣该死!”

    辰旦不再坚持,只是捧起星子的伤手查看,顿时明白了方才星子为何大发脾气,轻轻叹息:“这伤口不是一时能处理好的,时间不早了,先用晚膳吧!”令人进来收拾了屋里残局,抬进食盒。

    阿伟揭开红漆彩绘的食盒盖子,捧出一只白玉瓷碗,先用银针验过,复单膝跪地呈上:“殿下先喝点粥吧!”星子瞥了一眼,见这回不是燕窝粥,暗中松了口气,想要去接,刚一动,双手便是一阵撕扯的痛。星子不由又蹙紧了眉头,往回受刑身上伤得再重也都罢了,此次这双手的摸样,不知几时能好,难道还得天天让人喂饭不成?那岂不成了个废人?

    辰旦见状,先在床沿坐下,一手扶起星子,半揽他在怀,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一手接过粥碗,对阿伟道:“你们先退下!”

    皇帝竟要亲手来喂自己?这下星子真的吓了一大跳,想要挣脱他怀抱:“儿臣不敢!父皇折杀儿臣了!”

    辰旦低声喝道:“不要乱动!”一手拿着粥碗,一手拿着银勺。星子怕碰翻了热粥,只好僵直如木头般地趴在他怀中。辰旦舀一勺粥,先在自己唇边试了试热度,再送到星子唇边。星子手足无措,肌肉僵硬,他两三岁后就一直是自己吃饭,更不记得什么时候曾被当作婴儿般抱在怀中一口口喂……

    “这是今秋新摘的金桂,熬的桂花莲子羹。”辰旦温和的声音似润物无声的春雨。星子只得被动地张开嘴,入口甘甜清香,唇齿间漫开一股桂花的芬芳。辰旦伸手在星子背上轻拍了一下,薄嗔道:“今日也是你自作自受,忍不了便出声,为何又要死扛到底?这双手不想要了么?朕的暗示你也装作看不见?”

    星子想起怀德堂中情形,当时不理睬辰旦,自暴自弃,是无心的试探,还是有意的报复?他是帝王,他的心我既然看不懂,又何必看懂?故做此举究竟是矫情了……星子唇边悄然浮起一抹涩涩的笑容:“父皇恕罪。儿臣……儿臣只是想,既然是苦肉计,就要演得真些。何况,儿臣素来驽钝,不懂得察颜观色,未能体会父皇的苦心圣意,还望父皇宽恕。”

    星子的几句话象是藏在棉花中的钢针,摸上去柔软无物,吞下去却卡得人肺腑生疼。辰旦忍耐地呼出口气,没说什么,只是一勺一勺地喂星子喝粥。两人沉默无言,星子乖乖地将一碗桂花粥喝了个底朝天。

    待辰旦放下碗勺,星子忽想起皇帝既然急忙忙赶来探望,定然尚未用过晚膳,他饿着肚子,却先来服侍自己吃饭。“儿臣万死!”星子惊慌失措,几乎要蹦下床来,“父皇未曾用膳,儿臣竟……”

    辰旦摆摆手打断他,却宽和地笑笑:“大惊小怪做什么,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辰旦语气轻松,星子愕然,猛记起万国盛典时自己冲进火中救驾,中毒箭后曾昏迷多日。难道那些日子,皇帝也是这般不眠不食地守着我么?星子说不出话,眼中似飞入了细小的沙石,一时酸涩难忍。

    辰旦复请御医进来上药,仍将星子揽在胸前。星子将脑袋埋进他怀中,任凭御医摆布。适才令人毛焦火燎的疼痛这会却如春风化雨,堪可忍受了。虽然隔着衣衫,星子仍清晰感觉得到辰旦的体温,那是一种可以让人依赖的力量,可以抚平一切最深的痛楚。

    曾经,也有同样坚实的一个怀抱让自己依靠……星子静静地闭上眼睛,贪恋着这片刻的温暖,屏住呼吸,不敢睁眼,不敢移动分毫。只怕稍稍一动,这怀抱就会如海市蜃楼般凭空消失……其实,自己该觉得幸运的,曾经拥有的这些温暖,哪怕只是短短一刻,哪怕似幻如梦,醒来后不见踪影了无痕迹……

    等到御医挑完小刺,又为星子的双手都上好了药,外面已打过了三更。床前的灯烛燃了大半,辰旦方起身,轻轻放开星子,让他俯卧,将他受伤的双手仔细地搁在枕畔,复为他盖好薄毯,柔声嘱咐道:“你先好好将息几日,明日不用到宫里来请安了,其他的事务也一概免了。”星子挣扎着想要致谢,辰旦却轻按住他:“不用谢恩,朕回宫了。”

