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之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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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恩典

    六十二  恩典

    辰旦见星子举止艰难,疑他有诈。  武举那日,朕暴怒之下,曾不遗余力鞭打了他一两百鞭,他也未吭一声,未躲一下,不曾如此不堪。今日虽说伤势沉重,但朕已留了力道,才不过二三十鞭,就摆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来!以为亲做一根鞭子朕便不会真打了,玩这种投机取巧的心眼来请罪认错?在星子看不见的背后,辰旦微眯了双眼,射出鹰隼般的凌厉光芒,一时鞭如雨下,再不留情。

    星子两只手死死地撑着砖面,仍无法稳住身形,如怒海的惊涛骇浪中颠簸起伏的一叶扁舟,拼尽全力想要找到一点支持,却得不到丝毫喘息之机,被一个连一个的滔天浪头撞得粉身碎骨……星子胸中烦腻难当,腹痛如绞,腥咸的液体不断涌到口中,只得生生咽了下去。辰旦一口气又打了二三十鞭,方缓一缓,星子忽然张开嘴,喷出一大口鲜血,昏倒在地。

    望见眼前漫开的鲜血,辰旦怔住,忽醒过神,那日朕一脚一脚狠狠踹在他身上,他并未运功护体,最后也是吐血昏了过去……看来这几日中,他未治外伤,也未理会内伤。辰旦忙抛下那根已沾满了血迹的长鞭,上前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星子,吩咐英公公:“速请太医来!”

    辰旦横抱着星子往寝宫内殿去,怀里的身体好轻,原来这孩子竟如此单薄……“丹儿!”辰旦轻声呼唤着,伸手为他拭去唇边的血迹。

    星子似感觉到什么,长而卷曲的睫毛扑闪着,在辰旦怀中扑腾了两下,缓缓睁开蓝眸,眼神迷离:“父皇……”

    辰旦的目光已不再狠厉:“丹儿,朕派人去请太医了。”

    星子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地道:“儿臣……不妨事,求父皇不要……请太医。”

    “嗯?”辰旦一挑眉毛,疑惑地看着他。

    “儿臣……是受了内伤,儿臣……自己运功……疗伤即可,无须……无须劳动太医,一会儿便好。”星子每说一个字都似耗尽了全身力气。忽发觉自己竟是被辰旦拦腰横抱,面现惊讶,“请父皇放……放儿臣下来。”

    辰旦想想也是,太医对内伤怕也没什么上好办法。便令太医若是来了,先在外面守着,又让人速取大内治伤补气的丹参丸。进了内殿,方放星子下来,喂他服了丹药。星子跪下欲要谢恩,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星子忙以手掩口,却染得掌心一片鲜红。辰旦扶住他,神色焦虑。星子半靠在他胸前,回想着方才被父皇抱在怀中的情形,恍然如梦。

    辰旦柔声道:“你先疗伤吧!朕在这里陪你。”

    “是,”星子应道,挣扎着磕了个头,“儿臣僭越了,谢父皇恩典。”这才爬上铺好的明黄绣龙纹软垫,靠墙盘膝而坐,闭目运功。星子怕太医诊出自己实则中毒未解,因此坚持自行疗伤。闭上双眼,却压不下腹中愈来愈剧烈的疼痛,加之内伤本就不轻,星子整个人便如丢进了沸水之中,额上汗水滚滚而下,原本苍白如纸的面颊染上了异常的红晕,青灰的薄唇仍是不见血色。

    辰旦戎马半生,刀剑骑射,无一不精,但并未修习过内功,此时见星子神色痛苦难耐,想是伤得甚重,便颇为后悔方才误解了他。辰旦怕打扰了星子,屏退一众内侍,独在丈余远处坐下,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星子笼罩在灯光的阴影中,头顶因散热而凝成淡淡的白雾,薄雾缭绕中的面容遥远而朦胧。辰旦回想起万国盛典星子救驾重伤后,自己也曾这样静静地守着他度过许多漫漫长夜,此时仍挥之不去那深深的心疼与担忧……辰旦幽幽地叹了口气,或许真是前世今生都欠了他,就算他无法无天十恶不赦,朕终究拿他无可奈何……

    偌大的寝宫幽深静谧,宛如千丈深潭,唯有更漏声一点一滴伴着时间流逝。过了近两个时辰,星子方缓缓地睁开眼睛。好在辰旦赐的丹药效果甚为明显,星子的内伤大有缓解,足以克制毒发,腹中的痛楚终于消散。

    辰旦忙命太医进殿处理外伤。“父皇!”星子却跪下了,叩首道:“父皇方才试过了儿臣亲做的金鞭,不知是否合用?父皇愿意收下么?”

