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之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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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新生

    一三七  新生

    星子至她榻前站定,沉默了片刻,决定开门见山道出心中疑惑:“伊兰,就算我暂时留下了雷伊剑,但我不日将要归国,如何能担复国重建之重任?”

    伊兰莞尔微笑,如阳光下的迎春花绽开花蕾,娇艳而不可方物:“尊者勿忧。  只要尊者昭告色目,为雷伊剑之主,无论尊者在何国何方,全国上下皆会谨遵谕命。尊者日后联络之事,奴婢已有安排。”

    “就算有人联络报信,色目国中诸事变化,我远在万里之外,信使往返颇费时日。若有什么变故,我亦是鞭长莫及啊!”星子闻言仍不能释然。

    伊兰轻轻摇一摇头:“尊者放心。国中日常琐碎事务,自然不敢劳动尊者。这些年来,奴婢也设想了一些建国纲目,官吏建制,如何兴利除弊,重建先王基业,已大致有了规划。尊者只须任命一些得力之人,让其分工配合即可。”

    星子这才相信,伊兰对一切已有主张,她身居斗室,胸怀天下,诸事都远谋深虑,只身谋刺父皇之前,便应已安排妥当。她舍命给我解毒,也是要我在她身后答应即位为王吧!不过,果如师父所料,仅让我当个挂名国王,倒省了许多麻烦,我就算是顺水推舟帮她这个忙好了。

    星子遂道:“要任命什么人我都不认得,还是你说了算吧!”言下之意是首肯了伊兰的做法。

    伊兰微笑颔首:“色目的人事,奴婢记载了些,回营后即交给尊者。”提到“回营”二字,伊兰的面色顿时转为黯淡,如团团乌云遮住了皎皎明月,随即垂首,沉默不语。

    星子亦觉尴尬,她若回营,如何面对敬仰她的全军将士?如何面对色目突厥的亿万信众?星子顿了顿,先岔开话题:“你既已答应了我的条件,我也不会食言。你养病疗毒期间,我会帮你保管雷伊剑,暂摄色目王位,尽我所能。等你痊愈,色目王位的人选,再由你来定夺。”

    伊兰听星子正式承诺,敛眉正色道:“奴婢叩谢尊者。”便要挣扎着起来给星子行礼。

    星子忙扶住伊兰,暧昧地笑一笑:“别乱动,你我之间,何必来这些虚礼?”

    伊兰亦含羞莞尔,轻吁一口气,一副大功告成的释然神情。星子忽想起,自己曾经忌惮色目复国后,她若执掌权柄,色目与赤火两国仇怨已深,日后西北边境不得安宁。没想到,伊兰竟千方百计欲将王位相托。可见色目全然只求复国,毫无侵凌之心,自己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杞人忧天了!日后,不管我是否为色目之王,都应力促两国和平相处,世代友邻,方不负她这一片苦心。

    星子小心地扶伊兰躺下,见伊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深情款款地凝视着自己,星子心底的琴弦被不经意地撩动,弹奏着天籁般的曲子,乐声正酣,如痴如醉之时,却又被烦乱的情绪打断。忽想起莫不痴刚才所谓的三条道路,而伊兰和自己的身世恩仇纠葛,世事难料,该会如何结局?星子忽深深地叹了一声。

    “尊者,怎么了?”一贯冷静无波的伊兰听星子哀叹,竟有几分张皇失措。

    星子不愿影响她的情绪,只微蹙了眉心:“我只是想……你不久就要随师父去黄石山治病,而我将要回国,不能陪着你,心里好难过……”

    “尊者……”伊兰谈起治国用兵,滔滔不绝,此时却如一只没嘴的葫芦,似乎想要安慰星子,却不知该说什么。

    星子打起精神,揶揄一笑:“咱们相聚时候无多,只有我们两人时,你就别叫我尊者,更不要自称奴婢。你还是叫我星子,我叫你伊兰,好么?”

