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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公事

    二一七  公事

    轩辕殿离承嗣宫不远,星子先去了轩辕殿,得知皇帝下朝后一直在怀德堂,便又赶往前殿的怀德堂。  这也是星子被辰旦在怀德堂中设计诱捕赐死后,第一次再故地重游。星子到了堂前,立于丹墀之下,便有人进去通报。

    辰旦闻报星子求见,有点儿诧异,礼官刚刚复命,授予了他金册金宝,算是行了典礼。他这么快就来见驾,是有何要事么?便传谕请星子进来。

    星子拾级而上,迈入怀德堂正门。坐在大殿深处的辰旦,乍见星子逆光而来,看不清他的容颜,身上的明黄色衮袍与那青铜古剑却分外醒目。星子气度从容,似有一股压迫感迎面而来,仿佛天下皆在他掌中。

    辰旦心头咯噔一跳,他这真是黄袍加身了么?朕求着他黄袍加身!看他一步步走近,竟是直直地向着朕的宝座而来,辰旦不禁有些慌乱。上一回他进此门,还是被放在黑漆漆的棺材之中,朕以为从此可永绝后患,故忍心将他赐死,而谁又料到,短短不过两月,他竟身披黄袍,昂然归来?这对朕而言,到底是福是祸?可无论是福是祸,事到如今,已无回头之路。

    星子并不知道当初诈死后,曾躺在棺材中睡在怀德堂里,虽然后来听说皇帝曾守灵数日,但沉睡之中全无知觉。此时站在此地,幽深的殿宇仿佛一切依旧,多少惊天波澜都被悄然掩盖在这雕梁画柱之中,唯有日升日没不曾更改,唯有宝座上的那人不曾更改……

    星子趋至辰旦案前跪下叩首:“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辰旦嘴角含笑:“我儿平身吧!”本是按部就班的话,却透出少见的亲昵。辰旦现今已无心去计较星子的称呼。星子坚称父皇时,朕坚持不许,如今他坚称陛下,朕却要口口声声唤他为“我儿”了。这算是一报还一报么?

    辰旦又命赐坐,待星子坐下后,辰旦悠悠地望着他,“朕昨夜传旨,皇太子殿下玉体抱恙,取消了今日的立储典礼。”星子虽已得知,但此时皇帝正式有言,便欲起身谢恩。辰旦摆手示意不必:“丹儿,你身体尚未复原,以后能不拜就不拜了。”复谈及朝会上颁令大赦、追封先后等事,末了问星子:“丹儿赶来见朕,是有什么要事么?”

    照理说,星子搅了这场事关重大的立储典礼,为皇帝带来不少麻烦,本该做出请罪姿态,但此事自己既是成心,又何必惺惺作态?星子即单刀直入:“立储之事既定,臣是想问问,近日前方战况如何?臣何时带兵出征?臣上次保释的那几人,欲出征之后,让其军中服役,以戴罪立功,现可否交与臣了?”

    说到战事,辰旦不由叹了口气,捡起御案上最近的一封战报递给星子:“眼下箫尺已集结了兵力,大举围攻苍州,战况甚急,也不知苍州能守得住几日?不过,”辰旦担忧地看着星子,“丹儿,你的身体如何?也不必急着这一时。”

    星子淡淡一笑:“臣斗胆忝居储君之位,便是为了供陛下驱使。臣……若陛下有旨,臣明日便可出征。”暗想,果然不出所料,我便是最短命的太子,今天才大张旗鼓地搬到承嗣宫,不过留宿一夜,明天即要离开了。

    “这……”辰旦神情有些为难,如果即刻下旨,任命星子为主帅领兵平叛,恐有逼迫过急之嫌;而且朕刚刚诏谕太子有恙,连立储典礼都不能参加,一夜之间,突然就能带兵打仗了?岂非咄咄怪事?更会引起朝野猜疑。但如果不及时派兵支援剿匪前线,若万一局势有变,永定河天险一破,可就是一念之差而悔之晚矣了!而上回御驾巡营,因一言不合惩办了束江之后,京师戍卫一直是副将戴绪代行主将之职,名不正言不顺,军心涣散,也亟需有人主持大局。

    辰旦思前想后,最要紧的还是保住江山社稷。星子既然主动请缨,朕也无须过多犹豫。“那……”辰旦似要征询星子的意见,“朕明日便下旨,拜你为兵马大元帅,统领三军?”

