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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狱卒

    一七六  狱卒

    小内侍上来收了粥碗,星子便问他:“这是哪里?我被关在这里有几日了?”内侍闻言只是惊慌摇头,并不作答。  子扬亦是一言不发,只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星子。他身材高大,站在局促的小屋中,更如一座威严的铁塔顶天立地,颇生压迫之感。

    待那名小太监捧了空碗默默地退了出去,星子正欲趁此机会问问别后情形,上回飞鹰院中凄凉作别,子扬伤重危在旦夕,过了这些天,他可痊愈了么?星子未及开口,子扬却另拿出了一副手足相连的精钢镣铐,将星子的手脚重新铐上,冷冷地下令道:“出来!”

    星子一愣,虽是那熟悉不过的声音,命令的口吻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抬头对上子扬的目光,那眼神冰冷而凛厉,似数九寒天塞外朔漠,刺骨北风呼啸刮过,星子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一时竟有些神思恍惚,曾经性命相交的兄弟,为何乍然变得如此陌生?他真的是子扬么?会不会是有人假冒了他?连初次与他见面,在凤凰台行宫墙外的小河边,夜雨方歇,清晨露深寒重,我一身伤痛,满心悲愤,奄奄一息昏倒在他怀中,他也不曾这般冷漠无情!难道是父皇又对他做了什么,让他真的恨我入骨了?

    既知子扬是奉命行事,眼下情形,星子不便向他询问或多做解释,遂遵命拖着镣铐,一步一挨地跟着子扬走出门去。沉甸甸的镣铐虽不能真正锁住星子,却可增加痛苦的折磨。星子那日在轩辕殿寝宫之中,硬挺着挨下了两百多记刑杖,整个肩背臀腿皆已是血肉模糊,深可及骨,事后又未及时上药疗伤,伤口不曾愈合。此时稍一移动,便是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撕裂痛楚,痛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星子忍着痛,一步步挪出了小屋房门,门外却是一处独立的小小庭院。青石铺地,红墙映日,高墙外几株枝叶繁盛的梧桐树亭亭如盖,树影婆娑似一团团绿云,遮映了半边院墙。苍翠浓荫下摆了一张青石桌,两只石凳,石桌上刻划着方方正正十九道棋盘。院中静悄悄地不闻人声喧哗,仿佛山中高士隐居之地。靠墙边有一处花圃,一丛丛盛开的蔷薇热烈绽放,绯红鲜艳如夕阳西下铺陈天边的瑰丽彩霞,浓郁得几乎要滴落下来。

    这地方倒还不错,呵呵!星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含着芬芳花香的空气,胸中沉闷压抑之感散去少许。来不及赞叹此间的雅舍风韵,目光却被庭院正中的一个十字形木架吸引住了,十字架有一人来高,半尺来宽,以上好的柏木所制,未上漆也未打磨,伫立当地,十分结实牢靠,一旁挂着星子当初自制的牛皮金鞭。

    星子不用问,也明白了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心头一颤,父皇真的没打算轻易饶过我……星子不待子扬吩咐,即慢吞吞地走到刑架旁。看来,今日总算轮着子扬挥鞭上阵了……

    时值正午,刑架无遮无挡,初夏时节,万道明晃晃的阳光直照下来,落在星子**的伤痕上,象是荒原之上引燃了火种,火辣辣的一片,肆无忌惮地烧灼。星子仰望着头顶那咫尺天空,湛蓝的天幕深邃而高远,似直通往宇宙深处,却被四四方方的院墙隔成了小小的一块。

    星子微微地眯了眯眼。坐井观天,仿佛又回到了那忠孝府的后院中,这小小的一方天地,或许就是父皇能给我的最大自由了吧!而我,象那只不羁不屈的野鸽子,拥有一颗生来自由的灵魂,我也本已经冲开重重束缚,无拘无束翱翔于天际,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却复自甘屈身于囚笼刑室之中……这是我的命运,还是我的沉沦?