    “奴婢……奴婢不敢冒犯尊者。”伊兰迟疑道。上回二人于山巅赏月饮酒,伊兰揭下面纱之前,星子也曾提过类似的要求,伊兰虽曾照办,但此次被星子从敌营救回后,又自动地恢复了一贯卑微的称呼。

    伊兰因受在敌营了奇耻大辱,心结难解,未免有自暴自弃的念头。但她方才忘情之时,也曾抛下了尊卑之别,直呼“你”“我”,此时再要坚持,却少了几分底气,多了几分犹豫。

    “唉!”星子又是深深一叹,脸色暗淡似失望已极,“算了,我不勉强你,我知道你是不会喜欢我的……”

    星子欲擒故纵之计果然引得伊兰上钩。“尊者,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看到星子神情颓然,伊兰忙忙地辩解道。

    星子闻言展眉,她到底还是改了口,不再自称奴婢了。忽想,伊兰将去黄石山住上一年半载,有师父教导她,称呼这种小事,还须我杞人忧天急于求成?至于身世恩仇,她眼下伤重,不可能再对父皇下手,我也不必多提,等她身上的伤病好了,心中的伤大概也被师父调理得差不多了。星子一时转忧为喜,不禁得意,有这样的师父,能者多劳,还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造化啊!

    星子遵莫不痴的嘱咐,给伊兰喂了一粒止痛安神的药丸让她继续休息。既已打开她的心结,时间宝贵,养足精神才能对付后面的风雨如磬。安顿了伊兰,星子便出帐生火准备早餐。莫不痴想得周到,送了星子与谷哥儿回赤火营中救伊兰之后,他即去备下了锅碗盆瓢并油盐蛋米等物。

    星子搬来几块条石,垒了个石灶,拾来雪中枯枝,生火熬粥。不久,青烟缕缕升起,星子回忆从前冬天常常帮娘亲拾柴生火,情形似曾相识,一时神思恍惚。

    还记得最后一次探望娘亲时,我从父皇赐下的珠宝中选了两件简简单单的首饰送她,一支赤金簪子和一根珍珠项链,她却舍不得戴,说要留着给我的媳妇儿,我还撒娇说不要媳妇儿,只愿陪着娘……如今媳妇儿有了点着落,娘亲却不能将首饰亲手转交她了……方才与伊兰调笑那一丝喜悦已倏然隐去,酸楚之情溢满心胸,不知不觉间,眼泪一滴滴从星子眼眶中滚落,落入火堆中,发出嗤嗤数声轻响。

    星子给伊兰单熬了一小锅鸡蛋小米粥,他和莫不痴只是啃干粮饼子。星子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进帐,伊兰正安静地躺在榻上,白玉般的面颊隐隐光华流转,长长的睫毛似两排小扇子般遮住了一泓清潭。星子静静地凝望着伊兰的睡颜,半晌,方唤了声“伊兰,起来吃饭了!”

    伊兰忽见星子捧着热粥蹲在面前,瞬间石化:“尊者?你……”

    星子舀了一勺热粥,吹了吹,试试温度,送到伊兰的樱唇边,伊兰呆呆地不知所措。星子笑笑道:“当初我躺在天方殿中不能动弹时,你不也让人天天喂我吃饭吗?如今我找不到旁人,只有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了,你不会是嫌弃我手艺不好吧?”

    伊兰只得被动地张口,甜甜的,软软的小米粥带着淡淡的清香,咽下去,象是冬日里的暖炉捂热了曾以为早已冰冻的心。这粥竟是他亲手做的?

    “嫌弃?尊者,您……您不嫌弃我么?”伊兰惶恐,语无伦次地道。

    星子莞尔一笑,似习习春风拂面而来,吹散天边阴霾:“嫌弃你?为什么?你有什么值得嫌弃的么?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你?或者来惩罚我?只要一个人的心灵纯洁,又有谁能玷污她分毫?你这样一个有才有貌有情有义,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女子,我若嫌弃你,岂不是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伊兰本算见多识广能说善道的,现在他面前竟笨嘴拙舌,喃喃无语,只是怔怔地望着星子,忽发现星子眼角依稀尚有泪痕未干,惊问:“尊者,您怎么……”

    “哦,”星子伸手若无其事地揉了揉眼睛,“方才生火做饭时,被烟熏的。”

