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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阿贞

    六十三  阿贞

    一日晚间膳后,有内侍来传辰旦口谕,第二日一早有人带他出城,让星子做好准备。  星子兴奋难眠,四更天便起床梳洗。这回换上了一件式样简朴的品蓝色滚银边锦袍,外罩一件银鼠夹袄,仍是仔细遮住浑身伤痕。

    星子想了想,又令人打开库房,从琳琅满目的珍宝中亲自挑选了两件饰物送给阿贞。他本不愿为私事动用辰旦赏赐的珠宝,但这是见娘亲最后一面,就破例一次吧!忽想起今日之后便是永别,星子心情渐渐黯淡……

    天方破晓,辰旦果遣了人来。星子期望是子扬,不料却是侍卫首领蒙铸。蒙铸曾带队指挥抓捕刑讯星子,现下两人碰面,免不了尴尬,平素都是能避则避。星子隐隐有点失落,又想,子扬为我通风报信,若是再将他牵扯进来,露出什么蛛丝马迹,怕是会连累他了。

    蒙铸例行公事拜见星子,面无表情地道:“圣上吩咐,卑职带殿下出城见一个人,殿下便请动身吧!”不知是不是心虚畏惧,蒙铸对星子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星子亦向来不屑与他多作纠缠,略拱拱手道:“那就有劳大人了。”令人牵过白马,翻身跃上。

    星子尚未痊愈的伤口遭遇马上颠簸,仍是无处不痛。蒙铸孤身一人,无其他侍卫相随,扬鞭催马,奔驰在前,星子只得咬牙忍痛跟上。此时时辰尚早,京城中众多店铺仍关门闭户,街上行人稀少。不久二人便出了城门,那方位果然是奔熙红寺去的,星子不由心跳加速。

    天际间乳白色的浓雾正渐渐散去,四周景物朦胧不明,连那朝阳也没半分精神,笼在雾中若隐若现,象是困倦已极睁不开眼。路旁枯黄的草叶尖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残雪,是前几日大雪留下的痕迹。一路上蒙铸在前,星子在后,相隔数丈,不交一言。唯有耳边风声呼啸,凛冽的寒风夹裹着马蹄卷起的雪尘扑在星子面上。

    半个时辰后,二人来到熙红寺左近。熙红寺坐落在戈乐山腰,戈乐山山势不高,山间并无密林,路边是一丛丛的灌木,此时草木凋零,一片荒疏。驱马到了熙红寺外,但见正门紧闭,一圈深灰色的高大砖石围墙隔开内外,墙上加筑了铁栅栏,数队士兵正在往来巡逻。星子一怔,此处果然形同监狱,戒备森严,又如此荒僻,娘亲竟被关在这里么?

    蒙铸并不走熙红寺正门,沿一条荒草没径的小路绕道寺后,又前行了里许。道路尽头的绝壁悬崖下,数棵经冬不凋的苍松翠柏掩映着一处小院,石板小径,青砖院墙,瓦上结了薄薄的一层白霜,柴门外没有士兵衙役,却守了两名粗壮的悍妇。

    蒙铸跳下马,星子亦随之下马。蒙铸指指院门,声音透着公事公办的冷漠傲慢,似乎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殿下,便是这里了!皇上吩咐,两个时辰。”上前摸出一面令牌给守门的仆妇看了,两名妇人随即退到一边。

    两个时辰?浩荡皇恩竟然只许了两个时辰!星子顿时心头一紧,这就是我和娘亲相处的最后时光了么?十六年的相依为命,只凝聚在这最后的两个时辰……儿时的无忧无虑已如隔世,今日两处都不得自由,要见一面竟如同探监,星子渴望与娘亲重逢的满腔喜悦顿时化为乌有。

    星子唤住蒙铸:“大人,麻烦你与这二位姐姐候在门外行么?”就算探监,星子也希望能与娘亲单独度过这最后的时光。虽知暗中必有人窥探,但也强过寸步不离站在身边。娘亲已被囚禁,若再让她为自己担惊受怕,那就更罪孽深重了。

    蒙铸迟疑一下,向后退了两步,让开道路:“卑职遵命,便在此等候殿下。”

    星子压下狂跳不已的心,上前吱呀一声推开柴门,进了小院,试探着唤了声:“娘!”

