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之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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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金鞭

    六十一  金鞭

    星子回到忠孝府,单薄的衣服已被冰雪凝得硬邦邦的,整个人都似成了个冰疙瘩。  好在皇帝并没有禁止星子取暖,内室铜盆内拢了银丝炭火。星子喝了一碗热粥,总算缓过点神来。阿伟要服侍他就寝,星子却坐在案前对着那忽明忽暗跳动闪烁的烛光发呆,连压着了臀腿的累累伤口都全无察觉。

    是我错了,父皇再也不会原谅我了么?他会不会就这样抛下我,带着大军万里远征,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等死,最终无声无息倒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天各一方,阴阳两隔,就象当初他远征时母亲撒手尘寰……不,不是的!星子本能地摇头,这全是我的胡思乱想,父皇他若真的不愿见我,根本就不会准我进宫,他既然许我到寝宫前等他,那是不是考验我的诚意呢?我该怎样做才能让他消气?上回在怀德堂中跪了五六夜,这回若要在雪地里跪上五六日,怕无论如何也熬不过了……

    以往所受的种种磨难挥之不去,最后定格于那日在中军帐中,鞭影如雨的噩梦,星子浑身的伤痛似齐齐复苏,一时痛不可抑……痛楚的叫嚣中,星子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个主意。思索片刻,星子让阿伟磨墨铺纸,提笔列了个清单,写罢,星子自己过目一遍,却不由无言苦笑。

    星子将清单交给阿伟,让他照样去准备各色物事。少时,阿伟将星子需要的东西送来,星子便要他退下,独自在灯下忙碌起来。星子今日在风雪中跪了整整一天,本被冻僵的身体却渐渐发热,温度越来越高,星子知道是又发烧了,头昏脑胀,眼皮都几乎无法撑开。星子抓起桌上的锥子,朝着左手手臂用力刺下,借着突如其来的刺痛强打起三分精神继续。

    忙到三更过后,总算大功初成。星子推开窗棂,朝着茫茫风雪的夜空唤了一声:“子扬大人!你来一下!”

    一条黑影应声而现,轻巧跃进窗来,果然是子扬。黑色夜行服上已飘满雪花,显然在雪地里候了许久。子扬哈出一口白气,跺脚搓手,面上仍是一副千年不变的嘻嘻哈哈的表情:“殿下果真不凡,怎么就知道是卑职值夜呢?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不知殿下召唤卑职有何吩咐?”

    星子的心情本沉重得如窗外雪夜,听了子扬的话也不禁莞尔:“除了子扬大人你,谁还会半夜三更弄得梧桐树哗哗地响?”

    子扬尴尬地轻咳一声,通常夜间都是两名侍卫同时值班,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没几个人愿意认真干,子扬有时就和搭档商量好,你一夜我一夜,轮空的人自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只要交班时回来即可。子扬每回若是单独值夜,便会弄出点动静来提示星子。此时被星子当面点破,便有些不自在。子扬回身掩了窗户,转开视线落在案上,却被一条快完工的黑色牛皮长鞭吸引住了,不由挑一挑眉毛:“殿下这又是要演哪一出?”

    星子微红了脸:“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我找你来,就是……就是想让你来试一下。”说着,便拾起牛皮鞭递给子扬。

    “试一下?这个?”子扬瞪瞪眼睛,不肯接手:“卑职眼下的任务只是护卫殿下的安全,并没有鞭挞司刑这一条,恕卑职不能从命。”

    星子眼中带了求祈之色,语气悲哀而无奈,似火炉将要熄灭时的冷烟残灰:“大人,算我求你帮个忙,成么?只须一下便好,我只是要试试……试试这鞭子打在身上是否和那日的鞭子一样……”子扬闻言不为所动,星子忽挣出个顽皮的笑容,拿过案上的一只纯银刻花小暖炉,“大人若觉得白干了不划算,这只纯银暖炉便送给大人当工钱,总有七八两银子,一鞭便抵得过你好几日的薪俸。”

    子扬沉默半晌,叹口气道:“好吧!只一鞭,下不为例。我当是义务奉送,不敢收殿下的酬劳。”接过那黑色的长鞭,后退两步,在星子身后站定:“敢问殿下用何处试验?”