    辰旦哼了一声:“你那鞭子做得不错,可你的心思,便只用在这上面么?朕不缺鞭子,朕也不想动辄打人,更不想打你,你不明白么?”

    星子黯然低头:“儿臣明白。”

    “明白?”辰旦忍不住火气又上来了,“明白为何一再明知故犯?成心与朕作对么?”

    星子本想说“儿臣别无选择”,但终究是自己有错在先,何况好不容易才求得父皇心软,再惹他不痛快不是自寻死路么?星子只得叩首哀告道:“儿臣知道,这回行为鲁莽,错得离谱,父皇还肯……还肯再恕儿臣一遭么?”

    辰旦本已打算饶过星子,听他这样问,眼神复又冷了下来:“你又何必问朕恕不恕你?你不是万事都早有主意,要做什么只凭你一念而断,朕能奈你何?”

    辰旦语气失望而伤感,如飞舞冬夜里的点点雪花,浸入心头丝丝冰凉。星子益发懊悔,不住磕头道:“儿臣该死,父皇若不能宽恕,便请重罚儿臣,儿臣死而无怨。”辰旦阴沉着脸不说话。星子又道,“父皇若不愿理会儿臣,儿臣不敢打扰,便即告退。”挣扎着起身要往殿外走。

    “回来!谁许你走了?”辰旦见星子步履踉跄,摇摇晃晃又要倒下,不由自主离座站起,开口喝住了他。星子所谓告退,无非是退到殿外,继续跪在冰天雪地之中。“你不是对兵法一窍不通么?这苦肉计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星子闻辰旦出声喝止,面上闪过一抹喜色,转瞬即逝,回过身仍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摸样,上前两步跪倒,迟疑的语气透着胆怯:“儿臣不敢使什么计谋,只是儿臣害怕……”

    “害怕?怕什么?”辰旦不免有点惊奇,你不是胆大包天么?世上还有你怕的?

    “儿臣怕……怕父皇从此不理儿臣,不要儿臣了……”星子见辰旦只是睁大了眼睛,并未发怒,索性忍痛向前膝行了几步,抱住辰旦的双腿,将脑袋靠在他腿边,近乎撒娇地道:“父皇,儿臣犯了错,父皇怎样处罚,儿臣都是罪有应得。只求父皇……父皇打了骂了,不要不理儿臣,儿臣害怕……父皇也说过,父皇是儿臣在世上唯一的至亲,父皇最疼儿臣,也是舍不得的吧……”

    “你……”辰旦提起脚,欲将星子踹到一边去,却被星子紧紧地抱住了。

    “父皇,父皇……”星子抬头,蓝色眸中竟有晶莹的泪花闪烁,如破碎钻石的点点萤光,神情无辜象是茫然失措无依无助的婴儿:“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儿臣……儿臣离散了父皇十六年,儿臣求父皇怜悯……”

    辰旦被星子抱住动弹不得,心底暗骂一声,小子做出这副无赖样子还真是难缠。朕曾屡次以他的亡母相挟,他学得倒快,这就来向朕装可怜了?可心下终究不忍,摸摸星子倚在膝边的小脑袋,被冰雪鲜血汗水浸透的额头湿漉漉的。辰旦叹息道:“你还有脸来怪朕?朕一心栽培扶植,一心委以重任,你自己不惜代价,死活不愿,现在反来怪朕不理你?”

    星子用力咬着下唇,他方才挨打时忍痛已将嘴唇咬破,此时便又有殷红血珠渗出。半晌,星子期期艾艾地道:“是儿臣不识抬举,不堪大用,让父皇失望了。可儿臣还想在父皇身边服侍,承欢膝下,求父皇开恩。”

    “开恩?”辰旦不解地问,“朕将要亲征西域,你不愿做先锋,还想如何?”