    “谢陛下,”星子道,“那臣明日便到营中报道,整顿军务,将尽快择日出发。”

    听到“出发”两个字,辰旦嘴角不可察觉地抽动了一下,竟生出难以言喻的不安,他就此将绝袂而去,再无留恋了么?他如今对朕,到底是什么态度?

    “丹儿,”辰旦无力地唤了一声,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何况近来朕已碰了无数次钉子,就算说了他也未必肯听。

    “陛下,”星子应了一声,蓝眸晶亮,与辰旦对视,嘴角若有若无挂着一丝笑意,“臣当远别,不过有些话,臣须得说在前头,以未雨绸缪。”

    “哦?”辰旦打起精神,“丹儿有话,直说不妨。”

    星子呵呵一笑:“陛下明鉴,如今局势殆危,臣只求能倚仗永定河天险,竭诚鲁钝,为陛下守住半壁江山,伺机与箫尺媾和。难以剿灭……”星子自不愿称箫尺之部为叛军或匪军,顿了顿,“南军,陛下若期望天下重归一统,坚持要臣完胜,臣不敢领旨,尚请陛下赐臣一死。”

    这一方案,星子从前便曾告知辰旦,只是今日说得更加明白无误、破釜沉舟。辰旦当然知道,眼下形势比人强,但想到星子要与箫尺握手言欢,想到朕竟千方百计要与仇敌箫尺媾和,划江而治,分享天下,就算是一时权宜之计,也咽不下这口气。

    听星子说到“尚请陛下赐臣一死”,辰旦忍不住冷笑:“你不是有免死金牌么?朕如何能再赐死你?”辰旦故意将“再”字咬得甚重。

    “唉!”星子心灰意懒地叹了一声,皇帝至今仍对诈死之事心存芥蒂,他执意要将免死金牌留给我,是希望我用,还是不用呢?或者又是故作姿态?星子遂正色道:“陛下,臣从前说过,陛下不肯信。臣今日再说最后一次,臣愿为陛下而死。臣只求陛下平安,若臣不能完成使命,必会以身相殉,死在陛下之前!”

    辰旦震住,一时明白了,他所谓求朕赐他一死,是认为若不愿媾和,朕便再无生机,朕既不愿相信他,他便唯求一死。“丹儿……”辰旦嗓子发紧,罢了,朕对他的方案不早就心知肚明了么?如今也只能顺势而为。“朕……朕从前便也说过,你为兵马大元帅,统领三军,战事可相机全权处理,不必问朕的旨意。”

    辰旦这算是明确授权星子可为和议,星子垂首道:“谢陛下。”又另提起一事,“臣从前曾有建言,凡立有军功或阵前牺牲的将士,家中皆可分到土地,由朝廷钦制文书,永久传续,世代皆不得侵占,以此安定军心,鼓舞士气。明日臣赴军中履职之前,还请陛下先授此谕。臣提议,凡从军者皆可分到三十亩田地,若立有军功则视功劳大小,赐田三百亩以上,牺牲的军士在此之上,更加厚赏。”

    星子的分田提议原即得到了辰旦的首肯,今日虽觉星子分赏过厚,但正当用人之际,也不必斤斤计较。辰旦遂点一点头:“甚好,多亏你提醒朕。朕明日将随你一同巡营,便当向全军晓谕此事。”复想,他提出的种种条件或建议,不仅要朕应允,更划下道来,要朕当场一一兑现,绝不肯赊欠。朕的臣子之中,也唯有他敢这般寸土必争,寸步不让。朕真不知该庆幸,还是恼恨!

