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之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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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俘虏

    一一九  俘虏

    星子仰首望天,朦胧昏暗的夜空里,有细小如尘的雪花无声无息地纷纷飘落而下,落入口中,瞬间化开,舌尖轻轻一抿,那味道竟是寒冷而苦涩的……去年冬天,我还在上京,已是极冷,今年身在异域,恐怕将是我有生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了……

    星子一动不动,木然立在帐外的凄厉寒风之中,忽听有人在身后轻唤:“尊者?”

    星子转身,见尼娜象只胆小的小白兔,只从帐中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的眼神似有探究之意,星子不愿让她察觉异样,佯嗔道:“怎么不听话,又跑出来了?回帐吧!”上前携了她的小手,往里走去。

    星子的手冷得便如一块千古寒冰,尼娜瑟缩了一下,随即反用自己的双手握住星子的手,试图为他取暖:“哥哥,您很冷么?”

    要是往日,星子或许会趁机与尼娜调笑一番,占她一点口头便宜,今夜却无半点心情,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埋头进了后帐。尼娜乖巧地服侍星子宽衣解带,又蹲下为他除去鞋袜,扶他上床趴着,轻声问道:“哥哥,我为您换药好吗?”

    “好。”星子不想多说一个字。

    尼娜拿出伤药,娴熟地清洗伤口,敷上药膏。星子闭着眼睛,任由尼娜摆弄,后背的伤口似乎痛得麻木了。忽然尼娜开口问道:“哥哥,您……您是在担心……担心那边的皇帝么?”

    星子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你……”话一出口,发觉不对,忙咽下后面“怎么知道的”几个字,几近慌乱地改口道,“你……不要乱说!”

    尼娜无语地沉默了,空旷的后帐一片寂静,唯有远远传来夜风的呜咽之声,似离群孤鸿声声的哀鸣。不知过了多久,尼娜换完了药,为星子盖上毛毯,徐徐站起,却幽幽地叹息一声,如幽深的古井中泛起一朵小小水花:“尊者,奴婢不会多问,但尊者既然数次舍身救了他的性命,奴婢料想,那皇帝……对于尊者而言,定是极为重要之人!”

    定是极为重要之人……星子怔住了,这句话倒像是从自己心扉最深处掏出来的。师父看出来了,连尼娜也看出来了,星子象是被人揭穿了伪装的面具,无所遁形,再躺不住,星子扑地翻身坐起,尼娜正背对着他收拾那些药物。“尼娜!”星子唤了一声。尼娜回头,秋波如水望着星子。“尼娜,”星子咽了一口口水,嗓子干涩,“那你……你还恨他吧?”

    星子还记得,天堂堡初见的不眠之夜,戳穿尼娜的刺客身份后,尼娜对父皇的咬牙切齿和视死如归的样子,还有在白云河边,她那伫立风中哀痛欲绝的单薄身影……自己身边的人大都与父皇有着深仇大恨,浓重的仇恨汇成海洋,汹涌喧嚣而找不到出口。星子觉得,自己迟早会被这无边无际的海洋所淹没,但……就算世人皆欲杀,我又怎能放弃这一段血脉之情?

    尼娜沉默片刻,竟出人意外缓缓地摇了摇头:“以前恨,现在……不恨了。尊者,您是奴婢的主人,也是奴婢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您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不能……不能去恨一个对您非常重要的人。”

    “尼娜!”星子闻言大为震动,动情地唤了一声,张开双臂将尼娜揽入怀中,把头靠在她香肩上。那柔弱的肩头竟如茫茫大海万丈怒涛之中一块岿然不动的磐石,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域他乡,在这夜深人静的凄惶时候,终于可以将这颗疲惫而迷惘的心安放片刻。

    “尼娜,谢谢你!”星子喃喃地道,声音里竟然夹杂了一丝丝哽咽,象是黑夜中迷失于莽莽丛林的孩童,独自一人跌跌撞撞摸索良久,已是遍体鳞伤,凄风冷雨呼啸肆虐,不知何去何从之时,却突然看到了遥远前方的迷离灯光,依稀指引脚下的道路。

    星子呼出一口长气,心情忽而坦然了,师父可以因我而主动放弃仇恨,尼娜也是,或许终有一天,大哥、伊兰,还有更多的人,也能看在我的份上解开这死结……只要我有足够的决心,足够的耐性,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也是我一生的使命,哪怕希望那样地渺茫,比耿耿长夜中的一点萤火微光更为朦胧黯淡,但毕竟有了希望,就有了方向……

    这一夜星子终于安然入睡。次日午间,前日派往赤火军营的使者竟出人意料回转,并另有一名赤火国的使者随行,辰旦并未回信,只是传来口谕,同意西突厥交换战俘的条件,并提议双方休战两日,两日后的正午时分,于两军营地的中点之处换俘。