    星子眸中尽是求肯之色:“儿臣愿鞍前马后追随父皇,日夜效命保卫父皇安全,至死而已。”

    辰旦懂了,他只愿服侍朕,做孝子,却不愿效命朕,做忠臣。忠孝家国,他只愿取其一。辰旦呆立当地,心头渐渐冷却,便如立在殿外冬夜的茫茫大雪中一般。他的言行已表达得如此明确无误,他是朕的儿子,却不肯为朕杀伐征战、建功立业,朕这江山,怎能放心交付于他?

    辰旦沉默不语,似变成了一尊石像。星子一身重伤,跪候良久,摇摇欲坠,终于忍不住轻晃他的双腿,低声唤道:“父皇?”

    辰旦颓然坐下,深深地凝视着星子,缓缓开口道:“也罢!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这次便作为朕的贴身侍卫随朕出征。你做的鞭子朕先收下,且带着做个警醒。你的孝心朕知晓,但你也须清楚,朕需要的是什么?朕希望下一次,你献给朕的,是敌酋的头颅而不是自惩的刑鞭!”

    头颅?星子一想到血淋淋的人头,没来由的便是种种恶心不安。就算没有箫尺大哥之事,杀戮流血亦非我所擅长,恐怕也注定要让父皇失望吧!但终于等到父皇原谅,如此来之不易,星子几乎要喜极而泣,哽咽着磕头道:“儿臣谢父皇隆恩!”

    “平身吧!”辰旦语气无奈,望着膝前令人头痛的儿子,自嘲地想,比起当初的桀骜不驯无君无父,如今肯收敛锋芒当个孝子总算多少有了改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何况足足十六年不在身边?或许朕操之过急,该再多给他一些时间……

    辰旦欲要命太医进来治伤,却发现星子又已倒在了地上。仍是俯身将他横抱,星子迷迷糊糊中但觉这怀抱熟悉而又温暖……想要睁眼,眼皮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撑不开。让我睡一会儿吧!就一会儿也好……星子又痛又累,口中呢喃了两句,便已睡去。辰旦见他仍是赤着上身,一身鲜血伤痕目不忍睹,睡颜却平静安稳如在襁褓之中,嘴角竟有一丝满足而舒心的微笑。辰旦说不清此时心中感慨,倘若十六年前就这样将他抱在怀中,此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辰旦环顾寝宫,最终大步走向沉香木镂空刻花的宽大龙床。将星子轻轻放在龙床上,高声吩咐太医进殿为星子治疗外伤。星子伤势本就不轻,延误了两日,今夜再伤上加伤,饶是太医见多识广,也不禁暗中咋舌。

    星子本在昏睡中,太医折腾了一阵,梦中呻吟了两声。辰旦怕他醒来忍得辛苦,便令人拿了枚镇定的药丸喂他服下,不久星子便安静下来。两名太医与两名助手忙活到天色大亮方为外伤上好了药,又留了内服汤药的方子。

    太医还在忙碌,英公公已来请辰旦上朝。辰旦一惊,这就过了一夜了么?忽觉又困又累,打不起一丝精神,摆摆手道:“你去传谕,朕今日身体不适,罢朝一日,百官奏折,令人先送到怀德堂待阅。”守着太医上完了药,星子仍趴在龙床上一动不动,辰旦不忍心吵醒他,亲手为他盖上明黄色绣金龙的锦被。

    辰旦草草用过早膳,竟日操劳,一夜不眠,此刻只想躺下歇一歇。于是将星子往龙床里面挪了挪,由内侍服侍着脱了沾了血水的外袍与鞋袜,懒得沐浴洗漱,令另铺开一床被褥,便侧身在龙床靠外躺下,放下幔帐隔断帐外蒙昧的日光,闭目安歇。

    星子被他搬动,扯着伤口,这回倒真是醒了。睁眼忽见被褥上绣着碧海蛟龙的图案,意识仍是混沌,我这是在哪里?耳听得沉沉的呼吸之声,星子微一侧头,竟发现是辰旦躺在自己身侧,伸手可及。星子吓了一大跳,难道……难道我是在父皇的龙床上?我满身血污就被他抱上了龙床?星子顿时手足僵硬,不敢动弹。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父皇竟让我睡在他身边,他竟对我如此深信不疑么?