    虽明知是个借口,伊兰亦不敢再多问,想起星子深沉的叹息,他温和的笑容下藏着什么样的悲苦呢?就算是他遭受惨绝人寰的酷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时,也不曾悲叹一声,掉过一滴眼泪啊!他是天神一般的人,为何也会悲伤?伊兰突想起,他是那人的儿子,亲生儿子,而他却与那人为敌,帮与他素不相识的人打仗,伊兰似明白了什么。或许正如他说的,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便躲不开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欢乐痛苦。

    一些破碎的片段闪回眼前,他要我起誓,不许色目与赤火为敌;我苦劝他刺杀暴君,他却勃然大怒……星子亲口说出身世之谜时,伊兰一心求死,只是惊讶,倒不曾多加思虑,反正死后万事皆空。可现在,现在我已答应他好好活下去,以后漫长岁月,我该怎样面对他?面对这样的事实?……震动渐渐化为凄凉,复转为疼痛,充塞伊兰胸中,心口一抽一抽的象是被一把钝刀绵绵不断地切割。

    星子温和地微笑着,一勺一勺地喂伊兰吃饭,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自然而然恰到好处……米粥带来的温暖渐渐地弥漫全身,伊兰肺腑的痛楚点点滴滴不知不觉地消散,仿佛一个从未愈合的缺口正一点一点被熨平。

    伊兰一点点喝完了星子熬的粥,她刚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了不少,热粥下肚,也有了几分力气,终于能慢慢清理思绪。过去两日噩梦般的经历一幕幕重在眼前回放,一切一切,都象是最荒诞不经的梦。伊兰不愿仔细回想噩梦中所受的屈辱折磨,但那真的是梦吗?为什么身体伤痛难当如此真切?

    星子放下粥碗,欲要扶伊兰躺下,伊兰却挣扎着要起来:“我须向真神祈祷。”突厥人敬奉神明,每日祈祷数次,伊兰身为圣女,践行仪式更是一丝不苟。这两日未能如常祈祷,已是伊兰一生中所绝无仅有。

    星子搀扶她起身,伊兰艰难地站起,即面向西方跪下,双手合十,默默诵经。这是她自晓人事以来再熟悉不过的功课,但今日口中喃喃地念着烂熟于心的经文,心情却再也不能平静。

    星子不便打扰她祈祷,稍稍退后几步。伊兰平日里在天方殿中,都是独自于专设的祷告室中,念诵经文,便如与真神对话,将灵魂沐浴于天地圣光之中,洗去尘埃污垢。从小到大,不论经历什么艰难困苦,当面对真神之时,伊兰都能心如止水,胸无点尘。此时却总觉星子那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他……他竟是那人的儿子,便意味着我无论何时拔剑相向……他都会不顾一切地拦在我面前,我不能冒犯他,也就没有办法再为父亲报仇,十六年的努力皆化为泡影……难道我想怨恨尊者么?不!不!他是真神的使者,我怨恨他,就是怨恨真神。不敬真神,那是生生世世都得下地狱的大罪过!尊者奉神谕而来,拯救了突厥,拯救了色目,也拯救了我,恩德比天门山更高,比桑干湖更深,我怎么能因为个人的恩怨而对他心存不满?暴君灭亡了色目,杀害了我的父亲,害得我国破家亡,害得无数色目人流离失所,受尽苦难。而他的儿子挺身而出,助色目复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神的安排,都是天意注定,我怎么能怀疑真神的圣明?

    可是,他说他要娶我,他如果不是开玩笑……他待我这样好,我本该全身心地奉献于他……一念及此,伊兰面颊登时滚烫如火,可挡不住混乱的思绪……如果,如果我嫁给他,不但再不能找那暴君报仇,还得称他一声父亲,侍奉他,孝敬他,那岂不是真正的认贼作父?我……前两日于赤火营中不堪回首情形浮现,经历了那样的屈辱,我如果再见到那暴君,他对我百般侮辱,就算我不杀他,又怎能装做若无其事?

    伊兰不敢想下去,只怕再多想片刻就要疯掉。拼命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祈祷之上,又翻来覆去念了三遍经文,才勉强平复了情绪。不管怎样,我都不能怀疑真神,怀疑尊者,何况,尊者向我坦诚他的身世,就是要我认真考虑,他并没有强迫我做什么,我怎么这样惊慌失措?