    星子双手扶着几案,一时难以决断,受尽折磨的双腿站都快站不住,没断掉已是奇迹,若再挨一鞭,立时就要倒下。而前胸后背也早不见一点完整的肌肤,若父皇收下了这条鞭子,那就意味着……伤上叠伤,星子几乎不敢去想象那种惨状,此刻委实不愿意再加上哪怕一鞭……星子转了阵念头,终于决然道:“大人打我左肩吧!”那日被父皇踹倒在地毒打,一直用双手护住头脸,因此双肩的伤势稍轻一点。

    子扬执行任务倒是干净利落,星子话音方落,唰的一鞭已抽上他肩头,只用了七分力道。星子被这力度带得向前一倒,摔在案上几乎动弹不得,肩膀已是火辣辣的一片刺痛。银牙将薄唇咬出一圈血印,总算没叫出声来。

    子扬忙上前将他扶住,看了眼玄色锦衣被撕裂的口子,露出里面浸着鲜血的白布,嘿嘿一笑:“殿下铜头铁臂百炼成钢,杖责鞭挞都当是挠痒。只可惜了殿下这些上好锦缎的衣料,一件件都死于非命不得全尸。”

    子扬本是玩笑惯了,但“死于非命不得全尸”几个字,星子此时听来却分外刺耳,不想再多和他纠缠,强忍着疼痛淡淡地道:“多谢大人,不用再取笑我吧!”

    “殿下客气!”子扬笑得暧昧,笑容中似别有深意,倒转鞭柄递给星子,“殿下制一根鞭子都如此精益求精,令人钦佩。只是这鞭柄太滑,让人拿捏不稳。”

    星子一愣,木质的鞭柄尚未打磨,粗糙扎手,怎会太滑?子扬不由分说将鞭柄塞入星子手中,星子忽察觉到手心中多了个圆溜溜豌豆似的东西,低头一瞥,却是一枚黑色的蜡丸,星子心跳顿时加速。子扬压低声音如同耳语,“上回你教我查的事我已查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别再来找我了!”星子惊喜莫名,欲要致谢,子扬以目示意,星子便不做声,只微微点了点头。

    子扬躬身,换上一副谦卑恭谨神情:“殿下若无他事,卑职便先告退了。”正要离开,却又停下:“卑职这里还有枚雪玉丸,殿下需要么?”

    雪玉丸?上回为救叶子受的内伤若不是靠着雪玉丸,说不定当时便已一命呜呼。但这回……父皇不许为我的外伤上药,恐怕也不许我擅自疗治内伤吧!星子迟疑着摇摇头:“谢谢大人,我……我眼下用不着……”

    子扬不满地哼了声:“小棒则受,大棒则走。殿下不是愚鲁之人,这样做是要死给谁看呢?”

    星子苍白的脸色渐渐黯淡,如晦暗不明的耿耿冬夜,兀自无力地坚持:“我……我明日应还能顶得住,若不行,明晚我再求助大人吧!”

    “也罢!”子扬呵呵笑道,“这雪玉丸送不掉卑职便先存着,反正总共这么几粒,殿下这回若是命大,以后急用时来找卑职,卑职也正好换点外快!”言毕,不待星子回答,已推窗闪身跳将出去,复又隐没于漆漆黑夜中。

    待子扬走了,星子放下鞭子,右手握拳,将那枚黑色的蜡丸紧紧地攥在手中,一颗心怦怦乱跳,娘亲有消息了!怕窗外有眼,却不敢打开来看,小心翼翼地藏在袖中。复拿起案上的工具,将鞭稍重新编得更紧,将鞭柄上的毛刺磨光。四更打过,总算完事大吉,却来不及上漆雕花,也没有任何珠宝金银装饰。

    星子端详着一夜的成果,这条长鞭如此简陋,不知父皇会不会看都不屑看一眼?可是……可是它,它是我亲手做的!我竟然会亲手做了一条鞭子想要献给皇帝,求着他来毒打我,我竟然做出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简直不可想象……星子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尽是说不出的滋味……方才这鞭子落在身上的锐痛犹然清晰,星子不禁轻轻战栗。