    “星子?是你吗?”果然是阿贞的声音,惊喜中带着颤抖。

    星子快步往房里走,却不见阿贞出来,倒听见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似有人摔倒了。星子一个箭步冲进去。原来阿贞正在窗下做针线,突然听见星子在唤她,急于起身,却被放针线盒子的小凳绊住了,连人带椅摔在地上。

    星子见状,急忙扶起阿贞,搀着她在椅子上坐好,仔细检查确认阿贞没有受伤,又为她按摩了几下腿脚,关节筋骨活动自如。这才靠着阿贞身旁屈膝跪下,忍住心中酸楚,哽咽道:“娘!孩儿不孝!”

    “星子!真的是你吗?”阿贞揉了揉眼睛,拉星子起来,将他紧紧地揽在怀中,抚摸着星子的小脑袋,一如儿时,语气却是惶恐不安,“娘好担心你!你没事吧!他们说,你犯了什么大案,现在怎样了?”

    娘亲怀里散发着熟悉的芬香气息,星子却不敢眷恋。抬起头环顾四周,正屋摆了一张八仙桌与几把椅子,虽是半新不旧,比起临海村的简陋农舍已好了不少,阿贞收拾得纤尘不染。椅上铺了坐垫,桌前还有一只燃着炭火的铜炉。侧面另有一间房,垂着深碧色的门帘,想是卧室。阿贞虽面颊消瘦,气色尚好。看来父皇只是将她软禁羁押,并未拷打虐待。

    星子稍稍放心,强颜欢笑,语气轻松地道:“现在已没事了,一场误会而已。你看孩儿不是好好的么?只是耽误了些时间,没能早点来探望娘亲。”

    阿贞拉星子在小凳上坐了,这才仔细地端详他。自从星子今春进京赶考,过了已近一年,星子似乎长高了不少,英挺的五官透出成熟稳重,不象在家时那般稚气未泯。而穿着打扮衣服鞋帽皆是上好锦缎精工所制,昭显富贵非常。阿贞看了半天,目光落在星子脸上,忽道:“儿子,你怎么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没有啊!”星子慌忙撒娇道,“只是孩儿想着要见娘,昨夜没睡好罢了!娘,可想死孩儿了!”他出门之前反复揽镜自照,确保阿贞不会看出身上伤势。只是星子不能如女子那般涂脂抹粉,便遮不住彻夜不眠留下的青黑眼圈。

    阿贞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星子,盈盈笑容里尽是由衷的喜悦:“娘就知道,我儿怎么会是作奸犯科的坏人呢?既然没事了,你今天是来接娘回家的么?”

    星子心头咯噔一跳,回家?那遥远的小山村,自幼长大的故乡,虽然寒碜却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今生怕是永远也回不去了……望着阿贞鬓边新添的几丝白发,星子不由湿了眼角,嗓子干涩疼痛,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方艰难地开口道:“孩儿蒙圣上赏识,即日要随圣上御驾远征西突厥,一时半会恐怕不能回家。今日……孩儿是来向娘亲辞行的。”

    被皇帝收为义子之事,星子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说起,事关皇家秘辛,自己又答应了父皇对身世守口如瓶。星子既不愿欺瞒阿贞,又不愿让她白白担忧,于是含糊其辞过去。

    “哦,”阿贞听了,神情一滞,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旋即又开心笑道,“圣上赏识你,那太好了!你放心去吧,不用担心娘。”又问,“西突厥那里很远吗?大概要去多久呢?”

    “嗯”,星子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狠下心骗她道,“不会太久,顺利的话,一年半载也就回来了。”

    “那不太久的话,娘也就不回去了,就留在这里等你。”阿贞这样说,星子不由一愣。皇帝为牵制自己,定不会轻易放走养母的,星子正不知该如何向阿贞解释,哪知娘亲竟自愿留下。听阿贞又道:“听说这里离京城近,你一回来就来看娘,好吗?”语中尽是期盼不舍。

    “好!”星子应道,一语未竟,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

    星子落泪,阿贞亦是心酸,忙拿出手巾仔细为星子拭去泪水,复将他揽在怀中,不舍地道:“娘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凡事多加小心,不要让娘担心。”

