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四 封号
星子稳住身形，拖着镣铐，慢慢迈步进了光明殿，想到大哥在殿中相候，便如从前每次与箫尺重逢时那般，竟生出隐约的期待，浑然忘了此刻是待罪之身。 待进了光明殿殿门，星子骤然发现，殿中的格局与父皇的朝天殿大同小异，文武百官分列两旁，也皆如泥塑木雕一般作痴呆状，了无生气。星子望向那殿堂尽头，宝座上那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一般遥远。
星子一步步走向那宝座，手足间镣铐轻响，如鸣奏一曲奇特的乐章。除此之外，虽然万人中央，却似寂如空山。金碧辉煌的宫殿，庄严肃穆的群臣，眼前的情景如此熟悉而似曾相识。我也曾一袭黑衣，腰悬宝剑，行走于朝天殿上，那是要昭告天下，自己确凿无疑的皇家血脉。呵呵，当初那一天，便是为着此时的这一刻吧！
终于到了御座之前，星子到底忍不住抬头。箫尺今日亦是明黄色绣金九龙朝服，十二章九旒冕，五色宝石累累垂下，光华流动，遮住了他英挺的面庞，眉目依稀，看不分明。面对宝座上的箫尺，星子不似面对辰旦时那般郁闷憋屈，抿了抿薄唇，心中暗道，大哥，今日你会对我满意吗？我甘心匍匐于你的脚下，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不要如父皇那样，坐上了那至尊宝座，却镇日里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星子缓缓跪下，口称：“罪臣星子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言毕叩首。
星子叩拜之时，箫尺已看出这副镣铐有些古怪，而从他身上各处伤口渗出的殷红血迹更是触目惊心。箫尺即令人打开星子的镣铐，取下他背负的荆鞭。星子照规矩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从前这是星子最为恼恨的礼节，深恨其加之的屈辱，此时行来却一丝不苟，重伤之下亦不敢有半点差池。礼毕，星子复接过荆鞭，双手高举过顶，认罪请罚。
箫尺眼见星子的惨状，亦知他内伤未愈，伤口更洒了花间醉，倒是想免了这顿打，反正多打他几下，于自己也没什么特别好处，但想到星子自己所说的，不可再屈法申恩，以致物议。与群臣商定这受降仪式之时，海哥等几人便执意要求当众鞭挞星子，以彰显新朝天威。海哥如今官拜刑部尚书，箫尺也须得顾及他的意见，不能总是出尔反尔，否则一国之君威信荡然。何况二十鞭也不算多，示辱多于刑罚，星子也不是捱不下来。臣僚中又有不少人对星子心存怨愤，若自己一味宽纵，星子还得在这里待上数年，说不定他们绕开我，私下里算计星子，倒是防不胜防了。
箫尺遂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有内侍上前取了荆鞭，转呈于箫尺。箫尺接过，便递给候在案前的一名军士。那名军士跪下接过荆鞭，起身行至星子身后。监刑的仍是海哥，即下令开始。
唰地一鞭破风而下，另一名报数的军士拖长声音唱到“一”。星子原跪得笔直的身体，竟被打得摇晃了几下。这场鞭打本重在仪式，比起前些天黄石山中师父赐下的那顿黄木拐杖，绝对不能同日而语。但星子的后背伤势沉重，早已体无完肤，鞭子落下，霎时数点血珠飞溅而起。而花间醉……星子舔一舔嘴唇，此时倒是希望花间醉的药性快点过去。这看似按部就班的第一鞭，竟是彻骨之痛！
只有二十鞭啊！不是两百鞭，千万不能在这种时候丢人啊！星子微微一闭眼，默默咬牙，深深吸气……如果我在这里倒下去了，倒在这大殿之上，以后还有何脸面面对大哥？第二鞭呼啸着又下，星子下意识中奋力握拳。他的一双残手本是昨日箫尺亲自包扎好的，今晨被重镣压在其上，早就血迹斑斑。重镣既去，那包扎也早已破损。星子顾不得伤势，只死死地攥紧了拳头。
箫尺高坐在两三丈外的宝座上，只望见那鞭稍飞舞，不知星子背后的伤势如何，但星子手上的动作却是一览无遗。他紧握双拳垂在身侧，那殷红的血浸透了已然污损的白布，一点一滴，如水滴石穿，落在金砖地面上，落入箫尺的眼中……仿佛重回那一日的回天谷，奄奄一息的星子躺在地上，自己手持师父的拐杖，虽有百般不愿，仍只能咬牙挥棍而下。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单调的记数之声和鞭挞之声此起彼伏，震动耳膜，似无止休。地上的血迹越来越多，星子面容惨淡，却努力保持着标准的跪姿。除了落鞭之时身体本能地颤抖，星子从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当箫尺几乎快忍不住喝令停下时，二十鞭总算打完了。
海哥叫一声“刑毕！”那名执刑的军士停下鞭挞，先是退后一步，复上前跪下，将沾染了星子血肉的荆鞭高举过头。内侍便上前取下荆鞭，以软布拭净后复献于御案之上。亦有内侍俯身拭去金砖地面上的血迹。海哥则归位入列。
星子平静叩首：“罪臣叩谢陛下天恩。”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拳，俯首及地的刹那，星子总算松了口气。这仪式就快要结束了吧？全亏了师父的花间醉，自己今日的表现，还算得上是“不辱使命”吧？
箫尺开口：“免。”免？大哥是要我平身么？星子正犹豫着要不要站起，箫尺已取过置于御案上的一卷黄绢，递给身边的内侍。内侍双手接过，转身面对星子，高声道：“星子听旨！”
星子本能地应了一声：“罪臣在。”
是了，恒钧说，受降之后大哥会封赏我，这就是大哥对我作出的安排么？不知为何，星子的心跳竟陡然加快了，生出前途未卜的慌乱。大哥会不会远远地将我遣开，今夜我将在何处栖身？其实，昨夜大哥寝宫里的那间小屋，便是我的天堂啊！大哥，你愿意将那间小屋赏给我么？