    星子起身吹熄了灯火,只留下一支残烛幽幽地燃着微红的火苗,脱鞋上床,垂下深青色的帷帐。摸出袖中的蜡丸剥开,里面果然卷了一个小小的纸团。星子小心翼翼地展开,借着帐外的微弱烛光,见那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细如发丝:“你找的人在熙红寺旁”,没有落款。

    星子再扫了眼字条,确认无误,扑地隔空吹熄了残烛,室内陷入一片漆黑。星子将纸条放入口中,胡乱嚼了两下咽了。

    熙红寺?星子慢慢地回想着这个地名,这是京城外西南方的一处寺庙。星子不信神佛,京城附近寺庙虽多,却从未去过。但却听说熙红寺近年来已将原来的寺庙改成了监狱,专属于刑部,以囚禁地位特殊的重要囚犯。皇帝是将我娘关押在那里么?星子一想到那阴森森的监狱,便心急如焚,我该怎么办呢?

    这信息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是否还有旁人知道,或者是不是又一次请君入瓮?虽然凭直觉星子相信子扬是真心相助,但又不能不防万一。何况子扬也说了,不能再去找他,他能传信已属望外,其他的我只有靠自己想法了。

    星子叹气,这纸条语焉不详,真到了熙红寺,也是无从下手。再说,我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严密监视下,又怎可能摆脱跟踪脱身出城?就算我能见娘亲一面,又怎样将她带走,若是父皇知道了我去私寻娘亲,后果不堪设想。眼下父皇仍在盛怒之下,若是迁怒于娘亲,我更是束手无策……星子想得头痛欲裂,也想不出一个能绕开辰旦的万全之策。

    时辰已不早,星子只得强撑着起身,安排进宫。暗中祈祷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今日得到父皇原谅,无论如何,为了娘亲,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星子一念至此,心中涌起无限愧疚,生命中每一个对我至关重要的人,生母、养母、大哥和父皇,我都亏负了太多太多……

    星子让阿伟找出一只朱漆红木描金的长方匣子,将那条牛皮长鞭放进去。到了轩辕殿前,星子仍是如昨日那般赤足在丹墀下跪了,手中捧着红木匣子。漫天大雪下了两日,仍没有半点要晴的意思。宫阙楼阁万瓦铺银,鳞次高低,尽若砌银堆玉,铁马在寒风中撞击出一串串清冽的声音。

    辰旦方要上朝,听英公公禀报星子求见,心头仍是余怒未消。又来这套,和朕玩苦肉计是越来越纯熟了!他为所欲为,朕一味宽容忍让,只换得他得寸进尺,违命抗旨,将朕玩弄于股掌之上,让朕颜面尽失!如此决绝,既要朕死心,又来请什么罪!问什么安!愿意跪,便日日来宫门前长跪,朕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辰旦如常步出轩辕殿殿门。灰暗阴沉的天幕下,果然白茫茫的雪地中一道黑色的人影,分外醒目。星子赤足散发,孤零零地跪在阶前,身子挺得笔直,手中捧了一只长长的红木匣子,不知是何物。

    辰旦经过星子身边时,星子放下长匣,恭恭敬敬磕头请安,一如往日:“儿臣叩见父皇,父皇圣体金安!”辰旦仍是将他当成空气,置若罔闻地上了御辇,众多内侍宫女前后拥簇着,绝尘而去。

    辰旦下朝后,依旧到怀德堂阅折,坐在熟悉不过的金龙宝座上,日复一日的千篇一律。御书房中不见那个熟悉的人影,竟有些空荡寂寥,辰旦忽觉心绪不宁。窗外如絮飞舞的雪花映得殿内昏暗清冷,午膳后便点燃了灯烛。鎏金镂花炉中银丝碳燃得正旺,却始终驱不去浓浓的寒意。

    午睡小憩后,辰旦批了该批的奏折,召了该召的人,议了该议的事,草草用过晚膳,便摆驾回宫。那雪无休无止地下了两日,终于渐渐地小了,辰旦忽然不愿乘辇,徒步踏雪而行。内侍撑开一柄黄绫大伞,星星点点的雪花无声飘落伞顶,抬眼望去,画栋雕梁朱墙碧瓦皆成纯净无暇的美玉,湮没了无数繁华喧嚣,遮蔽了所有污垢尘埃,唯有前方几盏昏暗宫灯,折射出晶莹迷蒙的微光。

