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之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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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回程

    一四八  回程

    话说目送星子出了御营帐门,辰旦真如送走了瘟神克星一般,暗吁了一口长气,急令人召来昕宇等一干将领商议军政,结果却让辰旦更为丧气。  事情的前后经过固然与星子所述大致不差,但麾下众将话里话外都透着对星子由衷的感激之情。一是感激他及时赶回救驾,避免了阵前夭主群龙无首的混乱;二是感激他能说动皇帝议和,化干戈为玉帛,让数十万大军绝处逢生,毫发无伤地撤出危境,拯救全军于水火之中。

    虽然众将都识趣地避开了罪己诏之事,但辰旦还是听明白了,大伙儿都认为朕这堂堂皇帝受辱蒙羞没啥关系,众人死里逃生才最要紧。辰旦气得肺都要炸了,该死的孽子!突厥以他为尊,回到赤火军,功劳也全归了他,失败的耻辱却分毫不差地落到了朕的头上!何等阴险无耻!他既是突厥尊者,是否议和只不过他的一句话,他跳上窜下,左右逢源,尽情地玩这猫抓老鼠的把戏,哼!

    辰旦几乎忍不住想要公开内情,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星子所言是对的,此时宣称他就是“真神使者”,除了让朕没脸,让他得意,让全军上下陷入混乱外再无别的好处。更会打草惊蛇,他要是破釜沉舟挟朕为质,或是一走了之,朕又如之奈何?虽然搬出了他养母来,但毕竟是空城计,不能不以防万一。又想到,他换俘、招降、议和,件件桩桩,深谙攻心之术,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今军中不乏对他歌功颂德之人,而国内又有逆贼叛乱,朕万万要小心从事。

    辰旦只得咬牙咽下这口恶气,还得装出风平浪静的王者之威。问罢军中事务,辰旦便向众人通报箫尺造反之事,征询众将计策。听说国中匪患严重,诸将面面相觑,无人言语,御帐内一片尴尬的沉默。本以为此番远征回朝,苦战经年,死里逃生,总算可以歇一口气了,哪知又要马不停蹄地剿匪?眼见得臣下士气低落,辰旦亦知疲惫之师,不堪一战,愈发心乱如麻,焦躁不安。

    “唉!”辰旦无奈叹口气,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挥挥手示意众人暂且退下,服侍的亲兵送来午膳,辰旦闷闷地尝了两口,食不知味,即让人撤下,独自坐在帐中发呆。脑中昏昏沉沉,是朕错了么?千错万错,错在不该一次又一次留下那孽子的性命!到如今养虎为患,局面不可收拾!辰旦本欲命大内侍卫进帐贴身护卫,拦下星子,不许他再进帐骚扰,但看方才部将属下的态度,分明将这逆子当成了恩人功臣,思及子扬提到的隋炀帝故事,竟不敢径行下令。

    辰旦闷坐了一阵,忽发觉星子离去时,说是到军法处领责一百军棍,已过了许久尚未回转,是不是又玩了什么障眼法来糊弄朕?如今星子在身边,辰旦如坐针毡,星子不在身边,亦是如坐针毡。正要命人去查看,突然帐门一掀,却是星子进来了。

    星子仪容庄严整肃,面色却苍白惨淡,额头汗渍未干,脚步亦不易察觉地微微踉跄,唯有那一双蓝眸仍是清澈冷然,如一泓不见底的碧玉深潭。

    星子行至御营正中,硬撑着跪下叩首:“罪臣已领了一百军棍,叩谢圣上天恩,恭请陛下验伤。”星子从前恨透了挨完毒打之后须得谢恩的规矩,今日并非辰旦下令,星子自去领责,却主动俯首谢恩。

    辰旦微一侧身,眼皮都不抬,冷笑道:“谢恩验伤就不必了,朕可不敢当。”

    气氛一时僵住,星子直直地跪在地上,也不言语。身后的疼痛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扑来,几乎将至没顶,盐水洗过的伤口更是蛰痛难耐,星子但如一根没有知觉的木头杵在那里,纹丝不动。原来,父皇亲自赐下的刑罚,还真是莫大的恩典啊!到如今,我连得到这种恩典的资格都没有了……一百军棍,甚至换不来他一个关注的眼神……

    时间如同静止,辰旦沉默了良久,竟不知该如何发落他。瞥见星子人虽跪在地上,神情却似理直气壮一般,更是火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喝道:“滚!滚出去!”星子闻言静静地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却并不出帐,只是退了几步,退到大帐的一侧,按剑肃立。

    辰旦愈发恼怒:“滚!没听到么?”