    “孩儿知道。”星子想笑一笑,眼泪却仍直往下滚。

    阿贞一面为他拭泪一面道:“都这么大的小子了,还动不动哭鼻子呢!羞也不羞?也不怕人见了笑话?”星子怕再哭被她发觉异常,只好咬住嘴唇,拼命忍住泪水。阿贞悠悠叹口气:“也难怪,你离开娘这么久,跟着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打仗……不过,娘知道你的本事,娘不求你立什么功劳封什么官,只要你平安归来就好了。”说着亦红了眼圈。

    阿贞想起初闻星子高中状元的光景,县里敲锣打鼓地派人报信,周围十里八乡都沸腾了。临海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阿贞的小屋更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阿贞戴上大红绸花,用县太爷的轿子抬着进了县城。游街庆贺,万人空巷,争睹状元母亲。县太爷专门在府衙设宴款待,还许诺上报朝廷为阿贞建贞节牌坊旌表懿德……那段日子,阿贞至今觉得象是做梦一般。

    阿贞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星子来接她进京,从此荣华富贵平步青云,甚至还曾幻想过如戏里演得那般被诰命加封。可没盼到星子,却盼来了一帮凶神恶煞将她解押囚禁。阿贞听说星子犯了逆案,她虽目不识丁,也知道这是抄家灭门十恶不赦的大罪,登时大梦初醒,如从天堂掉进了地狱……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星子,阿贞痴痴望着儿子,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不见,原来一切都是浮云轻烟,原来没什么比好端端的儿子更重要……

    星子被她盯得心虚,不安地唤了声:“娘?”

    阿贞方回过神,忽记起什么:“对了,你那个大哥会和你一起去么?”星子知她指的是箫尺,无言地摇摇头。阿贞眉尖轻蹙,神情有点不安:“你从小就跟着他,他一直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来历?他们反复盘问你和他结交的情况,他是和朝廷作对的吗?”

    果然如此。星子胆战心惊地问:“他们有没有……有没有为难娘?”阿贞摇头否认,星子略略松一口气,是否父皇念及娘亲十六年含辛茹苦把我养大送回他身边,因此高抬贵手?至于箫尺,星子不敢多谈,道:“娘,这件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我也讲不清楚。只是你相信孩儿,大哥绝不是坏人!”

    “不是就好,是不是有些误会?他对你挺好的,如果他和你一起去,娘也就放心了。”星子只是沉默,阿贞隐隐知道他这一年的经历必不简单,心下莫名有点畏惧,竟不敢多加追问,星子,再也不是那个整日缠在娘身边蹦来跳去的孩子了……

    阿贞看了眼案上未做完的针线,站起身掀开门帘,进了里间,回身招呼星子也跟过去:“这天寒地冻的,娘怕你少了冬衣,闲来无事给你缝了几件。你要去打仗,恰好能用得上。”说着从衣柜里抱出了一大堆东西,却是棉袍、棉裤、棉帽并内衣鞋袜等一应俱全。

    原来,辰旦将她软禁在此,派人看守,衣食倒不曾有缺。阿贞以为星子仍在囚禁之中,眼看天气渐冷,已到了往年做冬衣的时候,虽不知怎样才能给星子送去,仍想着先为他赶制几件新衣。恰巧有人送了冬日的衣料来,阿贞便又央求多要了些,连日赶工,刚刚做好,星子便来看她了。

    青色的棉布,宽大的腰身,式样质地,都和从前在乡下时一般无二,自然与皇家绫罗锦缎不能相比,但那熟悉的针脚细细密密,极是用心。星子似见到娘亲在昏暗的油灯下,彻夜不眠,一针一线地为自己缝衣……

    阿贞忽轻咳一声,星子抬头,才发现她只穿了件半旧的深蓝色印白色小花的夹衣:“娘!你没有棉衣吗?”天气这么冷,娘亲自己没冬衣穿,只记挂着我……星子忙脱下身上的夹袄为阿贞披上。

    “我的正做呢,过几日就好了,屋里有火炉,不觉得冷。”阿贞掩口咳了几下,却催促道:“你快试试吧!你这一年长高了不少,我虽估摸着比去年做得宽大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合你身?若不合身,我也好赶紧给你改改。”

