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五 叶子
过了大约半刻钟，帐门重开，两名军士押了个人进来。 星子胆战心惊之下，忍不住回头一看，不是娘亲阿贞，竟然是当年在凤凰台行宫外，那黄鹤一去不复返的叶子！心下登时一宽，原来大哥是要和我算这笔账，我纵万死莫赎，到底是我一人的事，不至于连累旁人。复想，大哥若要拿娘亲要挟我，我挂帅之初他就可抛出这杀手锏，何必等到今日？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当初星子与箫尺离别之时，曾发下重誓，绝不泄露桐盟山庄的消息。嗣后，星子被辰旦秘密抓捕入京，辰旦百般拷问箫尺消息不得，便假意将星子送到凤凰台行宫服苦役，让看上去天真无害的少年叶子设法接近星子，骗取了星子的同情信任。涉世未深的星子果然轻易上当，冒死将叶子救出，并指点他去寻找箫尺在京城的据点凸凹酒家。辰旦顺藤摸瓜，包围了凸凹酒家。之后，宝锋和叶子等一起失踪。不过数月，星子便从辰旦处得到了桐盟山庄覆灭的噩耗……
星子虽早从子扬处得知叶子是皇帝的眼线，但乍闻噩耗，仍如五雷轰顶，更负疚于心，不能释怀，为此只求一死，甚至不惜公然与辰旦对抗，拒不肯为他效力。直到远征西域途中，阴差阳错，于黄石山巧遇箫尺的师父莫不痴，被莫不痴收为徒弟，多方开解，后又得知大哥无恙，方慢慢放下心结。今日见箫尺推出叶子，坐实了叶子出卖了桐盟山庄的猜测。星子悔恨难当，唯默默低头不语。
近两年不见，当初瘦小的叶子长高了不少，眉眼依稀，只是脱掉了少年的稚气，而星子则满身淤泥狼狈不堪。叶子进来时，一时并未认出是何人。加之他是待罪之身，本就诚惶诚恐，不敢东张西望，只远远地瞄了帐中之人一眼，便被押着跪下，就更不知是星子了。
箫尺并不理睬叶子，只冷冷地问星子：“你还认得他么？”
“如违此誓言，天诛地灭，永堕地狱！”这句话如魔咒一般，一遍遍在星子耳畔回响，是应誓的时候到了么？星子咬一咬牙，仿佛又回到了怀德堂中的那一日，父皇笑嘻嘻地递过一份奏报，甫一打开，上面的每一个字皆如烧红的烙铁，烙瞎了我的双眼……曾经的誓言化作满纸的鲜血。这笔债，我已欠了太久太久，可我又拿什么去偿还？
星子颤声答道：“认得。”
乍听见这久违的声音，叶子如遭雷击，倏然睁大了眼睛，侧过头盯了星子半晌，终于辨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叶子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去，却被押解的军士牢牢按住。他颤抖着缩成一团，倒真如秋风中飘零的一片瑟瑟黄叶。
箫尺不动声色，又问星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星子抿了抿唇，端端正正地道：“星子违背誓言，大罪铸成，无话可说，愧对大哥，但凭大哥处置。”
星子说罢，这才转头看了眼叶子，见他缩着头，似乎徒劳地想逃避这一切，他是害怕了么？到了此时此刻，星子的心情却是意外的平静。两年前乍闻叶子是线人的心痛感已渐渐麻木，也生不出多少仇恨……那时我肯帮他，是因为他一声声叫我大哥，他依赖我，就象我依赖箫尺；而他背叛我，也象我背叛箫尺……星子忽有些理解箫尺了，大哥得知我背叛他，与他为敌，他当时的心情，是否正与我得知叶子背叛时一样？
望着叶子，星子轻轻喟叹一声，我固为首犯，难辞其咎，他亦非无辜，又怎能幸免？只是他到底年纪尚幼，一时误入歧途，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若就此送了性命，我怕终不能安心。星子遂抬头恳求箫尺：“此事皆是我一人之罪，叶子年幼无知，被人哄骗要挟利用，求大哥饶他一命！”说罢挣扎着俯首。
箫尺不料他不但不责怪质问叶子，也不为自己申辩半个字，竟还为叶子求情！一旁的叶子更是吃惊匪浅，想到当时星子对自己的关怀，禁不住眼泪簌簌直落：“大哥……”叶子哽咽不已，鼓足勇气道，“不关你事，是我……”