    星子略一欠身,声音已平静如水:“陛下恕罪!现今罪臣最大的责任便是护卫陛下的安全,如今大军尚在色目境内,为防万一,臣必须得贴身守护,确保陛下平安无事。”

    星子有恃无恐,明摆着公然抗旨,全然不把辰旦放在眼里,辰旦怒火难平,自不相信星子言之切切的护卫安全,显然是挟朕为质!但他上回挺身救驾,全军皆知,而朕昏睡不醒的那几日,他也是日夜守持,属下诸将及侍卫皆感其德。现今朕无法公布他十恶不赦的大罪,他若坚持留在帐中,朕强行令人将他赶出去有悖常理,何况也未必能赶他出去,若撕破脸皮正面打斗冲突,更是后果难测。罢了,他要守就让他守,他以朕为质,朕以他养母为质,先稳住他再说。他今日挨了一百军棍,若要日夜值守,怕也不是那般轻巧。自作自受,却是怪不得朕了。

    辰旦目光瞟向星子,望着他苍白的面色,干裂的嘴唇,烦躁抑郁的心情忽莫名地好了几分。呵呵,你一心要行苦肉计,朕却之不恭,不如尽数笑纳了,便陪你玩玩,看你还要玩出什么花样!

    星子瞄见辰旦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明白父皇是对自己的伤痛幸灾乐祸……那笑容如此刺目,比起心头的疼痛来,身上的棍伤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从前挨过那么多次毒打,父皇就算气极恨极,也从未嘲笑过我。

    记得第一次见面,我夜闹怀德堂,父皇下令杖责了我,不管我满腹怨气,仍安排我留在宫中过夜。第二日早朝时,更专程来看望我,守着我上药,那关切担忧的眼神清晰如昨,难道只是我的一场幻梦吗?一场随风逝去如过眼烟云,永不再来的梦境?……唉,此番归来,我本不该再存有任何幻想,本该坦然地接受一切后果,可为什么仍是心痛难忍?

    忽听帐外传令兵求见,辰旦命入。传令兵呈上的战报,辰旦打开浏览,脸上的神气渐渐变得古怪诡异。星子猜不到出了何事,又不便询问。辰旦阅完战报,命传令兵退下,帐内又只剩了他与星子二人。

    辰旦似笑非笑地望着星子,象是在笑,又象是在哭,甚至带了一点点悲伤……开口时,辰旦已刻意压低了声音,传入星子耳中却仍如隆隆惊雷乍响:“好本事啊!你当了色目国王?”

    星子冷汗渗出,张口结舌:“罪臣……”早就预料到,父皇很快就会得知此事,可真正面对之时,星子竟不知如何启齿回答。

    写给辰旦的自首长信中,星子并未提及已成为色目国王之事,还存着一丝鸵鸟般的侥幸之想。曾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真神使者地位之尊本在国王之上,暂摄色目王位之事本是事急从权,不必详禀父皇,加之现今仍在色目境内,怕更惹父皇猜忌,故按下不表。可色目复国,尊者为王,这天大的喜讯色目义军恨不得世人皆知,消息自然会如长了翅膀一般疯传……不是不明白,父皇不相信怪力乱神,却最为迷信实实在在的王权,我即了异国王位,与他分庭抗礼,他必认为我是为了王权背叛他,更会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再无转圜余地,星子心下一片冰凉……

    辰旦虽是笑着,可那笑容如尖刀一般锋利,将星子刺得鲜血淋漓。不待星子继续,辰旦语愈悲恨:“朕该怎样恭喜你呢?朕何德何能,竟能劳动色目国王做低伏小来服侍朕?奎木峡一战,你竟肯让朕全身而退,朕是该谢陛下的不杀之恩了吧!”