    辰旦翻了个身,正对上星子迷惑的目光,便问:“怎么醒了?痛得很么?”

    “嗯。”星子含糊其辞地应了声,并不否认。挨过再多的打,受过再多的伤,毕竟仍不能习惯那如深海般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疼痛。面对着辰旦关切的目光,星子此刻突然不想再坚持隐忍,不想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说那些冠冕堂皇的敬语。躺在父亲身边,这样的机会,今生怕再也不会有了,就让我挥霍一次,放纵一次吧!

    “那朕让人给你服一枚安神丸,你睡一觉便好了。”辰旦轻声道。

    安神丸?星子模模糊糊想起,初次进宫被杖责后在宫中过夜,也曾服下什么安神丸,一觉就睡了三天三夜……我不要那样的昏睡不醒,我要牢牢记住这一切,我要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梦,哪怕是伤,哪怕是痛……星子摇摇头:“不,不用了。”

    辰旦困倦已极,也不多坚持,揽揽星子的肩头,替他掖掖被角,安慰道:“不用也好,那些镇定的药吃多了伤身。你闭上眼睛,过一会就睡着了。朕也要歇歇,回头还得去御书房处理事务。”

    星子依言闭上眼睛,辰旦静静地凝视了他片刻,低低地叹了口气,方侧过身去,忽听星子含含糊糊唤了声“爹爹……”辰旦一愣,转头见星子安静地趴着,阖着双眼,长长的睫毛纹丝不动,宛然酣睡甜梦中,方才那声“爹爹”,只疑是梦中呓语……

    星子再度醒来睁眼时,发现自己仍在龙床上,身边的辰旦已不知去向。遍体鳞伤的痛楚虽仍强烈,总算是堪可忍受了。星子复闭上眼,不想动弹。不管用什么办法,我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不是么?父皇原谅了我,让我继续陪在他身边,可我……我终究对不住他,我骗了他……寝宫里四处弥散着辰旦的气息,千丝万缕缠绕心间剪不断理还乱,虚空中仿佛有千斤的巨石压下来,压得星子喘不过气……这次毒发又瞒过了父皇,但我还能瞒他多久呢?纸终究包不住火,有朝一日被他得知,我死期将至,那他该如何接受?星子额上冒汗,仿佛那毒箭是自己放的一般做贼心虚。他本是一心求死以解脱,此时却有了一丝动摇……

    星子复念起养母阿贞。此去西征万里,关山路遥,归期难定,剧毒在身,几乎注定将有去无回。无论如何,临别之前也得再见上娘亲一面。娘亲千辛万苦将我拉扯大,相依为命十六载,我却未能好好地服侍她一天,让她过上一天衣食无忧的舒心日子,反是惹祸连累,让她身陷囹囵。若我不能见她话别,聊以安慰,纵使我死后永堕无间地狱万劫不复,也不能心安……

    但怎样才能见到她呢?既然绕不开父皇,要不干脆直接去求他?我已经对他欺骗隐瞒了太多,这件事何必再背着他呢?我既不喜他玩心计弄权术,又何不能与他坦诚相见,岂不是叶公好龙言行不一?倘若父皇不答应,我……我便再于雪地中跪上三五天吧……

    厚重宽大的龙床温暖而舒适,鎏金香炉中散开沉水香安宁恬淡的气息,要是就这样沉睡不醒该有多好?但既然打定了主意,显然不宜久留此处。星子恋恋不舍地撩开重重帷帐,守在一侧的内侍忙过来,躬身问候:“殿下醒了?”星子挣扎着想要起身,内侍扶他坐起,臀腿的伤口被重重压上,星子嘶地哀鸣了一声,复咬牙忍住。内侍奉上一只青瓷药碗:“殿下先请服药吧!”

    星子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问道:“现下几时了?”

    内侍含笑答道:“回殿下,已过了未时。”

    我竟一觉睡到了下午?星子微觉尴尬:“陛下呢?”