    星子轻轻摩挲着新衣,指尖传来粗糙的质感。虽说从小到大穿的都是阿贞缝制的衣服,此时捧在手中,却胜过世上最贵重的珍宝。星子口中喃喃念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当初学诗成诵时不觉什么,今日吟来,字字如针扎在心上……

    阿贞听不懂他念的什么,纳闷地看着他。星子怕阿贞发现自己的满身伤痕,又怕伤口破裂,血迹沾染了新衣,不敢当着她面更衣,只在身上虚虚地比划了下,努力微笑道:“我看挺合适的,就不用试了。我拿回去带在路上穿好了。”

    阿贞望着星子穿的衣袍,神色忽黯淡下去:“娘现在做的这些东西,你恐怕也瞧不上了!”说罢转过身去。

    星子忙从后面勾住阿贞的脖子,将脑袋靠在她肩上,轻摇着她的胳膊,嬉笑道:“娘怎么这么说呢?娘做的东西,从来都是世上最好的,儿子是怕弄脏了新衣服,舍不得穿呢!”见阿贞闷闷地不说话,星子从怀中摸出个玫瑰色丝绒系大红缎带的小盒子:“我为娘带了点小礼物,不知娘喜欢不喜欢呢!”

    阿贞听说星子给她带了礼物,转嗔为喜,孩子长大了,知道孝敬娘了,口中却道:“你初到京城,手头不宽裕,娘也不缺什么,你不用专门准备什么礼物。”

    星子嘿嘿一笑,将那小丝绒盒子塞入阿贞手中。阿贞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赤金合和如意簪和一串乳白色的珍珠项链。星子怕娘亲惊诧,刻意挑了最朴实简单的珠宝,但盒盖甫开,璀璨光芒已晃得阿贞眼睛发花,手一抖,差点将小盒子摔在地上:“星子,这……这得要多少钱啊?”

    阿贞问出这个问题,星子忽有些嫌恶自己。这些都是辰旦所赐,星子也明知道是搜刮的民脂民膏,向来束之高阁。今日与娘亲诀别,为了给她留个纪念,博她一笑,星子只好从中拣了两样。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这算是什么呢?星子问心有愧,不敢对视阿贞征询的目光。若真是自己的钱买的就好了!可日日被关在忠孝府中,除了上回溜出去豪赌一番,哪有机会挣钱?星子苦笑着解释:“这些都是圣上赐下的,我并没有花什么钱。”

    阿贞这才小心翼翼地一一拈起金簪和项链细细端详,不由喜上眉梢。既然圣上赐给星子这么贵重的东西,必然是看重他的,皇上赏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星子见阿贞笑意盈盈,知她喜欢,心头的阴郁亦散去几分,讨好地蹭过去:“娘,我给你戴上吧!”亲手为阿贞簪了金簪,戴上项链,复退后几步,“啊!”地赞叹一声:“娘今年十八么?真是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好看了!”

    “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就知道取笑娘,娘老了!”阿贞口中虽是训斥,语气却如温暖的阳光,“这些首饰太贵重,娘也用不着,先帮你收着,以后留给你的媳妇儿。”

    “娘……”星子不好意思地微红了脸,嗔怪地摇着她肩膀,“娘是最好的,我不要什么媳妇儿……”

    阿贞叹气:“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娘又不能陪你一辈子。”

    一辈子……星子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忙转过头,岔开话题:“娘,我饿了!好久没吃娘做的饭了!”

    阿贞闻言抬头看了眼窗外天色,歉然道:“呀!糟糕!都快中午了,娘今天太高兴了,光顾着说话,忘记做饭了,你饿坏了吧!厨房的锅里还有两块玉米饼子,你先吃了垫垫吧!”说罢急急下厨去。

    阿贞被幽禁在此,只有人看守,并无人侍候,米面肉菜有人送来,但仍得每日自己开伙做饭。星子跟着阿贞进了厨房,找到铁锅里的玉米饼。他清早忙着出来没吃东西,这会确实也饿了,一大口咬下去。玉米饼已经又冷又硬,但咀嚼中淡淡的清香回甜,正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星子三口两口,风卷残云般扫了个精光,又如往日在家那般,帮阿贞烧火洗菜,忙前忙后。星子一身是伤,行动间不免牵扯伤口,处处疼痛,暗中忍耐,不敢让阿贞看出端倪。

    阿贞找了半天,最好的食物不过是一小块腌肉,切碎了就着咸菜炒了一盘,另外有两只鸡蛋,和了面粉为星子烙了他最爱的鸡蛋煎饼,此外就是冬季常见的白菜豆腐土豆之类的素菜,放点盐巴酱油煮成一锅。星子望着桌上寡盐少油的粗粝饭食,我每日都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母亲却在这里受苦,心中更添几分难过。唉!说什么荣华富贵,连身边的亲人都不能庇护,岂不是太好笑了么?