    星子颊上全无血色,上前两步跪下,哀哀地望着辰旦,蓝眸中有晶莹的泪光闪烁:“陛下,罪臣……罪臣只因鬼使神差,担了真神使者之名,被色目人推举为国王,挂名而已,实则并不主事。未曾及时禀告陛下,臣罪丘山,唯求陛下开恩。”言罢伏地叩首。

    星子自觉这解释实在苍白无力,父皇一生争权夺利,视皇位重愈性命,怎能理解我并非贪恋权势?又怎能理解我统而不治不干政事?不要说父皇,天下又有何人能信?猛然记起,伊兰曾三番五次力劝自己弑君,然后即赤火国皇位,并承诺举突厥色目两国之力襄助,或是干脆率兵与父皇决战,堂而皇之取而代之。这等想法才是正常之道吧!又怎能怪父皇猜忌?一念至此,冷汗已湿透星子全身,浸渍了流血的伤口,如无数的小虫附骨蛰咬,难受之极。

    果然,辰旦嘴角轻扬,一抹笑意直叫人身上发凉,几近口不择言:“呵呵,真神使者,当真是受命于天,不同凡响啊!大喜之事,何必哭丧着个脸给谁看?你深谋远虑,布局周详,一次次引朕入毂!难怪朕以江山托付,你都看不上,却甘心为蛮夷驱策,为之火中取栗,原来如此!色目以你为王,你却不临朝主事,竟甘愿降尊纡贵来服侍朕,是和箫尺那反贼串通好了,要朕的人头还是皇位?或是要瓜分中原膏腴之地,将之拱手送给色目蛮夷?”

    闻讯星子登基当了色目国王,的确再次出乎辰旦的意料。虽然他全然不信星子之言,但凭借多年的帝王经验,也听出了些端倪。色目不以从前的王室后裔传承大统,反倒推举异族的星子即位,证明星子在色目人中的威望无人能及!朕当年披荆斩棘,历尽艰辛费尽心机方开疆拓土,征服了色目,却被此逆子一朝颠覆,还明目张胆登上王位,简直是天大的讽刺啊!

    那夏日午后划破天穹的血色流星于眼前一闪而过,天惨地暗,日月无光,漠漠旷野,四顾苍茫……那心悸之感如此鲜明,辰旦不禁打了个寒战,难道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这命运轮回?他正是朕的克星?

    不!朕不信天不信命!辰旦压下心头恐慌,努力打叠起精神,另想主意。他既然是色目之王,朕如果能拿下他,岂不比拿下那圣女更重要百倍?如果能借他的名,号令色目,引起色目内乱,朕再趁机出兵,便可手到擒来,恢复旧业。只是攘外必先安内,那箫尺逆贼后院起火,生出不少麻烦……这逆子与箫尺的渊源匪浅,八成早就与箫尺串通好了里应外合。朕该设法将计就计,以反败为胜,扭转形势……

    辰旦满腔愤恨溢于言表,星子目中愈发水气迷蒙,青白干裂的嘴唇翕动几下,出声仍是谦卑至极:“罪臣得知国中生乱,因此赶回护驾,只愿陛下平安,更无所图,更无他念。罪臣早对色目大军有言在先,休战之后,绝不许其犯边。另者,罪臣虑及己若为色目之王,有利于两国长久和平,且色目或为中原之助,故罪臣胆敢觍颜即任,万望陛下体察此情。”

    星子万分清楚,不管自己说什么,辰旦都不可能听得进去。但该说的还是要说,或许终有一天,能让父皇明白自己的心意。不过,色目以尊者为王,本因有内乱分裂之顾虑,星子身为国主,当然不能在敌国皇帝之前自曝其短,使其有机可乘,自是绝口不提。

    两国长久和平,色目或为中原之助,是你之助还是朕之助?终于要图穷匕见了么!辰旦认定星子此际恭顺谦卑,是虚以委蛇另有图谋。暗中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提醒自己,丈夫能屈能伸,一定要忍下这一时之气,再徐徐图之,此时与孽子争执吵闹并无好处,但要和颜悦色地与星子说上几句软话,又实在是强辰旦所难,只好不予理睬,低头再去看那战报。父皇冷漠以对,星子唯静静跪在当地,亦不再多言。