    “陛下摆驾怀德堂处理政事了,”内侍殷勤又道:“陛下吩咐,殿下若醒了,便在宫内用膳,膳后安排车辇送殿下回府休养,不必到怀德堂谢恩了。”

    星子闻言不置可否,只命太监服侍着更衣。他昨夜上药时已褪尽衣衫,此时重换了全新的中衣、里衫,外罩一件黑色缎面金丝团如意纹长袍,腰系金色绣麒麟玉带。每穿一件衣服便要折腾半阵,星子出了一重又一重的冷汗。可要面君议事,总得打扮得正式点。想起前日子扬取笑的话,星子无奈笑笑,他说得也没错,这些上好的衣服,平白都受了无妄之灾。星子伤重不能沐浴,只撑着清洗了长发,擦干后挽成发髻,用一支青玉簪簪于头顶。

    星子这些天几乎未进饮食,伤痛之下,全无食欲,但既然辰旦有令,星子也只好勉强喝了几口热粥。待诸事停当,已近申时了。星子便道有要事须面禀圣上,让内侍引他到怀德堂去。

    内侍为星子披上一件黑貂裘斗篷,步出轩辕殿,上了一顶二人黄呢软轿,半蹲在轿中,不敢坐下。到了怀德堂外,下了两日的大雪终于渐渐晴了,天地之间仍罩着灰蒙蒙的一片薄雾,几缕单薄清寒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透下来,照在皑皑积雪上,闪着细碎的光,将琼楼玉宇的水晶世界镀上了一道若有若无的金边。

    星子望着那刚扫尽积雪的汉白玉台阶,心有余悸,不愿再跪,只立在丹墀下等候。少时,便有内侍来传星子进去。辰旦以为星子是来谢恩的,见他行动艰难,本欲让他免礼,略作迟疑,仍是任星子照例叩首请安。

    星子一身装束甚为庄重整齐,清爽干净的面容,除了苍白憔悴,几乎看不出重伤的迹象。辰旦有些不解地道:“平身吧!朕已说了,你自行回府即可,不必谢恩了!”

    星子却再度深深俯首,恭敬的语气透着无限愧疚:“昨夜儿臣累父皇彻夜不眠,今日又误了父皇的朝事,儿臣心中实在不安。”

    辰旦神色倦怠,无心多作追究:“这些帐暂且寄下,日后得空再慢慢清算。你若无他事,便且退下吧!”

    “儿臣谢父皇宽宥,”星子毕恭毕敬地谢恩,仍不起身。

    辰旦察觉异样,眉心微蹙:“你还有什么事?”看他这样子又是有备而来,难道他大施苦肉计,确实是另有所图?

    星子抿抿灰白干涸的薄唇,眼眸低垂,犹豫着开口:“儿臣尚有一事相求,万望父皇恩准!”

    “哦?”辰旦见星子小心翼翼郑重其事,忽涌起莫名的不悦。他甚少开口求朕,更不屑朕的种种赏赐。但昨夜撒娇耍赖求朕原谅,今日又来玩什么花样?“有事便直说,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儿臣恳求……恳求父皇许儿臣再见养母一面。”星子终于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

    辰旦一听,本能地想说,朕早就将你养母与临海村村民放回家了,眼下出征在即,不能等你回乡探望云云,将他打发掉了事。但一转念,星子既不问行踪,径直要求相见,多半是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见星子一双蓝眸清澈如水,满怀期待,辰旦淡淡反问:“你怎么忽然想起她了?”

    星子神情悲戚,语气诚挚:“儿臣……儿臣虽不是养母亲生,但儿臣蒙她养育教导十六年,恩重如山。儿臣即将随军远征,万里边塞,生死难测,故此想再见养母一面,权当话别。”星子说到此,心头的悲伤已不可遏制,眼中酸痛,几欲落泪。

    星子的要求不算过分,辰旦微微松口气,却吃不准他这几日种种请罪求恕之举是否便算计着这个?星子说起养母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恩重如山,深情殷殷。辰旦回想他昨日膝下哭诉,与父皇离散十六年,求父皇怜悯疼爱,他这是在嘲笑讽刺朕么?心头酸溜溜的颇不是滋味。再听星子谈什么生死不测,犹如遗言,更是十二万分不悦,朕此去定会大破西突厥,完胜回朝。还未出师,你放肆捣乱还不算,又来说这种不吉不利的丧气话?朕还没咽气,怎轮得到你来谈论身后之事?你究竟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辰旦沉下脸,口中只冷冷地蹦出两个字“不许!”如钢珠一般硬邦邦地砸下,全无半点回旋余地。