    星子低低地嗯了一声,不再坚持。往回自己最痛恨谢恩,皇帝却每每强迫,自己今天真心实意想磕头道谢,他却又如此宽宏大量了……星子在枕上侧着头,静静地目送辰旦离开。凉凉硬硬的木枕,全不似那怀抱中的温暖舒适,心头似丢了什么空荡荡的……第一次,星子想要求皇帝留下来,留下来陪在自己身边,哪怕再多一刻也好……却终于什么都没说出口。

    一身的伤处上了大内秘药,初时清清凉凉的,并不觉十分疼痛。星子疲惫,迷迷糊糊睡去,不多时却被痛醒了。身后大片大片的杖伤的钝痛,象是一把锉刀一下一下锉着骨头,虽然难捱,倒也习惯了。偏偏手指头的伤,犹如一点点的小火在炙烤烧灼,火焰不大却永不熄灭,搅得星子神思不宁,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听那沙漏点滴之声,直到窗外如墨的夜色渐渐褪去。

    过了亥时,阿伟又来喂星子用早膳。星子面有惭色,先就昨夜的无礼向阿伟道歉。阿伟哪敢消受?惶恐磕头。星子现已习惯了跪拜辰旦,对阿伟的跪拜也不再排斥,只是暗中苦笑,明明是我做错了事,为何他人却要请罪叩拜?这样的森严等级之中,除了最高处的那一人,其余人等毫无尊严可言,毫无道理可讲。可是,谁又该生为下贱呢?皇帝是我的生父,我不得不顺服他,但阿伟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他们就甘于一世为奴为仆,生杀予夺操于他人之手?

    早膳后,辰旦的赏赐便源源不断地到了,补药珍品,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绫罗绸缎……应有尽有,一口气抬进来几十只红木刻金镂花的大箱子。这些都是积年各地各国进献的贡品,不少是价值连城的罕物,星子几乎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看着满屋宝贝,星子只是深深叹息,皇帝收服人心,终免不了厚赐重赏这一套,他却不知道,昨夜在他怀中那片刻,早已胜过了这珍宝千千万万……星子向来不喜奢靡,除了拿出些金银赐予府中下人,其余的皆令封存在库房。

    星子一夜无眠,忙完这些事务,已支持不住,沉沉睡去。直到晌午,辰旦又命人送来了午膳,都是几样星子喜爱的清淡小菜。膳后不久,御医来复诊,星子虽未发烧,仍是开了清热解毒的方子,煎药服下,外伤倒未再折腾。

    白日伤痛不似夜晚那般煎熬,只是长日无聊,星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如今连翻翻闲书消遣也是不能了,便只望着窗外发呆。秋日的天空沉静辽远,星子从窗格望出去,恰好能望见朱色飞檐上一抹湛蓝的天色,深邃如海,没有一丝云彩。

    星子知道,又将这样日复一日地度过许多天了。呵呵,自从今春进京见到了皇帝,过得最多的日子,便是趴在床上养伤。任春花秋月,寒暑更替,等闲虚度。今生还能有机会在大山中尽情奔跑,在密林间玩捉迷藏么?星子微微摇头,曾经的自由无忧,再不会有了,自己已注定是一个囚徒,天下之大,容身之处也不过囚笼。

    星子倚在枕上小憩了片刻,待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渐渐暗淡了。星子心念一动,父皇这会在做什么呢?他昨夜陪了我那么久,回去后用膳了么?夜里休息得好么?今日……看天色,已近晨昏定省的时辰,星子忽觉不安,撑起身唤阿伟过来:“阿伟兄,有劳你了,我要进宫去一趟。”

    往日除非皇帝传召命令,星子从未想过要主动去见他,此时念头一起,心中却如猫抓了般,一刻也不愿耽搁。阿伟知他伤势沉重,犹豫道:“陛下昨儿不是说了,主子今日不用进宫了么?”

    “陛下只说不用进宫,没说不能进宫。”星子解释不清自己的情绪,只催促道,“快点,扶我起来!”

    星子手腿皆是重伤,动作十分不便,好容易在下人的服侍下穿上了外衣,已是大汗淋漓。怕伤口破裂,衣服上会沾染血迹,星子特令挑了件玄色印同色暗花的长袍。不及梳头戴冠,只将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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