    辰旦已不记得,多长时间未曾接到报喜的战报了……自从突厥有了真神使者之后,情况便是一天坏似一天,这回也不例外。战报是天堂堡现任守军主将鲲鹏派人送来的,除了提到色目已正式传檄天下,复国大业已成,以真神使者为王外,还禀报原驻守天堂堡的赤火国守军已奉旨全数撤出,天堂堡已被色目人占领,辟为国都。其他各处的守军也正在撤退集结之中,很快就将与赤火大军汇合。鲲鹏特意表功,已尽力收罗军需粮草,将随军一同运来。

    辰旦无奈地摇摇头,事到如今,只能往好处想,色目领境内的守军毫发无伤,正好可退回中原,集中兵力剿匪,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待与鲲鹏汇合,即可派出精锐驰援南方。陡然一凛,星子也必知晓此情,他怎会让朕顺利撤军,去围剿箫尺那逆贼?他将会如何生事阻扰?

    辰旦读完战报,令人进来口授旨意。星子不待他下旨,便自行起身退回大帐一角。大势已定,辰旦如今也只能顺势而为,传令色目守军,约定汇合地点。预计三五日后即可会师。传旨之人奉旨去了,眼见天色将晚,辰旦也无心再处理政务战事,闷闷回到后帐,和衣小憩。星子如影形随跟将进来,辰旦愈发郁闷气结,转身面壁不去理他。

    不久,数名亲兵送进晚膳,点燃帐中灯火,服侍辰旦起身用膳。辰旦默默进膳,心情恰似这傍晚时分的灰暗天幕,逐渐染上夜色。在星子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辰旦犹如困守牢笼中的囚犯,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一万个不自在,却有苦说不出。

    亲兵撤下了晚膳,星子终于跟着出帐去了。辰旦睁着眼躺在御榻上,定定地望着那帐角的黄金挂钩,心绪烦乱,全无一点睡意。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朕纵横天下数十年,竟然一朝栽在这个黄毛小子手中,朕就不信了,朕还斗不过他?辰旦思虑千转,设计万端,一时半会,却又想不出必胜之策……

    星子挨了一百军棍,又强撑着侍候了辰旦一天,早已心力交瘁,筋疲力尽。当然,以星子如今的功力,几日不眠不休亦无问题。但星子想着此去上京,迢迢远途,耿耿长夜,昼夜值守,不吃不喝地强撑着受罪也无必要,还得去找些东西吃。

    虽是军中,辰旦亦有专门的御厨料理。星子知道近来军中粮草紧张,并不去厨房叨扰,忍着疼痛施展轻功,飘然离了赤火大军营地。营地外一片低缓草甸起伏,星子寻了个隐蔽之处埋伏,不久便顺手打了两只野兔。捡了些枯枝,就地生了火烤熟。星子先撕了一只囫囵吃下,另一只则用油纸包了,再脱下外袍裹好,准备带回营去,当作明日路上的干粮。

    星子不声不响地离去,许久不回,辰旦辗转难眠,心生不安,传了帐外巡逻的侍卫来问,听说星子自行出营去了,更是烦躁焦灼。他夜里独自跑出去,要搞什么鬼?即吩咐蒙铸派人去找。蒙铸得了命令,想到那日夜半,尾随星子至星河之下旷野之中,亲闻他恸哭失态的情景,亦是忐忑担忧。刚带了一队人马,出营走了几步,却发现星子独自一人回来了,悠悠然犹如闲庭信步。

    蒙铸忙将星子迎住。听说父皇派人来寻,星子微感诧异,念头一转,明白了辰旦的心思,父皇而今对自己是无可奈何又百般猜疑。星子脑子里忽冒出一个词“欲拒还迎”,竟忍不住莞尔一笑。他饱餐了一顿野味,恢复了些精神,遂加快脚步,回到御营。

    进了后帐,见辰旦已披衣起身,独自枯坐御案之前,寂然无言,鎏金烛台上明灭不定的烛火幽幽,映着他阴沉的脸色,如那帐外黑漆漆的夜空。

    星子使个眼色,让旁人退下,上前两步撩衣跪倒。辰旦冷冷问道:“你方才去哪里了?”