    突厥诸将见使者无恙,十分欢喜,更对星子料事如神佩服得五体投地。而父皇这样的决定,也并不出星子的意外。赤火军屡战屡败,多员将领被杀被擒,加上前日里倾力强攻不成,损失不小。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倘若一味强硬到底,只会让士气更为低迷,军心涣散,一地鸡毛。而交换战俘赤火军以少换多,从实质而言并无不利,父皇深谙厚黑之术,向来懂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退让一步,借此迂回休整,充实实力,亦在情理之中。星子听明使者来意后,便表示同意。

    送走了使者,星子却又为兆忠之事头痛。那日看兆忠的态度,听说要放他回去,犹如惊弓之鸟,宁死不愿,星子如今虽能明白他的苦衷,但费了偌大的力气,甚至不惜暴露身份,还为他挨了一顿鞭挞,才说服帐下的一干人放他一条生路,如果不将他送回,又何以服众,何以保全他性命?星子思忖了一会,还是决定将兆忠送回去,自己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他既然早就清楚了赤火军中的这套潜规,仍然选择为赤火帝国为父皇上阵厮杀,助纣为虐,那就该明白,收获的不仅仅是荣华富贵,也包括这求仁得仁的结局。

    星子命人将要交换的俘虏名单一一造册,把他们换了居处集中一起,有病有伤的继续医治,本欲给他们每人发套全新的冬衣,但星子想到俘虏们若穿得光鲜亮丽地回去,怕更多生嫌疑在劫难逃,便即作罢。

    到了定下的交换之日清晨,俘虏们起床后,先饱餐了一顿,即收拾行装,于安拉城下的空地列队集合。交换俘虏并不需要双方的最高统帅亲自在场,星子遂安排副将哈桑带领一队士兵前去约定之地,交接双方俘虏,处理相关事宜。

    出城之前,星子亲临送别赤火国的战俘。站在队列之前,望着面前一片黑压压静悄悄的人群,一张张面庞或是历经沧桑或是稚气未消,有的充满期待,有的神情麻木,他们……他们本是我的父老乡亲,和我生长在同一片土地,说着同样的语言,我本该站在那头迎接他们归来,却不料演变成如此荒谬的一幕……

    星子默立了良久,清了清嗓子,仍是以突厥话开口道:“今天我们将送你们回去,希望你们能早日重返故里,与家人团聚。而与你们同来的很多赤火国的官兵,已死在了战场上,你们是幸运的,劫后余生,值得庆贺。但是,你们要明白,被杀或被俘,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你们参加的是一场入侵他国的不义之战,注定会失败。你们身为军人,听命于上司,我不多怪罪你们,但愿以后,你们不要为了图一时之利,贪一寸之功,为人所驱使利用,白白地用血肉头颅,铺就他人的通天云梯!”星子说罢,通译照例翻译。俘虏们听了,场内死一般的安静,片刻后,角落里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

    训话完毕,俘虏们鱼贯出城。星子正要转身回营,却见两名突厥士兵一左一右挟持着兆忠过来了。兆忠伤势尚未大好,面色蜡黄,嘴唇灰白,一步一挨,步履蹒跚。经过星子身边时,兆忠抬起头来瞪了星子一眼,那密布血丝的双眼,竟如眼镜王蛇吐出的血色长信一般充满怨毒之意。星子被他瞪得心中发毛,尚未及说什么,兆忠已被人半拖着走远了。随后是另外几名赤火国将领低垂着头经过,谙英的灵柩亦跟在一旁。

    到了午后,哈桑果然带了二三百名西突厥的俘虏踏雪归来。星子由伊兰陪着,与一众突厥军官远远地便迎了出来。这两日休战,星子也给一直绷得紧紧的将士们一个机会休整,军中外松内紧,不在当值的士兵听说自家被俘的兄弟们回来了,不待命令,已纷纷涌出营房,挤在路旁翘首相望。老天爷也作美,正午时分,久违的红日露出了灿烂的笑脸,天青日丽,碧空如洗,一扫连日的阴霾。雪后的原野银装素裹,千万道金色的阳光铺洒其上,更显妖娆壮美。清冽而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星子真想摘下面具,自由自在地呼吸几口。

    西突厥俘虏们回归,却与方才送走赤火国战俘时的凝重气氛迥然不同。一路行来,远远地便听到朗朗的笑语,待得近了,一个个皆是兴高采烈,一片喜气洋洋。俘虏们早就听说因尊者一意坚持,方接了他们回来。见尊者亲来迎接,不待命令,已哗啦啦齐齐跪倒在地,伏地叩首,感激涕零,拜谢星子的救命之恩。

    星子俯身扶起前面的两名士兵,招呼大家都起来,高声道:“欢迎诸位兄弟们回来!突厥全军上下,俱为手足兄弟,血脉相连,”星子说到此,不由愣了愣,血脉相连,与我血脉相连的人是在那一边吧!……“你们为国征战,别妻子,行千里,抛头颅,洒热血,被俘亦非所愿。兄弟们放心,不但你们,日后凡是我军将士,倘若身陷敌营,只要一息尚存,我们都会竭尽全力搭救!万一不幸牺牲或受伤,则家中亲人,一体抚恤,父母颐养天年,妻室衣食无虑,稚子抚育成人。”