    走近轩辕殿,远远地见雪地里仍是那个单薄凄凉的人影,雪花集在他身上,白茫茫一片,似已融入了天地无尽的纯白之中。辰旦缓步走过,星子竟似毫无察觉,仍是一动不动如石像般跪着。辰旦暗自蹙眉,宫门将要宵禁了,该不该赶他出去?稍一犹豫,终于不发一言进了寝宫。

    辰旦进殿坐下,英公公忙奉上热茶。今日辰旦本翻了玉妃的牌子,英公公躬身问道:“皇上,现下传玉妃娘娘过来侍候么?”

    辰旦闻言,似有不耐地摆摆手:“朕今日乏了,让她不必来了。”停顿一下,又道:“宫内要宵禁了,你让他回去吧!”

    英公公领命出殿,片刻后回禀:“殿下说,他昨夜亲手做了一样东西,想要进呈陛下。”

    “哦?”辰旦奇怪,星子亲手做的东西?朕富有四海,无所不有,还须他亲手做的什么?他从未如此,用这种方式来讨好朕,倒是稀奇。辰旦想起今晨是曾见到他双手捧着个长匣子,敌不过好奇心:“什么东西,拿来看看!”

    英公公又出殿去了,果然很快捧了那只长方形的红木匣子进来。英公公拂去匣上的积雪,躬身双手奉上,辰旦令置于案上,打开一看,不由愣了。

    匣中静静地躺着一柄黑色长鞭。辰旦拾起长鞭,果然是新做的,原色楠木鞭柄尚未上漆着色,却打磨得十分光滑。鞭身是纤细柔韧的九股黑色的熟牛皮拧在一起,当中亦缠了数根细细的金丝。鞭子的长度韧性,显然是仿制前日被自己打断的那根蒙古国进贡的金鞭,只是朴实无华。辰旦握在手中略挥了挥,手柄的弧度恰到好处,十分轻灵舒适,不比那镶金玉柄的华贵沉重,仔细端详,才发现那木柄已镂成了空心……辰旦忽忆起上回怀德堂偏殿中掌掴责打星子,以至肩酸臂痛,星子屈膝俯身为自己按摩解乏之事,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恼。

    辰旦翻来覆去把玩着长鞭,这条长鞭还真是普天之下独一无二,为朕量身定做的,想来除了朕,世上再无人会用上他亲手做的鞭子了……辰旦心中浮起一种异样的情绪。静寂的窗外偶然传来细碎的吱呀声,那是树上积雪压断了枯枝,辰旦坚硬的心也如这积雪不知不觉悄然坍塌……就算是苦肉计,朕也只有认了。沉默了一刻,辰旦终于开口:“让他进来!”

    星子将鞭子交给英公公拿进殿后,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间,英公公带了两名内侍重新出现在面前。星子又是赤足跪了一整天,人冻僵了,心冻木了,思维已停滞,希望和恐惧全都凝结成冰,连蓝宝石般的眼珠也成了不会转动的冰疙瘩。眼前的人说了些什么,星子全然听不清。

    最后,那两名小太监一左一右将星子搀扶起往轩辕殿里去。星子待进了紫铜鎏金的宫门,被迎面而来的一股热气一激,方才明白,父皇终于愿意见我了!星子挣扎着甩开搀扶的内侍,踉跄向前两步,失去了知觉的伤口麻木而不觉疼痛,只是双足僵硬几乎不能行动。

    衣衫发梢上的冰雪融入殿中鎏金炭盆散出的熏然暖气,幻成一片蒙蒙迷雾,星子模模糊糊望见高处正襟危坐的父皇,下意识地屈膝磕头,灰白而透明的嘴唇嚅嗫了几下,好容易叫出一声:“父皇……”嘶哑的嗓音带了一丝哽咽,不知是寒冷还是委屈?叫了这声,星子停下,迟钝的思维理不出头绪,竟想不起下面该说什么。

    辰旦见星子脸色如雪一般,一双蓝眸清澈如冰。雪花厚厚地积了他一身,进了温暖如春的寝宫,冰雪消融,浑身上下滴滴答答不住滴水。辰旦握着长鞭,一只手慢慢地梳理鞭稍,冷然问:“你这是何意?”