    伊兰祷告的时间无聊而漫长,星子静静地候在一旁。看她全神贯注祈祷的模样,星子忽想到了尼娜,尼娜祷告时也是这般虔诚而专注……还记得初入突厥她缠绵病榻之时,我也曾日日照顾她,事无巨细,亲密无间,俨然情侣。我要是娶了伊兰为妻,尼娜该怎么办呢?难道真的如师父所说的,让尼娜做小,我坐享齐人之福?伊兰孤苦可怜,我绝不能背弃她,但伊兰和尼娜素来不睦,以伊兰的性子,怕是容不下尼娜,我……我也没有信心能让两人和睦相处。

    星子暗中苦笑,论出身地位,论能力品格,都会是伊兰为大,那我又怎能舍得让尼娜屈居人下,受一辈子委屈?与其误了她,不如以兄妹之礼相待,送她回国王摩德那里去。摩德既然收了她为义女,便是突厥的公主,要找个好人家应是不难,我也好放心了……

    尼娜娇憨可爱的神情挥之不去,她会嫁给谁呢?谁有那般好福气娶到她呢?曾对尼娜说过多少甜言蜜语,如今蜜糖都渍成了酸酸涩涩的青梅……念及从此再不能与尼娜亲昵玩笑,朝夕共处,相识相伴的一段段往事清晰如初,涌上星子心头,说不清心头的千般滋味,就象是贴身穿着的小棉袄要拱手送人,割舍不下。尼娜对我固然是一往情深,我于尼娜,亦非是无情无欲,但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鱼和熊掌不能得兼,既承诺了伊兰,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伊兰祈祷完毕,深深俯首,向真神请罪。末了,又转向星子,叩首道:“奴婢对尊者有过不敬的念头,诚心向尊者请罪。”伊兰连说了两遍,星子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恍若未闻。

    伊兰匍匐于地,帐内一片沉寂。良久,星子方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啊?”怕被伊兰瞧出了什么端倪,慌慌张张地将伊兰横抱起,放回榻上,方开口问:“伊兰,刚才你说什么?”

    伊兰躺在星子怀里,再说请罪的话便觉滑稽,面上红晕愈盛,硬着头皮道:“奴婢方才向尊者请罪。”

    “请罪?哎,你怎么了?又来唱的哪出啊?”星子满不在乎地随口笑问,却似欲盖弥彰想要掩饰自己心中的慌乱。

    伊兰沉默着思忖该怎样开口。星子也无心多去揣摩她的想法,笑嘻嘻岔开话题:“你要请罪啊,请罪便要有点诚意,哪有空口请罪的?先亲我一下!”星子偶尔和尼娜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今日顺势来逗逗伊兰。

    伊兰对男女之情全如一张白纸,星子语气暧昧,口中说的话从前是半个字也未听到过,伊兰顿时羞得颊染红霞,窘迫难堪,不知如何是好,只恨不能地上裂开条缝钻进去。伊兰娇羞的模样落入星子眼中,更是勾魂摄魄,嘿嘿一笑:“今日你还伤着,暂且算了,不过你记着帐,你可欠了亲我一下,以后是要还的,还要另算利息哦!”伊兰别过头去不做声。星子扶她躺下,温柔地为她阖上双眼,轻声道:“你再睡一会吧!”

    伊兰折腾了这一阵也累了,外伤在星子的照顾下,似乎不再那么疼痛难忍了。伊兰虽闭着眼,感受着他的气息,竟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待伊兰醒来时,已近傍晚。星子又喂她喝了一碗鸡蛋粥,服了内服的药,换了外敷的伤药。料理完毕,星子在伊兰榻前坐下,不再嬉皮笑脸,正色道:“伊兰,明天我们得回突厥营中了。”

    伊兰闻言,整个人如落入冰窟,表情顿时僵硬,愣了半晌,点一点头,却没有说话。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去啊……我所中的毒已排出大半,服药后暂无性命之忧,内伤也大体痊愈,剩下的只是些皮肉伤痕,虽然疼痛,但回营不是太大的问题。军中不可一日无帅,如今奎木峡前大军对垒,正是两国决战的最后关头,尊者已离开营地两三日了,没有理由再拖延不归,而我,也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不知怎地,此番与星子相处了短短一日,伊兰回想天方殿中一成不变的生活,便如枯井古墓中的行尸走肉。曾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度过,如今却再难忍受。但就算我想重回天方殿,怕也只是我的奢望吧!被敌人剥光了衣服毫无遮蔽,于大庭广众之下示众,我又怎么可能再回到那天堂般圣洁庄严的殿堂,再去当那高贵纯洁的圣女?唯有通往地狱的大门为我而开,我不能以死谢罪,也得用我的一生去清洗这罪孽……尊者对我说了那么多,为我做了那么多,这是我今生最难忘的一天,他对我的好,就让我永远藏在心底吧!