    星子方才追问蒙铸等人,辰旦便传谕召见宗人府的宗德。少时宗德觐见,经过这几日的审讯,嫌犯皆已录了口供。星子担保的这几人倒是无甚牵连。辰旦问明了情况,便下旨开释,将他们从宗人府中放出,暂于飞鹰院中养伤。

    星子担忧蒙铸的状况,听辰旦传谕毕,即站起身来道:“臣去看一下他们的情形如何,希望他们能尽快到军中报道。陛下若无他事,臣便告退了。”

    辰旦闻言,倏然腾起几分不悦,难得他主动来见朕,三下五除二说完了几桩公事就要告退?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朕?“丹儿,”辰旦尽量柔声地道,“朕会让太医先去给他们治伤,你留下来陪朕用膳吧!”

    星子不好拒绝,辰旦即命传膳。星子当年初进宫在御书房当班,也曾多次陪辰旦在怀德堂进膳,也算轻车熟路。只是经历了一番生死轮回后,物是人非,重坐在辰旦身边,总觉得怪怪的。辰旦让星子陪在一旁,席间星子如坐针毡,唯沉默无语。星子伤重时,辰旦常服侍他用饭,倒也惯了,仍是主动为星子添汤加菜。

    星子却之不恭,埋着头一点点扒拉着米粒。辰旦没话找话:“丹儿,你今日迁居承嗣宫,可还习惯,缺些什么吗?”说完回过神来,星子明日便要随军,这岂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问?神色转为尴尬。

    星子果然哂然轻笑,却未当即反驳,似想起了什么,蹙眉道:“陛下,臣自西域回来后,尚未回过忠孝府。想来那府邸以后臣也用不着了。臣上回便曾禀告过陛下,陛下当时的诸多赏赐,臣都存在库房里,如今可充为军费。府邸也可另做他用。至于府中的仆人,一直尽职尽责,恳请陛下善待之。另有流韵飞歌两位宫女,臣暂时将之留在府中司职针线洒扫,如今若要遣散,望陛下能让她们自择良配,有个归宿。”

    辰旦耳听星子思虑周全,各项人事皆有安排,一句句倒象是最后的遗嘱,愈发不满,连忠孝府的几个奴才他都顾及到了,对朕却无所顾念!辰旦不能发作,亦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这些琐碎的小事,丹儿还记在心上?你既有吩咐,朕不敢不从啊!”

    辰旦语带戏谑,星子一愣。这种语气,只有从不拘尊卑上下的师父才会有,父皇今日刻意为之,若不是来试探我,便是想方设法来讨好我了?换了从前,星子至少得起身谢罪,做做惶恐的样子,今日却不想玩那些表面功夫,反正已是最后一日,我也懒得装模作样。他再有什么心计,我以不变应万变,总之与我无关。但……真的与我无关么?

    星子仍坐在椅上,语气淡然地道:“陛下言重了,臣不敢当。”

    星子这态度,辰旦更觉无趣,忽想起一事:“你这次带伤出征,营中虽有亲兵,到底不甚趁手。你面皮薄,怕不肯对子扬颐气指使。忠孝府中的奴才倒是服侍你惯了的,朕便选几人,随你出征,照顾你起居吧!”

    星子嫌恶地撇一撇嘴,暗中忿忿,皇帝又要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么?不过,皇帝若下了决心,不管自己是不是开口拒绝,他都会想方设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动不了我,便去找他人晦气。反正军队是他的军队,他要安插眼线的话,不知已安插了多少,也不多这几个。从前他派了许多人日夜监视我,不是也没什么效果么?再说当初在忠孝府中,和阿伟等人相处算是愉快,星子便顺水推舟地道:“臣谢陛下关怀。”

    星子一副不进油盐的样子,辰旦也无办法。恹恹地用完了膳,星子便又起身再度告退,辰旦见他似乎不愿多待一刻,也只能由他去了。星子躬身行了一礼,便往殿外走去,刚走了几步,又被辰旦叫住:“丹儿,子扬是在殿外么?”

    皇帝冒出这样一句,星子微怔。才想起子扬一直在怀德堂殿外守着,我倒是用了午膳,他还什么都没吃呢!待会免不了又被他埋怨,但皇帝此时问起他是何意?星子眼神闪烁,狐疑不定,不情不愿地答道:“回陛下,他在殿外。”

    “你让他进来,朕有话和他说。”辰旦面色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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