    星子麻木的知觉渐渐恢复,身体在冰水中瑟瑟发抖,哆嗦半晌,方叩首颤声道:“儿臣……儿臣前日折……折断了父皇的宝鞭,昨日连夜做了一柄,虽……虽然粗糙简陋,却是……儿臣的一片心意,恳请父皇……父皇试一试,是否堪用?”

    星子语气已是谦卑之极,模样儿更尤为可怜,辰旦印象中他从未如此卑躬屈膝……犹记第一次教训他时,是何等桀骜不驯!那是朕可做梦也不曾想到,有一天他竟会亲手精心制作一条鞭子送到朕面前,恳请责罚,但又如何?他那颗顽石般的心,从不曾有丝毫改变,辰旦压不下挫败的怒火与沮丧,嘴角一弯,似带了三分嘲笑,口气却愈发森严:“试一试?怎么试法?”

    星子抿紧了嘴唇,半晌,终于克制住了全身的颤抖:“儿臣万死,便再打断十根鞭子也是罪有应得,肯请父皇……父皇重责!”曾几何时,自己恨透了被端坐宝座之上的这个人责打,未想到时至今日,竟沦落到将他的毒打视为最大的恩赐?星子握紧双拳,指甲刺入麻木的掌心,却唯有无声苦笑……当我跪在雪地时,不是最渴望这殿内的片刻温暖么?为了这温暖的片刻,我宁愿以此血肉之躯,承受狂暴风雪的肆虐……

    辰旦听星子说道“打断十根鞭子”“请父皇重责”,不觉恍惚,到底是朕掌控他,还是他来掌控朕?他高兴时低三下四地服侍朕,不高兴时便肆无忌惮地给朕好看!再怎样打他罚他,他从来不曾畏惧,请罪求罚,不过是做做样子把朕当成三岁小孩子哄哄罢了!

    若是换了别人……别人?谁敢象他那样将朕玩弄股掌之上?辰旦记不清,有多少官吏嫔妃,一言不合忤逆圣意便被发配边关或是幽禁冷宫,一生不见天日,甚或丢了性命,株连家族;辰旦也想不起,除了星子天底下还有谁会逼得朕亲自动手?朕是不是也该发落了他,从此眼不见为净,一了百了。但……回想白日怀德堂的空旷冷清,耳边似听到星子决绝凄然的声音“父皇是要儿臣今日死在这里么?”纵使一生翻云覆雨杀伐决断,面对这蓝如海亮如星的双眸,终究下不了决心……

    辰旦细细地重看了遍手中的鞭子,好吧!看在这是你亲手做成的份上,你要朕试,朕便再从你一回。鞭稍轻点,指了指御案前,示意星子跪过去。

    星子得到父皇指示,暗暗松口气,虽然刑罚惨烈,但父皇收下鞭子,意味着挨完这顿打便可既往不咎……星子忙膝行上前。他进殿这一会,双腿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已开始苏醒,每移动一步都象是在针尖麦芒上挣扎,良久,方一寸寸挪到辰旦指定的位置。星子伸手去解外袍腰带,冻得僵硬的双手哆嗦了半天,也扯不开湿漉漉冷冰冰的衣带。

    辰旦使个眼色,英公公便命两名小太监上前为星子宽衣。除了他被冰雪湿透的黑色锦袍,贴身的却不是底衣,而是裹了厚厚的白布,已被血水染红,紧紧地贴着皮肉,无法解开。太监将星子的长发盘在头顶,拿来剪刀,先剪开一条从上到下的口子,再用力往两边一扯!连着那浸透鲜血的白布,已撕下一大片皮肉来!星子不禁“啊!”地惨叫一声,忙将拳头塞入口中,吞下了后面的呼喊。

    终于除去了上身的蔽体之物,星子咬牙忍痛跪直身体,等待辰旦发落。辰旦起身离座,踱到星子面前,星子叩首,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去,将伤痕狰狞惨不忍睹的整个后背暴露在辰旦面前。辰旦细看那纵横交错的累累伤口,想是用浓盐水泡过,撕裂翻卷的血肉边缘皆泛出青白的颜色,却未有任何上过药的迹象,看来他不曾违背朕的禁令。只是方才伤处被大力撕裂,一缕缕地渗出殷红的血水,片刻便已染红了前胸后背。

    辰旦手握长鞭,暗生踌躇,那日在军营大帐中已狠狠地打了他一两百鞭,此时若要再打,已无可落鞭之处,何况这鞭子里绞了金丝,更增十分痛苦。但倘若就此轻易放过他,他更是不知天高地厚,以后更不会将朕放在眼里。辰旦迟疑一刻,开口问道:“今日你既来负荆请罪,知错了么?”