内侍徐徐展开黄绢，一板一眼地宣读圣旨。箫尺的圣旨除了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之外，核心的只有一条，封星子为定北候，于天京城中赐府邸一座。“定北候”？星子琢磨着这封号，定北，定北……昨夜在箫尺寝宫前所见的那黑底金字的“临安殿”匾额于眼前一闪而过，大哥是要以此封号来表明他与父皇的仇恨不共戴天，誓要平定北方，灭亡赤火，杀了父皇，报仇雪恨么？这样的封号我怎么能接受？我若接受了，就是赞同大哥的决心，于父皇为敌，我对父皇的承诺将置于何地？
何况，大哥封侯赐居，便真如对待古时的降君一样了。安排一个虚衔，关在一座大宅子里，每天赏一口饭吃，找几个人来侍候外加监视。名为王侯，实为软禁。因为良宵的缘故，每个月我可以见到他一次……这样的日子，倒是平淡如水，安逸而清闲，无冻饿之虞，也不会受到伤害。大哥打算就此将我关上三年，就可以打发我走了么？本来身为质子，多也是这样的待遇，而大哥再另加封赏，无非是以我之受降，示辱于父皇而已。可就算我愿意投降大哥，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么？
内侍宣旨完毕，星子仍跪在当地一动不动，似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既不接旨，也不谢恩。箫尺候了半晌，不见星子动静，轻咳了一声以示提醒。宣旨内侍遂尖声叫道：“星子接旨！”
星子方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道：“大……陛下，不，我……我不能。”话一出口，才发现口不择言，乱七八糟。星子忙定下心神，再拜叩首，清清楚楚地道：“陛下，罪臣不敢受此厚赏，万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封侯之事也是箫尺坚持，不少大臣认为将星子找个地方关起来，不许他生事即可，更有甚者，提议将星子送去服苦役，以赎罪愆。但箫尺不点头，群臣中有人知道星子是箫尺的师弟，须得留几分情面。最后箫尺一锤定音，封星子为定北候。若他接受了这封号，便是诚心归顺，可既往不咎，给予礼遇。箫尺金口玉言，众人遂无异议。哪知星子竟然当庭抗旨？
星子今日身戴重镣，背负荆鞭，一步一叩，拜上光明殿来。随即奉鞭请罚，一声不吭地挨了一顿毒打，流血满地。痛苦屈辱，莫以此为甚。以他的皇太子之尊，能做到这地步，倒也难能可贵。旁观者中不乏有人对星子刮目相看，乃至暗生同情者。但他为何不愿接受封赏，非要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么？
箫尺面上也颇挂不住，虽猜得到他的心思，仍忍不住喝问道：“为何不能？”
星子眼中酸楚，蓝眸中雾气迷离，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若不是在金殿之上，几乎就要伏地大哭。大哥，对不起！原来我还是太自私，太愚蠢，能做得到的事太少，终究不能令你满意！可笑我曾多么大言不惭地对你说，只要能留在你身边，不管什么条件我都能接受。而我却拒绝了你一个又一个的要求……大哥，我知道我错了，我不想让你失望，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办啊？
星子复跪伏于地，谦卑的声音中透出无以言喻的绝望：“陛下，臣罪孽深重，于陛下无尺寸之功，无功不受禄，不敢受陛下的封赏。陛下于臣，恩重如山，臣只求为奴为仆，终生服侍陛下，不求任何赏赐。”
箫尺当然清楚，星子抗旨的原因并不在此，星子不说，箫尺也不愿挑破那层窗户纸，以至众怒难平。但箫尺终究是动了三分真怒，自己千方百计回护他，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赤火国，还是他那暴君父皇，他愿意当赤火的皇太子，却不愿受我的封赏。所谓报恩云云，岂不成了一场笑话？或者是要来给我灌**汤么？呵呵，一遇真章，便现了原形。若此，我又何必处处留情？
箫尺冷下脸，面沉如墨，声寒如冰：“星子，你一定要抗旨？”
星子只恨不能缩成小小的一团，就此消失不见，而无须面对箫尺的诘问。自己可以埋怨父皇不相信我，但我对大哥做的这些事，又怎能让他相信我？沉默良久，星子颤声道：“臣……臣罪万死！”
呵呵，如此便是破釜沉舟，铁了心了！箫尺轻轻一笑，面上却殊无笑意：“万死就不必了。既然你自己说的，只求为奴为仆，不愿封王封侯，那朕便成全你！从此以后，休想再得任何封赏。来人！”箫尺一声令下，押解星子进殿的军士齐齐上前，单膝点地，应声“是！”箫尺下巴微微一抬，“将他拖出去，于午门外示众三日，然后押往筑城的工场服役。”
那两人便要上来拖星子，星子奋力挣脱了，深深俯首：“罪臣……谢陛下洪恩！”
星子又被戴上了那副特制的镣铐，押出光明殿。临去之前，星子满含歉意地抬起头来，遥遥地望了箫尺一眼。千言万语涌在心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那些五彩宝石的光华映在箫尺脸上，竟似凝成了一层化不去的薄霜，让星子不寒而栗……似乎很久以来，大哥都是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再没看到过他开心的笑容，是我害了他……大哥，对不起，大哥，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让你开怀一笑呢？大哥，我还有这样的机会么？
（总算能稍微松口气了，我会努力码字，感谢亲们一直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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