    星子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吃着阿贞做的菜肴,连连称赞味美好吃,胜过皇宫的御厨。阿贞见儿子当了官发了财仍如此喜爱自己的手艺,喜不自禁。多日来因忧郁焦虑而显得蜡黄消瘦的面颊染了点红晕,竟现出几分动人的神色。阿贞含笑望着星子,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直堆得碗中尖尖地再放不下。

    “娘!你怎么不吃啊?”星子夹起一片腌肉喂入阿贞的口中,“你不吃,我一个人吃一点都不香了。”阿贞嚼了两口咽下,忽也觉得,这是自己吃过的最香的肉了。

    一面吃饭,星子一面将他离家以来道听途说或是亲身经历的逸闻趣事娓娓道来,对自己遭遇的种种挫折苦难自然是绝口不提。他讲得神采飞扬,阿贞极少出远门,这回进京又是被关在此处,对外面的世界全不知晓,慢慢地听入了神,时不时被星子逗得咯咯直笑。

    星子和阿贞说话,从来不需要忌讳什么,更不需要算计什么。很久都不曾有这样开心快乐的时刻了,仿佛又回到了临海村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星子忽想,同是父母亲人,什么时候才能与父亲这样无拘无束地吃一顿饭呢?或许终此一生,这个小小的愿望都只能藏于心底,终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

    饭后,星子让阿贞坐下休息,自己下厨洗了碗筷,从院中的深井里打了几桶水起来,装满水缸,又拿过扫帚欲清扫庭院台阶。突然听见有人轻叩院门,这是提醒星子时辰已到,催促离去的声音。星子一怔,便如见到了阎罗王的催命符,魂魄都不知飞向了何方。

    星子手一滑,扫帚掉在地上,转头去看阿贞,娘亲正倚着半掩的门扉定定地望着自己,面带微笑,神色安详而满足……星子心痛如绞,浑身筋骨皆酸软无力,若我今朝一去不复返,从此漫漫岁月风刀霜剑,让娘亲怎生煎熬?

    星子拖着如灌铅般沉重的双腿,上前几步,扶住阿贞,踟蹰半晌,终于说出今生最为艰难的一句话:“娘,孩儿不孝,我……我得走了……”

    阿贞听说星子这就要走,顿时惊慌失措,忙忙拽住星子的手:“你……你才来了一会儿,怎么就要走?今晚,今晚不能就住在娘这儿么?再陪娘说说话儿,娘给你炸土豆丸子、煮面鱼儿汤……”

    星子用力地咬咬嘴唇,缓缓摇头。好容易求得父皇开恩探母,他既然只给了两个时辰,若多在娘这里耽搁一刻,皇帝那里怕是不好过关,如果罪止我一身任他打骂责罚倒也无妨,就怕再连累娘亲。星子绝望地闭上眼睛:“我……我现在很忙,必须得尽快赶回城去,晚上……晚上圣上还要召见。”

    “那……”阿贞亦沉默了,忽又想起一事,“你说就要出征打仗,什么时候走?娘想来送送你,时间来得及的话,娘再给你赶一双鞋子,要走远路,多准备两双鞋子才好……”

    “娘!”星子几乎是粗鲁地打断她,怕她再说下去,自己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星子狠下心,换上冷漠不耐的表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发,大军开拔是统一行动,朝廷都有安排,你不用来送了。”

    “哦……”阿贞低下头,不再说什么,却掩饰不了深深的失望。

    停了片刻,阿贞默默转身进屋,找出一大块深灰色的布料来,将堆在床上的棉衣棉袍打成包裹。少时,阿贞出来,无声地将打好的包裹递给星子。星子双手接过,一颗心如被油煎被凌迟,却不敢流露一分一毫,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娘!我走了,你别担心我,好好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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