    星子闻言迟疑。知错么?我确实错了,不该欺骗父皇,不该滥用他的信任,不该当众让他出丑,但星子明白辰旦震怒远远不止于此……此时既来请罪,无法细做分辩,亦只恭恭敬敬答道:“儿臣知错,请父皇重责。”

    “那好,”辰旦并不想纠缠审问,加重了语气道,“既然你已知错,既然是你要朕重责,你便看着办,鞭打多少,由你自己来定!”

    星子一愣,父皇拿着鞭子,却问我该打多少?这感觉就象是屠夫手持利刃,问躺在砧板上垂死无助的鱼,该从哪里下手,该被切成几片……周身的伤口叫嚣着强烈抗议,就算吹口气亦痛不可当,何况自己亲手做的鞭子,那滋味再清楚不过……若父皇怜惜儿臣,能不能不要再打,饶过儿臣这遭吧!这句话在星子喉间滚来滚去,怎能说得出口?要父皇就此罢手,那只能是美梦……但,要我自己定?若报出五十鞭以上的数字,几无可能撑得过去,不免有矫情欺骗之嫌;若是报个二三十鞭,又显得毫无诚意,更是糟糕……

    辰旦等了一阵,不由愠怒,朕问话也不答了么?扬起一鞭,落在星子背上,五分力道以示提醒:“朕问你话,没听到么?”

    “儿臣……儿臣不知道……”星子慌慌张张一句话出口,刚才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鞭,和活生生地切肉相比,竟有过之而无不及……星子虽仍跪得笔直,额上已是汗水涔涔。

    辰旦冷哼一声,显然对他的回答颇不满意:“你不知道?那朕便听你的,你叫停时便停好了!”

    星子痛得无心分神,明知父皇气恼也只得应了声“是”。暗想,自己死也不能叫停,大不了再被他打得昏倒罢了。

    辰旦略加了点力,又是一鞭落下,贯穿星子伤痕累累的后背,划出一道新鲜血痕。星子双膝疼痛无力,不由自主往前一扑,僵直的双手牢牢撑住,才没有趴在地上。星子回头,歉然道:“父皇恕罪!”辰旦点点头,许他用手伏在地上,稍作停顿,再度挥鞭。

    这回辰旦落鞭不再杂乱无章,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些伤势最重之处。纵然如此,对缓解星子的痛楚仍几乎于事无补。仅仅三两鞭,星子的整个后背已如在烈火滚油中烧灼。从辰旦落鞭的风声速度,星子亦知比起军中狂怒暴打,皇帝今夜已手下留情。但眼下已快到了他的极限,身子不住摇摇晃晃,仿佛即刻便要摔倒在地。星子挨打受罚,素来不喜被绑住四肢动弹不得,此刻却恨不能有个刑凳之类的东西牢牢捆住手足,可稍稍少一点煎熬辛苦。

    辰旦不紧不慢,打了近二十鞭,星子已觉过了有三生三世那么久……忽然,丹田一点刺痛,星子暗叫不好,惊得魂都掉了大半,顿时冷汗淋漓。死命咬住嘴唇,又挺了数鞭,终于一口气撑不住,扑的栽倒在地。辰旦住手,蹙眉问道:“怎么?受不住了么?”

    星子摔在金砖地面上,头晕目眩,半晌喘过不气,几乎动也不能一动。但皇帝的质问显然夹了怒气,星子似乎还听到两声冷笑,忙咬紧牙关道:“儿臣……受得住。”却止不住声音颤抖,深深吸一口气,攥紧双拳,将手指关节抵在金砖上,慢慢支起上身,重又摆好受罚的姿势。心头已是欲哭无泪,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偏偏此时又毒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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