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三 情债
星子吓了一大跳，怎么是她？从哪里冒出来的？定睛一看，暌违多时的尼娜换了一副男子打扮，青色头巾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金黄色的秀发，戴了人皮面具。 换作旁人，定认不出来。但星子曾与尼娜朝夕相处多日，这乔装改扮的人皮面具也是星子送她的，早就看得惯了。忽听见她娇媚婉转的声音，但觉恍若隔世。
奎木峡前一别，匆匆已是大半年。伊兰偶尔还鸿雁传书，聊以相慰。尼娜却是全然不通音问。星子离别之时，曾托哈桑给国王摩德捎了一封信，请他为尼娜做主，另择良配。星子与伊兰既有了婚姻之约，怕辜负了尼娜，决心忍痛割爱斩断情缘。因此自从别后，星子刻意不去想她，更不去打探她的消息。偶一转念，也总是自我安慰，摩德既收了她为义女，定会视若己出，我又在信中殷殷嘱咐，摩德为她选好的归宿总不会差了，毕竟终身有托。就算她一时想不开，但天长水远，万里关山阻隔，再无相逢之日，亦当无可奈何！尼娜年纪尚小，时日既久，终会安于现状，慢慢忘掉我，忘掉从前。哪知此时此地，尼娜竟似从天而降，拦住了去路？
星子见尼娜女扮男装，单身一人，所着的一袭男式灰色土布袍服，已磨破了多处，脚下的布鞋也大张着口。难道她是独自逃出来，从西域徒步跋涉走到这里？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星子尚不及开口询问，尼娜滚进星子怀里，竟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星子手忙脚乱地为她拭泪，尼娜却越发哭得气断声噎，似有诉不尽的委屈，引得周遭行人纷纷驻足旁观，侧目而视。星子看这样子，心知此事难以善了。而在这苍州城内，尽是大哥的属下，自己身份又十分敏感，也无法安顿尼娜，遂拦腰将尼娜抱起，放在马上。自己也翻身上马，扬鞭西行。
很快出了苍州城门，这一带地势平坦，朝阳烁金，西风卷地，道路两旁的高大树木一片金黄，风过时飒飒有声。远处山峦叠嶂，层林尽染，犹如铺陈了一幅绚丽的五彩画卷。星子重又策马纵横于天地之间，忽想起那年秋天，塞外八月，已是苦寒时节，衰草黄天，大雪纷飞。自己初进西突厥，也是与尼娜这样两人一骑，缱绻同行。到如今几经沧桑，重得佳人在怀，触手温香软玉，依稀昨日。星子心跳陡然加快，竟有些把持不住，象是遗落已久的一件宝贝失而复得。千般滋味，悲喜交集。
马蹄声疾，劲风扑面，如肋下生出双翼，腾云驾雾一般御风而行。星子一瞬间竟有些恍惚，真想就这样带着她纵马驰骋，抛下滚滚红尘中的万千羁绊，乘风归去，浪迹天涯，一生一世再不分离，管它洪水滔天，管它恩怨交织，只要有这明眸笑靥相伴，更有何求……星子摔摔头，用力甩掉这幻想，这样的温柔终究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自己不能、也不敢去奢望。
尼娜则安静地倚在星子怀里，不言不语，闭上眼微微喘息，只觉这一切恍然如梦，怕一睁眼，眼前这人便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不见。
星子策马西行了数十里，苍州已远。战火之后，民生凋敝，沿途也难见人烟。近午时分，才找到路旁一家可容落脚的小店。星子下马，复将尼娜抱下马来。他从前与尼娜亲密相处时，做这些事早就惯了，此时亦是驾轻就熟自然而然。却不知尼娜与他肌肤相亲时，一颗心如小鹿乱撞，直要蹦出胸膛。
星子吩咐店家收拾了一间干净的房屋，又拿出银子，让他去买些衣服食物。星子让尼娜进了屋，取了人皮面具，关上房门，确定无人偷听，这才问起她此行的缘由。哪知星子不问还好，一问尼娜即悲从中来，倚在床头，复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星子劝了许久，尼娜方慢慢止住呜咽，泪眼朦胧，抽泣道：“哥哥，你……你不要我了？”