    全军将士顿时欢声雷动。“尊者临世,天佑突厥!”的喊声再度响彻云霄。随后营中的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将过来,与俘虏们紧紧拥抱,战友兄弟劫后重逢,免不了一番悲喜交集,涕泪交流。

    俘虏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瘦得皮包骨头,想来在敌营日子定不好过。营中已准备好了庆贺的筵席,空地上铺了毡布,大盘大盘的熟牛肉、烤羊腿和烙大饼高高堆起,飘来阵阵让人垂涎欲滴的香气。怕俘虏们饿得久了,肠胃不适,不宜荤腥,还用大桶熬了热气腾腾的粥饭。

    星子即请俘虏们回营入席,照例的祈祷之后,星子以茶代酒,斟满一碗,先团团敬了一圈,为他们压惊接风。俘虏们确实饿得狠了,再三谢过了星子,便席地而坐,大快朵颐起来。星子看他们吃得开心,也由衷地为他们高兴,站在一旁微微笑了。

    欢宴当中,突然一名俘虏“哎哟”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蜷缩成了一团,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便不动了。星子惊诧莫名,尚未及反应,哎哟声惨叫声已此起彼伏,转眼已有数十人抽搐着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伊兰见势不妙,忙命人去传医官速来抢救。医官闻讯匆匆赶来,进场稍稍查看了一下,便对星子禀道:“尊者,是他们回来之前,便被下了毒!”其实她即使不说,以星子的修为,也已看出原委,心头如被重锤狠狠地撞击了一下,痛得他蹙起了如剑眉峰,抿住薄唇,父皇,我到底还是算错了你,你果然……果然够狠!

    不及细加思索,星子忙着指挥急救。待人扶起方才第一个倒下的俘虏,探他鼻息,已经气绝。不久,一张脸便转为青紫,嘴唇乌黑,情形十分可怖。伊兰与天方殿医官虽竭尽全力,中毒身亡的数目仍不断增加,横七竖八地倒在营地上。过了近一个时辰,午后归来的数百名俘虏已尽数死亡,无一幸免。

    昏黄的阳光从远远的西天斜射下来,照着一地尸横片野。谁能想到,两个时辰以前,这里还是一片欢声笑语,团圆盛况,转眼竟变成了恐怖的阎王殿修罗场?空气中食物的味道和令人作呕的死亡之气混杂在一起,浓烈刺鼻,说不出的荒诞怪异。

    星子缓缓地站起身来,就那样站在斜阳的光影里,一动不动,望向东方。其余的突厥将士,也和他一样,静静地伫立在黄昏之中,宛如千万座没有生命的石雕,任那夕阳如血,染红了天边。

    暮色悄然降临,几颗寥落星辰于灰暗天际探出头来,闪烁着苍白而冷漠的光,星子方挪动脚步,俯身横抱起一具尸身。“尊者!”有部将惊呼出声,欲要从他手中接过遗体。

    星子摇摇头制止了:“你们不要管,让我来!”星子将尸身抱到一旁,已准备好的一匹白布之上,又静静地凝望了死者一会,扭曲的面容,凸出的双眼,死前一定很痛苦吧?这是父皇一笔新的罪孽,也是我……也是我欠下的新债……

    星子将遗体从头到脚,仔细地裹好。下属们亦抱起一具具遗体,突然有人惊喜地叫了一声:“尊者!这人还活着!”星子忙冲过去,忽觉那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看,竟是曾救过尼娜的阿卓大夫!几时不见,发须花白,面颊消瘦,星子差点没认出来!“阿卓!”星子激动地唤了一声,探他鼻息,果然尚有一丝气息,星子如获至宝,忙命人抬进帐中,命医官全力抢救。

    夜色无声无息如浓雾一般弥漫开来,光与影变成一片混沌,犹如鸿蒙初开天地未分。庆祝欢筵之地已清理出来准备火葬,漆黑夜空中熊熊的火焰冲天而起,映红漠漠朔野,竟是壮观景象,星子忽想起了万国盛典之时,那绚丽绽放又瞬间熄灭的灿烂烟花,一时说不清此时的情绪是哀伤还是悲愤!

    哈桑与诸将一直站在星子身后,低着头默默祈祷,静静地等着那火光渐渐熄灭,数百名死者化为一片灰烬,哈桑方哑着嗓子开口:“尊者,敌人背信弃义,欺人太甚!我们是不是该夜袭敌营,给他们一个教训,也给死去的兄弟们一个交代?”

    “呵呵,”星子忽淡淡地笑了笑,“不可,敌人此举就是要激怒我军,营中必已有准备,敌人在暗我在明,他们有恃无恐。以我军眼下的实力,防御坚守尚无问题,若要主动出击,仍然是力不从心。”

    “那……难道就这样算了吗?”哈桑一口钢牙咬得咯咯直响,双眼通红,几乎要滴下血来,“他们既然同意了交换战俘,又使出这等下三滥的卑鄙手段,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

    星子缓缓地转过身来,往日此时营中早已宵禁,今夜连绵营帐的空地上却影影绰绰站满了人,微弱的星光下拉开一条条长长的黑色影子,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泣,寂静如古墓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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