    星子怔怔地望了辰旦片刻,那清亮如星的目光渐渐地黯淡下去,便如被冷雨扑灭了漆漆黑夜中的最后一点烛火,显出一种空洞的绝望来。本来当初辰旦承诺释放阿贞与乡亲,君无戏言,将阿贞羁押至今已是违背约定。但星子今日却不敢当面斥责父皇,亦不敢提放阿贞回乡,惟求能见她一面,以作生死之别,哪知话一出口便遭辰旦断然拒绝。原来,一退再退,退到卑微如尘土般的一点愿望亦只会被高高在上的人傲然踏碎!原来,奢望能与主宰天下的父皇开诚布公倾心相待全都是荒谬无稽的白日梦……

    星子呆呆地跪着,如半截木桩杵在地上,既不起身,也不言语。辰旦被那绝望的眼神刺了一下,愈发地不自在,心头明白,比起从前星子如初生牛犊般跳将起来反驳争辩,此刻的不言不语,只意味着更大的反弹。一念及此,辰旦冷静下来,心下忽有了个主意。拈须一笑,呵呵,小子,你以为朕这皇帝是白当的,能让你拿捏住软肋操控一次又一次?

    两人一坐一跪,沉默良久。星子原本打算若父皇不许,便求到他答应为止,此时却忽然不想再恳求,也不想问他拒绝的缘由,其实不管怎样做,结局都一样不是么?你既不能改变我,我亦不能改变你。星子缓缓地俯下身去,声音平淡而空漠:“父皇事务繁忙,儿臣这便告退了!”

    星子俯身时,辰旦在高处看得分明。黑色锦袍的后襟似有一团团湮开的湿渍,那是伤口撕裂渗出的血迹么?辰旦压不下隐隐的心疼。星子尚未抬头,忽听辰旦又开了口,语气和缓如话家常:“丹儿,朕的意思是,你……现在伤势不轻,怎么去看你养母?你先好好休养几日,届时朕再派人带你去探望。”

    啊?星子茫然睁大眼望着辰旦,晕晕乎乎如落入了云端,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皇?”

    辰旦微笑,面容更显柔和:“怎么?你还要朕再说一遍吗?”

    星子这才明白他确实是答应了,不及思索辰旦为何改变了主意,忙叩首道:“儿臣谢父皇恩典!谢父皇恩典!”话语在喜不自胜中雀跃而出,星子方才死气沉沉的面庞似雪后天晴阳光普照,重现生机。原来父皇并不是铁板一块,精诚所至金石也能为开。

    星子惊喜若狂的神情,便如乞丐被天上掉下的金元宝砸中一般。辰旦少见他这样子,心底腾起隐隐怒意。他想见那养母,就如此迫不及待么?朕与他之间如此纠葛,他到底如何看待朕?朕堂堂皇帝九五之尊,在他心中,比不得逆臣反贼,也比不过山野一介村妇吧!

    这种念头让辰旦挫败,愈发下定了决心,语气却仍是温和可亲:“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安心回府去吧!这几日不必进宫了。”皱一皱眉头,又道:“你皇叔祖得知你军营武举的煌煌事迹,气得大骂孺子不可教也,再不愿教授你了。”星子愧然低头。辰旦沉下面色:“远征在即,你即使不愿为三军先锋,也莫要再给朕丢脸,否则军法无情,绝不轻饶!养伤之余,你且好好反思!”

    辰旦这一番恩威并举,星子只得惶恐应承:“是!儿臣记下了。”

    星子告退回府。他这次伤得不同以往,加之辰旦近日常到军中视察筹备,星子也就不再勉强支撑着进宫请安,遵旨静心休养。辰旦安排了太医每日巡诊,换药煎汤。有时宫里也派人赐药赐膳。

    鞭伤虽是可怖,好在只伤在皮肉不及筋骨。过了十多日,满身狰狞的伤口渐始愈合,星子已可撑着下地行走,内伤也已好了大半。他想到将与娘亲见面,欢欣激动,原本痛苦无聊的疗伤日子也如流水一般匆匆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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