    子扬迈步近前,打开了星子的镣铐,复又将他手足分开,锁在刑架上。子扬并没有如惯常那样,让星子后背朝外受刑,而是让他胸腹朝外。粗糙的木架子死死地压上满背满臀的杖伤,无数细小的毛刺争先恐后地扎入星子鲜血淋漓的伤口之中,便如那些曾经让星子痛不欲生的牛毛银针。星子不自然地咧了咧嘴,这回换成鞭打前面了么?还真是寸土不留啊!

    其实星子宁可继续打在后背,虽说重伤之下,再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滋味极不好受,但至少趴在床上休息时,不会压着伤口。而如果鞭打胸前,不管是仰卧还是俯卧,都会一体受苦,名副其实的坐卧不宁。但看到子扬一副冷漠如冰的表情,星子也无法开口央求他。

    子扬于星子面前站定,例行公事地拱一拱手,语气仍是平淡无波,象是对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蹦出的每个字都象是硬邦邦的钢珠,砸在星子身上,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在下奉圣上旨意,每日一百鞭。”

    星子嘴角轻弯,云淡风轻的微笑,不象是要挨打,倒象是听见有人请他赴宴一般,点一点头:“好,那就有劳大人了!”

    星子的言语十分客气而自然,如多年好友之间的嘱咐感谢,迥异于子扬的冷漠如陌路。子扬无言地轻挑了挑眉梢,似不经意的一个细小动作,却悉数落入星子眼中。他……到底不是心冷如铁啊!

    每日一百鞭?是了,父皇与我的帐还没算完呢!我一口气唤了他那么多声父皇,岂是一顿刑杖就能了结的?一声一百鞭,他问我该是多少,我让他看着办,这便是他的判决么?仅仅寝宫归来的那一夜,至少也得挨上好几十天吧!呵呵,他倒不如直接把我剁成肉末好了……

    果然是死罪可逃,活罪难熬。父皇不欲取我性命,就用这法子来泄愤消气么?但愿我还清旧债之前,他病情无碍,不需要召见我。否则,每面圣一次,少不了唤他父皇,欠债的数字就不知要翻到多少?唉!星子复苦笑,但既然禁闭于皇宫之中,父皇左近,欠下新债也必是迟早之事。我若不后退,而他真要坚持,我可便成了生命不息,挨打不止了……无论如何,我这条命既是捡回来的,就算他再让我死一次,我也绝不会改口了!

    子扬取下那条黑黝黝的牛皮金鞭,轻轻一弹,动作优美之极,灵动的鞭稍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于半空中划了个半圆。耳闻鞭子破空的凄厉之声,星子不由呆了,从前竟不知道他挥鞭这般熟练呢!星子忽开口笑问:“大人,还记得这柄鞭子的来历么?”

    子扬愣了愣,眼中闪过一抹疑惑,却不作回答。星子反倒琢磨不透了。他这句话非仅为叙旧套近乎,更有试探之意。这柄牛皮金鞭本是星子亲手所做,而当时正是子扬于忠孝府中值班监视星子,全程见证。星子连夜挑灯制好金鞭之后,还特地曾请子扬帮忙测试。子扬十分不愿,曾劝说甚至斥责星子,这也算是两人之间的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了。若此人是冒充子扬,这些细节他绝不会知道。而照子扬的脾气,换了从前,不待星子开口,也会借此机会,调侃奚落星子当初的窘态,但他一言不发,星子却拿不稳了。看他从容自若的模样,又似子扬本人的气度,不是旁人冒充得来。

    星子到底放心不下,虽然上次听蒙铸提起过,子扬诱我喝下毒酒,我被抓捕赐死后,他即回家养伤了,但蒙铸语焉不详,我又不能多问。离开京城时,未及去探望他。尔后中途折返,父皇意外见我生还,谁知会不会又迁怒子扬,再降罪于他?若子扬有了不测,他找个人冒名顶替来欺骗我,非为不可能。易容换声,这些小把戏,我不也玩过么?星子虽一时猜不透父皇的计谋,但却不可不防最坏的情况。

    星子突剑眉一轩,沉声喝道:“子扬!”他虽衣不蔽体,被牢牢锁在刑架之上无法动弹,眉宇之间的威严气概却浑然天成,似九重云台之上睥睨天下的君王,令凡人不可仰视。

    子扬微惊,蹙眉反问道:“什么事?”