星子最怕的就是她这话，面上顿时如火烧了般滚烫，舌头也似打了结，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暗叫一声苦也！这欠了情债终究躲不脱啊！就算隔了万里，还是被债主追讨上门，这……这如何是好？
星子素来不擅撒谎，做了亏心事，就更是理不直气不壮，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笑得却比哭还难看：“尼娜，你知道……我尚在西域之时，国中战乱便起。匆匆赶回国之后，我遇到了很多事情，实在是分身乏术，无暇顾及……”
尼娜泪光盈睫：“我都明白，我也不想来烦你。可是，哥哥，国王陛下要让我嫁人，嫁给别人，他……他说这是你的意思……哥哥，你说过，你不会不要我的，你……你答应过我的啊……”
果不其然，事到如今，星子也只能硬着头皮面对，叹息一声，似有万般无奈：“尼娜，你看我这样子。四处漂泊，身不由己，我不想误了你……”
“可是……可是，”尼娜垂下螓首，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一闪一闪，透出心底的波澜起伏，低声嚅嗫如同耳语，“哥哥，我已是你的人，怎么能再嫁给别人呢？你如果不要我……我……”尼娜哽咽不止，竟说不下去。
星子今日本因箫尺的冷漠独行而心情郁结，又因尼娜的突然出现而措手不及。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耳听尼娜哭诉，星子兀自凝眉沉吟，盘算对策。恍惚中，眼前忽见一道寒芒闪过。好在星子久经战事，本能的反应还在，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握住尼娜的手腕，却见她持了一柄锋利的小刀，电光火石间，竟已在颈间划出了一道血痕！
尼娜的小刀藏在何处？何时拔刀？星子竟未察觉。幸好那颈间的血痕只是浅浅一道，未曾皮破血出，伤及要害。星子惊得魂飞魄散，背心顿被冷汗湿透，幸亏箫尺大哥为我取出了透骨钉，这些天我也勤练不辍，功力已大半恢复。不然，尼娜方才快若闪电，我能不能反应过来拦下她，还真说不准呢！她曾为刺杀父皇秘密苦练数年，这身手到底不同！
哐当一声刀刃落地。星子紧握住尼娜的手腕，铁钳般的力道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死死地瞪着尼娜，一双蓝眸染得通红，似要冒出火来。星子嘶哑嗓子问：“尼娜！你……你要做什么？”
星子疾言厉色，尼娜反倒止住了眼泪，面色苍白如雪，眸中却唯有决绝之色，犹如天堂堡初见之夜，利刃乍然出鞘！语气亦是坚定如铁：“尊者，尼娜知道，尼娜配不上你，也不愿拖累你。只是我已经是尊者的人，再不能嫁给他人。”停了停，尼娜平静地道，“尊者请放手吧！我这就走！若冒犯了尊者，还请尊者恕罪。”
听尼娜不再唤自己为“哥哥”，而是一口一个尊者，那娇俏的笑脸似在眼前，又似梦境般遥远而不真实。星子突然心痛如绞，悲从中来，一把将尼娜揽入怀中，轻抚着她颈间的那道血痕：“对不起！尼娜，对不起！都是哥哥不好，让你受苦了！”
“哥哥……”尼娜伏在星子肩头，喃喃轻唤，犹如梦呓。
这时有人叩门，星子前去打开一条门缝，原是店家送来了新买的衣服鞋袜。星子接过，便让店家离开。尼娜穿不惯中原女子的服饰，此时换为女装也颇多不便，故星子吩咐店家仍是购置的男装。尼娜换衣，星子出门暂避，趁此机会清理思绪。
方才尼娜持刀自戕的一幕，令星子震惊万分。她曾经双目含泪，如失群的幼鸟，哀哀问我：“哥哥，你不要我了么？”我竟骗了她！我把她当作了什么？当成了始乱终弃的玩物，要将她随便送给别人，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为了她好。可她不是一段无知无觉的木头，她有血有肉，敢爱敢恨。我以为我可以掩耳盗铃自欺自人，躲在中原，从此眼不见为净，哪知她竟如此坚决刚烈，千山万水只身从西突厥寻来，更不惜以死明志！