    星子俏皮地眨眨眼睛,笑容自带三分得意三分淘气:“回陛下,军中粮草不足,臣不愿耗费军粮,出去打了两只野兔充饥。”即打开裹着烤兔的油纸,一股浓烈的香气即弥漫开来,“陛下要不要尝尝臣的手艺?”

    辰旦今日三餐,不过勉强喝了几碗稀粥,美味佳肴入口皆寡然无味。忽闻烤兔的香气扑鼻而来,孽子的日子倒过得不错!辰旦忽发觉自己饥肠辘辘,不动声色地咽下口水,只冷哼了一声。孽子这又是什么花招?前次被他下药挟制的惨痛教训,朕怎能须臾或忘?怎可受他这等粗陋手段引诱?又想,他倒是狡猾,不肯吃军中的食物,朕若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不好下手了。

    辰旦面上神气变幻,星子微惊,暗猜到辰旦的打算。方才忍痛挣出的一抹笑容凄然隐去,父皇有此念头,也因我是始作俑者,夫复何言?唯有暗自多加提防,今日出营打猎倒是误打误撞避开了风险,以后饮水食物怕都得小心为妙。

    星子本不奢望能得父皇欢喜,不再多劝,不待辰旦吩咐,即旁若无人地起身,将那只烤兔仍是用油纸包好,装入随身的包裹内。辰旦见星子时时处处自行其是,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愈发恼恨不已。

    星子收拾好行李,复到辰旦面前,躬身道:“时辰不早了,明日清晨大军便要开拔,陛下请安置吧!臣夜间在此守护,陛下勿忧。”辰旦无奈,只得听从他的安排,由星子服侍着就寝。

    星子缓缓地放下明黄色的幔帐,即在御榻前规规矩矩跪下,听帐外旷野之风呼啸而过,默默地体会着身上的刑伤之痛!谁能知道,自己是拼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装出这若无其事的表情?整个身后犹如一片火海燃烧不息,又象是被活活地扒下了一层皮再用滚油浇过。愈是夜深人静,伤痛愈是无可隐藏,深入骨髓。星子一身甲胄戎装,那贴身裹伤的白布早被盐水和血水浸透,腻腻地沾在伤口上,十分难受,再被厚重的铠甲压住,更是痛不可当。

    星子咧一咧嘴,无声地苦笑,我自找的一顿打挨,纯粹活该啊!就象师父所说的,天堂有路我不走,地狱无门闯进去,多少次都是自讨苦吃,真是天下头号大笨蛋啊!可是,这既然是我选定了的道路,不管有多少艰险,多少苦痛,我也再不能回头。

    星子在一旁虎视眈眈,辰旦睡不着,也不敢辗转反侧,怕泄露内心的焦虑烦躁,只得勉强闭着眼睛养神。自星子出生以来的往事却一件件纷至沓来,搅得辰旦心神不宁,而那无可言状的恐惧更象浓黑如墨的黑夜一般四处弥漫,挥之不去。辰旦僵卧御榻,忍得浑身筋骨几近酸软,到了后半夜,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得却并不安稳,噩梦一个连着一个。

    辰旦再次被噩梦惊醒,惊恐地睁开眼睛,发觉帐内已透进朦胧晨曦,帐外那人影依旧跪在榻前,挺拔的身躯如雕塑般纹丝不动,提醒着他发生过的一切不仅仅是一场梦。

    辰旦微微一动,星子知道他已醒来,忙起身拿过一条汗巾,揭开帷帐,为辰旦擦拭额头,辰旦才发现已是满头冷汗,手心亦是湿滑,心慌气短。愈发不安,他看出了朕的惧意么?辰旦深深地吸一口气,将心一横,朕何必怕他?料想他此番回归必另有所图,又有把柄在朕手上,一时半会暂不会危害朕的安全。

    星子轻柔地为辰旦拭去额上汗水,撞见皇帝眼中的厌恨,知道辰旦不喜欢自己靠得太近,便仍是让亲兵进来侍候。大军将要出发,辰旦很快穿戴洗漱,用膳完毕,出帐巡营点卯。

    辰旦徒步行至营前,星子仍是佩剑相陪。点卯毕,辰旦领军开拔。不欲让人看出异常,半宿未眠的辰旦竭力打叠起精神,黄金铠甲威风凛凛,胯下骏马气势轩昂,犹如当初赳赳出征之时。

    星子却是苦不堪言,望着神骏飞扬的乘风,心头一阵阵发怵。乘风等了一会儿,不见星子上来,转过头朝他喷口热气,于微寒的晨风中散作薄薄的白雾。星子无奈叹口气,拍拍乘风的脑袋,暗道:乘风啊乘风!你可知道,你现在成了最让你的主人痛不欲生的刑具?