    伊兰无声地垂下螓首,帐内一角黯淡昏黄的灯光映着她纤细单薄的侧影,失了血色的苍白面容透明得象一张薄如蝉翼的剪纸般,了无生气,弱不禁风的身形不堪盈手一握,仿佛承载着万钧重荷,摇摇欲坠。星子的心不觉抽痛起来,她不是那万人之上的高傲圣女,只是一个受了伤需要我保护,孤苦无助的柔弱女孩。

    星子揽住她肩头,柔声安慰道:“伊兰,你不用担心,一切由我来安排,你照我说的去做便好。我以我的生命起誓,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一分一毫。我现在得出去一趟,你再休息一会。”说完起身,换上黑色的夜行服,蒙了黑纱面巾,趁夜出去了。

    伊兰不便询问他去了哪里,往日泰山崩于眼前,她亦不形于色,此时见星子飘然离开,却是坐卧不安,神思不宁,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星子担忧。伊兰半闭着眼靠在榻上等了一个多时辰,漫长得犹如过了一生一世。帐外已是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忽听得帐外轻响,却是星子裹着一股寒风冲了进来,手上多了一只黑色的大包裹,面上的黑纱不见了,换成了往日营中所戴的银色面具,一双蓝眸恰如夜空中的星辰闪闪发光。

    星子取下面具,冲伊兰眨眨眼睛,一副小孩子抢到了喜欢的糖果般得意洋洋的表情。“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星子将包裹放在榻前,一层层打开,却全是伊兰素日常用的衣物饰品。里外裙衫,头巾面纱,甚至内衣鞋袜,无所不有。

    “尊者?”这大大出乎伊兰的意料。她赤身**被星子从高台上救下,无一丝片缕蔽体,这两日一直凑合披着星子的外袍,不免狼狈尴尬,十分不自在。星子提出要回营,伊兰无衣服可穿,又羞于启齿求助,噩梦般的经历更不愿一字提及。哪知星子竟会专程回营为她取衣。

    “这些是我方才回你的营帐中拿来的,你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重要的东西?”星子解释道。伊兰略略翻检了一番,他当真是心细如发,体贴入微……想着自己的身体被他看了个尽,连贴身的小衣也是他准备,伊兰愈发双颊红透,不敢做声。星子见她不说话,娇羞尽显,心下愈生怜惜。

    星子深知她的顾虑,一副成竹在胸的语气,“你放心,除了你的两名贴身侍女,没有旁人知道。明天天亮之后,我们便一同回突厥营中去。你仍是象从前那样打扮,蒙上面纱,尽你所能保持一切如常。我则会告诉全军上下,昨日被抓住绑在高台之上示众的那人不是你,而只是赤火国人为了扰乱军心找来的一个冒牌替身。你早已安然脱险,从不曾落入敌手。”

    “尊者……”伊兰的语气有几分惶恐犹疑,“可是,信奉真神的人不能说谎……”

    “又不是让你说谎欺骗真神,怕什么?”星子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给伊兰打气,“真神在天上,俯瞰世间,谁也骗不了他。至于旁人么?这事全是我安排的,和你无关。我反复说了,我又不信奉你们的真神,就算我说谎,要下地狱,也是我一个人下地狱,你怕什么呢?”