如今的局面，全是我咎由自取。星子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我曾当着父皇，于天堂堡的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公然宣称喜欢她，将她强要了来；红绡帐中，也曾对她极尽轻薄；乌仑山下与她意外重逢，从此千里同行，朝夕与共，甚至同榻而眠；她的兄长云达临终前，我曾信誓旦旦，要照顾她一生一世。若她出了什么事，云达九泉之下，又怎能瞑目？
往昔与尼娜相处的时光一段段在眼前回放。初见时，她不惜以身为饵，谋刺父皇，一曲艳舞，震动四方；奎木峡前，她白衣胜雪，凄婉清歌，响彻云霄，让百万敌军束身而投；多少次，她扑进自己的怀里，甜甜地唤着哥哥；她也曾任性妄为，犯了错，可怜巴巴地任我责罚，羞不能抑……异国他乡最寒冷的冬夜，有她相伴，便如那贴心的小棉袄，温暖了那颗几乎冰封冷冻的心……她说得不错，她已是我的人，就算没有夫妻之实，我也早已偷走了她的心，岂能一言不发就抛弃她，让她去面对别的陌生男人？她曾带给我许多欢乐，许多安慰，我拿什么去回报？星子扪心自问，离别的日子，也曾于静夜里独饮相思之苦，只是不敢去面对，到如今终究无法逃避！
少时尼娜换了衣裳，着一套男式的青衣小褂，仍是以头巾包了一头金黄卷发，稍事盥洗，整个人显得清爽了不少，只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已哭得红肿如桃，再不见善睐明眸，模样儿十分委屈。
星子自去大堂端了饭菜回房，与尼娜一同用饭。尼娜用筷子拨拉着碗中的米粒，食难下咽。星子绞尽脑汁说了几个笑话，总算逗得她破涕为笑，这才细问经过。
原来，星子离去之后，尼娜随突厥大军返回安拉城，被国王接到宫中安置。不久，摩德便大张旗鼓为尼娜筹备婚事，选中的驸马是摩德的侄儿，世袭爵位，身份显赫。尼娜震惊莫名，抵死不从。摩德方告知这是尊者的意思，并给她看了星子的手书。尼娜仍是不肯相信，只想来找星子，当面问个究竟。但摩德看守严密，难以逃脱。尼娜冥思苦想，想出一个主意。说是要先回乡祭祖，告知父母色目复国已成，并寻到了长兄云达，祭祀之后，才能成亲。摩德以为尼娜终究回心转意，亦感念云达的功勋，便应允了，派人护送尼娜回乡。尼娜对家乡地形了如指掌，那地方又甚为荒僻，加之摩德派去的人并无防备，尼娜遂趁机逃脱，乔装改扮，跋山涉水，来寻星子。路上听人谈起南北大战的经过，听说星子被俘，关押在苍州的府衙中，尼娜便冒险潜入苍州，日日守在府衙附近。皇天不负苦心人，今日终于等到了星子现身！
星子越听越是胆战心惊，情不自禁握住了尼娜的小手，那微凉的指尖撩动着星子紊乱的心弦。这尼娜果然还是从前那般率性妄为，凡事不顾后果。她竟骗了摩德，只身东来。一个异族年轻女子，这一路上有多少艰难危险？星子回忆当初她被赤火军捉住，若不是偶然被我遇见，差点就……星子不敢再想下去，握着尼娜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心中更是无限自责。仔细端详尼娜，形容清减了许多，下巴尖尖的，嘴唇不见血色，裂开了许多细小的口子。想是她多日来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忍饥挨饿，星子愈发心痛不已。
（感谢sz.禽兽，阿纯，非风，蓝蒂，旭日初升，鑫姐等各位亲们打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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