    出发的鼙鼓响起,军令不容有违,星子默默闭上眼睛,不去踩马镫,提一口气,径直飞身跃上马背!落上镶金马鞍那一刻,马鞍上顿如生出了千万柄锋利的小刀,直直地刺入了臀腿之中。星子面色顿时惨白如纸,拼命咽下溢到唇边的惨呼,下意识死死地抓住缰绳,摇晃了几下,终于没有跌下马来。

    星子的奇怪举动,引得旁边几名大内侍卫投来异样的目光。星子虚弱地笑笑,摆摆手示意无碍。辰旦亦转过头来,瞄了星子一眼,那冷酷的眼神中掩不住的嘲笑之意,堪比利剑划开心扉。星子微微垂首,低声道:“陛下恕罪!”策马上前,追随辰旦身旁。

    乘风甫一迈步,星子的臀腿便如在尖砺的沙石上全力摩擦,一下一下犹如钝刀割肉一般,又象是被放在火炉上炙烤,却烤不干浑身淋漓冷汗。漫漫烟尘漫过无尽长路,漫过星子眼眸,缓缓铺向天边,无情无悯而又无止无尽。

    昨日耽误了一日行程,辰旦下令全速行军,欲尽早归国平叛。乘风不待扬鞭自奋蹄,马背上颠簸不休,仿佛一叶孤舟航行于滔天巨浪之中,一个接一个的惊涛骇浪直朝星子扑来,每一次都将他撞击得粉身碎骨……

    飞奔疾行了两三个时辰,正午时分,辰旦并不令停下休息用饭,只是放慢速度,一面行军,一面让随从马背上用一些干粮。星子则拿出昨夜备下的烤兔。赤火军中上下,除了辰旦与几员大将外,已是多日不见荤腥,其余侍卫都只有冷硬的大饼果腹,闻着那烤兔的香气,眼馋不已。此时不是示恩之际,星子便装作不知,自顾自地啃起兔腿。伤痛折磨中食难下咽,星子想装出大快朵颐的样子,终究心有余而力不足,啃了几口再无食欲,仍将剩余的烤兔包好装入包裹。

    辰旦一路上对星子不闻不问,视若不见。待到天色黑透,辰旦方令宿营过夜。星子如闻大赦,几乎是一头摔下马来。星子剧痛之下,站立不稳,拽住乘风的缰绳,靠着马背喘息未定。暗想,当年被父皇钦点为状元,忍着刑伤,跨马游街不过是一日之苦,而此去上京有万里之遥,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太高估了自己?无论如何,今夜须将伤口处理一下,否则在马背上折腾几日,血肉怕都要烂掉了……

    星子抬头,辰旦已在侍卫亲兵的拥簇下大步走向御营。星子试着追了几步,臀腿撕裂般疼痛,颓然而废,呆呆地望着辰旦融入青黛色暮霭的背影。数步之遥,却似隔了万水千山……当初我到黄石山求得断肠泉解药,被师父毒打,父皇虽不知我实际伤势,却不惜令数十万大军于沙漠荒野中停驻一整天让我休养,与今日的冷漠如冰相对,岂止天壤之别……

    星子站在帐外歇了一会儿,忍痛挪动着双腿,慢吞吞进了御营,远远地立在帐角。安营扎寨方毕,便又有紧急军情送到。这次则是从国内传来的战况,赤火国南方兵力薄弱,加之箫尺攻势猛烈,守军猝不及防,叛军节节胜利,已攻占了大半的南方郡县。军情如火,辰旦心急如焚,照此下去,半壁江山不保,等朕回国后,不知会是何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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