星子此时并不愿叶子为自己多加分辨。不管是什么理由，违背誓言便是错，便不能饶恕，何况桐盟山庄的兄弟多有死伤，还差点让箫尺大哥遭遇灭顶之灾？那毕竟是大哥多少年的心血！叶子若多说几句，箫尺发怒，怕连他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星子遂疾言斥道：“闭嘴！没人问你！”又想，这两年间，大哥既然查出他是内应，必也讯问过他，照叶子的计划，应是将罪责一股脑儿推给了我，又何必此时来惺惺作态？星子虽恳求箫尺饶了叶子的性命，却不想再与他有什么瓜葛。
箫尺的焦点只在星子，本打算让叶子来做证人与星子对质。哪知星子一见叶子，便二话不说，大包大揽痛快认罪，倒显得这位证人有些画蛇添足。箫尺挥挥手，下属便将叶子押了出去。
箫尺沉吟一刻，方徐徐开口，似在询问星子的意见：“你自己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星子苦笑一下，父皇、师父、大哥，怎么都喜欢这样来问话？难道要我自己将这颗头颅割下，再双手奉上么？不过，面对大哥，星子倒真是心甘情愿，低眉垂首道：“星子曾发过重誓，绝不泄露桐盟山庄的任何讯息。如违此誓言，天诛地灭，永堕地狱！星子之罪，罪如丘山，甘受极刑！凌迟车裂，绝无怨言！”
箫尺闻言，一时倒怔了。星子当真分毫不差地牢记着他的誓言！不过，他只是发誓不泄露桐盟山庄，他当时救出了叶子，是让叶子去找凸凹酒家而不是桐盟山庄，严格说来并不算违誓。至于叶子是皇帝的内应，星子毫不知情。叶子找到了凸凹酒家，随即凸凹酒家的兄弟便察觉异样，迅速从密道逃之夭夭，将计就计带走了叶子。后来桐盟山庄被围剿，实则是自己一手策划的骄兵之计，弃子之策，只不过顺水推舟地利用了叶子。而事后拷问叶子，他一个孩子能有多大能耐？威逼利诱之下，早就将一切活盘托出，承认是他受人指使，欺骗星子。却没想到，今日用他试探星子，星子竟无一句自辩之词，甚至不多问一句，便甘愿承担全部罪责！若说他这是作伪下套吧，这可是以性命为赌注！
自从重见星子以来，他似乎就总在想方设法地求死？大违他身为三军主帅的职责。星子这是要以命赎罪求得心安么？或者，他是要曲线救国，丢卒保车，竭尽全力保全皇帝辰旦，让我因他惨死而对皇帝下不了手？或者，他难道认为，哪怕他葬身于此，我也不能渡过永定河，直抵上京城下么？
团团疑云中理不清头绪，箫尺也不便公然询问。于公于私，此时当然都不能取星子的性命，遂淡然一笑，道：“我这军中，没有什么凌迟车裂的酷刑，就军棍而已。你既知罪，来人！”亲兵首领应声而出，箫尺吩咐道：“传军法处来，重责一百军棍！”
啊！才一百军棍？星子的蓝眸中写满了惊讶，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几乎难以置信。大哥竟如此宽大无边么？一百军棍，不过是我叫一声“父皇”的代价啊！大哥不仅允许我唤他大哥，无心取我性命，我犯下了这样的滔天罪过，他也只打算小惩大诫，打一顿就放过我了？
星子怔怔发呆的样子，悉数落入箫尺眼中，似有什么东西扯得心头隐约生痛。他竟然，竟然嫌我罚得轻了么？犹记得，星子六岁那年，我第一次见他，他向我坦承，他暗中设计摔断了夫子的腿，随即求我重罚，甚至求我打断他的腿，那神情便和今日一模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孩子还是那样傻乎乎的，从不会争功诿过。自己初见时，对他的百般猜疑是不是太没来由？……只是，只是为什么，造化弄人，他偏偏是那人的儿子？于我，何其不公！于他，亦是何其不公！
箫尺神色中掠过一丝痛惜，星子忽回过神来，无论如何，大哥肯从轻发落总是意外之喜。我虽然不恤一死，可也没有故意找死的理由。毕竟我若能活下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有重大的使命要完成。大哥如此成全，我没有理由不承他的情。星子诚心俯首：“星子叩谢大哥开恩！大哥宽大仁慈，星子感激不尽！”
星子这句话一出口，倒似提醒了帐中的诸将。好不容易捉住了朝廷的皇太子，他和他的老子犯下了多少滔天罪孽，不痛不痒地打一顿军棍，就算是过关了么？便有人欲出列劝谏。尚未开口，就被箫尺摆手制止了：“诸位弟兄无须多言，本王自有分寸，留下他尚有用处。”众人只好住口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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