    星子目光炯炯,如出鞘的利剑直逼到他身上,声音更如刀锋般凌厉:“我想请教大人几个问题,万望大人不吝赐教,如实作答。大人若不能回答,即不必动手行刑,去请皇帝亲来,或者让我去面见皇帝。否则,你该知道后果!”

    子扬沉吟了一瞬,方若无其事地道:“你问吧!”

    星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抛出第一个问题:“这柄鞭子你以前认识么?”

    子扬声音平淡如水,似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认识。”

    星子逼问下一步:“谁第一个用过这条鞭子?”

    “我。”子扬不假思索地回复,言简意赅,不肯多说一个字。

    星子微微地舒了口气,还好,最后一个问题,“当时大人第一次用它是在何处?是打在哪里?”

    这句话乍一听,纯粹没头没脑。星子故意不问子扬他用鞭子打了谁,自个巴巴地亲手做了一条可怖可怕的鞭子,充当惩罚自己的刑具,再特地求人在身上试鞭,这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极为难堪没脸之事。

    前年,赤火国百万大军出征西域讨伐突厥之前,辰旦有心让星子担任三军先锋,为平息众议,特意举行了一场武举。星子却于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对抗戏弄辰旦,让一国之君丢尽了颜面,辰旦狂怒,疯狂毒打星子。星子落得个遍体鳞伤,浑身上下几无可容鞭之处,只是因为挨打之时滚倒在地,以双手护头,肩膀的伤势稍轻。星子为求父皇宽恕,自制刑鞭。忠孝府的不眠之夜,子扬询问他欲以何处试鞭,星子沉吟良久,方请子扬打在肩头,子扬遂用这根特制的鞭子,挥出了第一鞭,击在左肩。

    那一鞭不轻不重平淡无奇,与星子曾挨过无数花样百出的残酷鞭打相比,只是一段十分不起眼的插曲。可这段故事旁人绝无可能知晓,更非轻易能够猜到,子扬本人即使被逼不过,也无理由将此等细节告诉他人。若他能答对此问,便是子扬本人无疑了。而如果他不是子扬,星子也不愿这等私密难堪之事被不相干的旁人知晓,因此故意略过不问当时他打了谁。

    “忠孝府中。打在左肩。”子扬如背书般迅速吐出正确答案,面无表情,象是回答昨日的天气如何一般事不关己,也如有默契般只字不提鞭打的是谁。

    星子闻言释然,唇边绽开一朵如春日朝阳般灿烂明媚的笑容:“谢谢大人!恕我方才冒昧打扰,便请大人动手吧!”只要是他,只要子扬本人安然无恙,误会也好,报复也好,或是身不由己,或是为了仕途之利,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任他责打,我都绝无怨言。

    到底是我欠了他太多太多!从他初次将伤重不支而昏厥倒地的我从凤凰台行宫外救起时起,子扬明为跟踪监视,实则一直尽力庇护着我,帮助了我。是他,在我最悲观绝望之时,尽力鼓舞我活下去;是他,干冒绝大风险帮我寻找娘亲的下落;是他,当我伤势沉重痛苦不堪之时,默默出现在面前,不怕脏不怕累为我疗伤上药,屡屡动用他的救命灵丹雪玉丸;他还为我瞒下了多少不可告之父皇的隐情;是他,我受军法被打得死去活来,赶来持免死金牌闯入御营救了我的性命;是他,关山万里不离不弃替我保管娘亲所做的新衣……

    而我此番从突厥回来后,子扬仍处处为我掩护,如最亲的兄长般关照我……倒是我,不但没给他带来荣华富贵,飞黄腾达,反倒屡次惹下麻烦,陷他于危险不安之中,最后竟差点害死了他。他今日这般待我,也是顺理成章,理所应当。

    子扬不再言语,微微地眯了眼,上下打量了星子一番,仿佛屠夫在欣赏砧板上待宰的猪羊,突然出手如电,点了星子身上的几处大穴,封住他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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