    伊兰虽觉星子本是真神使者,却口口声声强调自个不信奉真神,实在是匪夷所思,但又无言反驳。星子不满地反问她:“那你说,你还有什么好办法?你如果据实以告,你的死活先不论,突厥、色目诚然军心混乱,而赤火国更会以此为把柄,让你们所信奉的真神从此贻笑于天下,这便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是奴婢一时鲁莽,以至后患无穷。”伊兰合十道,声音里尽是深深的悔意。

    “别说这些有用没用的了,现在不是要你认错悔罪的时候。”星子打断她,语气有一种令人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就听我一次,你如果接受不了,就当前天你已经死了,被绑在那根柱子上面时就死了,一切屈辱痛苦也都随你死去了。今日是你还魂归来,重获新生,无论前世发生了什么,都和现在的你无关。”

    “还魂归来,重获新生。”伊兰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突然,似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漆黑夜空,伊兰本是黯淡的眼神倏然变得清明如水,“我知道了,尊者的再生之德,奴婢永世不忘。”

    星子暗中赞叹一声,伊兰当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遭此大难,亦能明白事理,拿得起放得下,境界与那些只知道陷在个人情绪中要死要活的俗妇怨妇不可同日而语。星子会心地笑一笑:“客套话多说无益,你只要肯照我说的去做,我便再无他求。时间还早,我也去睡一会,天亮时我叫你。”星子说罢,轻轻地抱一抱伊兰,便离开到旁边的莫不痴帐中,与师父抵足而眠。他这几日奔波忙碌,诸事繁杂,未曾休息片刻,此时疲累已极,一头倒地便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帐中已熹光微露。

    星子忙鲤鱼打挺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入伊兰帐中,惊讶地发现,伊兰竟已收拾停当,淡黄色的长裙摇曳垂地,轻纱蒙面,只露出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眸在外,娉娉婷婷俏立当地,裙袂飘飘,恍然犹如初见之时。

    星子松了口气,伊兰这样子,不说旁人,就是自己也不能相信她真的曾落入敌手,遭遇大难羞辱。星子笑嘻嘻走近:“你身上有伤,怎么不等我来帮你穿衣服啊?”他这话明是关心,却说得十分暧昧。伊兰对星子的调笑**,一律都是闭口不答,这回也不例外,只微微侧头避开,而心中一想到自被救下后,星子为自己料理一切,穿的也是他的衣服,心跳顿时快了数倍。

    星子又喂伊兰服了药,莫不痴的药甚为有效,伊兰的外伤虽尚未痊愈,已能独自行走,行动虽略迟缓,却无重伤之态。来不及用早餐,星子先回帐更衣,换上往日常穿的一套玄色长袍,束紧腰带,带了银色面具,便领了伊兰向莫不痴告别。

    伊兰随星子进帐,跪地拜见莫不痴,叩谢救命之恩。莫不痴见她前倨后恭,料星子已劝得她回心转意。虽听不明白突厥话,他二人情意款款,如胶似漆,瞎子也能看得出。莫不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挥挥手示意伊兰起来,不必多礼。星子遂和莫不痴商议好,待星子回营后,莫不痴即潜入赤火军中暗中看顾谷哥儿,等战事尘埃落定,再设法接走伊兰,回黄石山疗伤。伊兰伫立一旁静静地听着,也不多语。

    二人告辞出来,星子便戴上那银丝面罩,二人同行赶回突厥军中。此时正是旭日东升,火红的晨曦一点点撕开乳白色的薄雾,一轮朝阳喷薄而出,千万道金光将远处变幻的云霞,近处起伏的山峦皆染得五彩斑斓。江山如画,旖旎多情,伊兰与星子并肩而行,但觉映入眼中的万事万物,沐浴在晨辉之下,皆是生机勃勃,与往日周遭的一片阴沉灰暗迥然不同,就连扑面而来清冷凛冽的晨风也似带了一丝丝暖意。

    曲曲折折的山路蜿蜒延伸,望不见尽头,仿佛真如一段全新的生命铺陈于前,通往未知之处。伊兰偷偷侧眼瞄了星子一眼,却发现星子正凝视着自己,面具后的眼眸带着温柔笑意,似蔚蓝的海波荡漾。伊兰羞涩转头,星子却就势握住了伊兰的柔夷,那宽厚而温暖的掌心传来坚实的力量。伊兰任他握着,深深吸一口气,直面前方,不管这漫长的道路,通向天堂或是地狱,不管会有多少崎岖坎坷,雨骤风狂,有他在身边,便是世上最安全最安心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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