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快走吧”我转过身子不再看他,“以后来看我的时候,拜托你躲紧一点,不要让我看到你。”
他朗朗的笑声自身后传来,“原来你比我还狠心。”
“是,我是狠心,可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所以快走吧陈修文,再不走,我就跟你一起走了。”
他终于说,雨楠,再见。
我说:“永别了。”
他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我没有回头,所以不知道他是如何走过安检,如何拉着行李,如何同他的家人一起慢慢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不知道站了多久,易川走到我面前,说:“回去吧。”
我轻盈地回答说:“好啊,我们回去吧。”
我知道陈修文会好起来的,我知道!只是以后不能再见他而已,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对自己说。
一直到回去的路上我都没有掉泪,易川对我说:“你要是难过的话,不用忍着。”
我向他笑:“陈修文的病有希望治好,我一点都不难过。”
他突然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一直以来照顾修文。”
“没什么,我应该做的,修文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淡淡地回答。
而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出来一本相册,递给我:“他托我交给你的。”
我狐疑地接过那本相册,很厚,我一页一页地翻着,这里有陈修文从小到大的印记,还有一些是住院时拍的,那些照片里面就有我,是第一次去见他的时候他拍的。
再往后翻,还能看到那些一脸释然的重症患者,不知道现在哪些死了,哪些还在这世上受苦。
我没想到的是,会看见那张照片。
那是陈修文大概**岁的时候和一个少年的合影,那个少年,从眉眼到脸上的棱角,都让我感到深深的熟悉,我看着那张照片,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影子。
我指着那个少年,迟疑地问易川:“这个人是不是你?”
易川看了一眼,说:“是。”
我突然感到好笑。
这照片,他要不承认是他,我分不出来,知道是他以后,再看时,也觉出两者之间的相像。
一样的眉和眼,一样的嘴唇,一样的妥帖的神色。
他问我:“怎么了?”
我有些无力地靠在后枕上:“没有,我只是觉得,变了很多。”
那一个寒假我过得浑浑噩噩,陈修文的离开让我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那一季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我总疑心自己身上生出什么癫狂的症候来。
那一年除夕夜过得很凄清,中午的时候我爸和我妈又在为一点点事情吵架,先是争执,后来开始冷战。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家庭是这样破碎。
小时候我基本是在外公外婆家度过的,因为爸妈要是能一天不吵架,就算是万幸,有一次我妈和我爸吵架时,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竟把一切归咎到我身上,她抄起一把菜刀,说要杀了我。
我爸根本就不相信,他那时大概不知道,我妈是一个没有理智的女人。
直到他眼睁睁看着那把菜刀落在我脖子上,抹出一条血迹,才像疯了一般扑上去,我爸的愤怒甚至超过对我的怜惜,他居然没有管我,而是在第一时间奔过去和我妈拼命。
我一直想不通,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那天我爸大概是恨不得我妈去死,他和我妈扭打在一起,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掐着我妈的喉咙,差一点把骨头掐碎,等到邻居听见我撕心裂肺的哭声跑过来,他后来跟我说,他看到的场景差点把他吓晕过去。
他说他进来的时候我完全睡在血泊里,我那时连一岁都不到,这些都是后来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他那时以为我死了,而我爸正在死命掐着我妈的脖子,我妈当时奄奄一息。
他跑过去将我爸拽起来,一个拳头挥在他脸上:“你他娘还打架,你龟孙子的孩子要死球啦!”
那个叔叔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我会失血过多而死,我妈会被我妈掐死,而我爸会被法律制裁而死。
那也说不准,后来我想,等我爸恢复理智,看到我和我妈都死了,说不定也会自杀,还好有那个叔叔,我们谁都没有死。
我被送到医院以后连医生都吓了一跳,谁都不相信一个母亲会下这样的狠手,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奇怪的人,做着正常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事,在阳光下生活的人当然无法理解,因为那些都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
我的父母就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而我,也差点和他们一样。
还好我的外婆真知灼见,知道我在这两个人手里活不长久,才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所以我之所以能活到现在,除了感谢那个救我一命的叔叔,还要感谢我外婆。
我外婆是脑溢血死的,有一天她吃完晚饭带我出去散步,我一路上雀跃欢腾,在公园里吵着要玩跷跷板,那时候旁边没有别的小朋友,外婆只好和我一人一边。
我童年里最惊骇的记忆,不是我妈差点用菜刀割开我的喉管,因为那时候太小,还没有记忆,真正惊骇的是我外婆从跷跷板上倒下去的一幕,她悄无声息地就侧翻下去,“嘭”的一声倒在地上。
同时“嘭”的一声来自我身下,外婆掉下去,木板的另一边失去重量,而我就从高高的地方,直直掉了下来。
“咔嚓”像是屁股碎裂的声音,我当时嚎啕大哭,我哭着叫了几百声外婆,外婆那时已经听不见。
我外公从此也恨上我了,外婆是被我害死的,如果那天不是我执意要玩该死的跷跷板,外婆就不会死。
其实我也恨我外公,外婆死后不到半年,他就又找到一个妻子,速度之快让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否早有准备,之后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又相继换了三任妻子,那是后话。
那时候我很悲伤,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去了,我又变成了孤身一人,事实上外婆对我而言,不仅仅是抚养我长大那么简单,我后来之所以没有变成我父母那样黑暗的人,完全是外婆的功劳,外婆用她一生的勤俭和美德教会我什么是善良和爱。
外婆之死最直接的后果是,我不得不回到父母身边,因为外公恨上我了,他恨不得一辈子不要再见到我。
外婆出殡的那天外公显得悲痛欲绝,那天我清晰地看见外公眼里的泪水,后来外公再婚好几次,对我也再无亲昵,但我依然坚持每年看望他,我只是忘不了,他在外婆葬礼上流下的眼泪。
那天我提心吊胆地跟在他身后,在熙熙攘攘的吊唁的人群中穿行,外公那时候已经开始讨厌我了,事实上从外婆的尸体在公园里被发现时他就已经恨上我了,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而我只能跟着他,虽然那天我的父母也在场,但外公却是外婆死后我唯一熟悉的一个人。
外公流眼泪的时候我也跟着无声流泪,我那时八岁,已经懂得死亡是一个什么概念,后来外婆的棺材被打开,亲友们最后一次瞻仰遗容,我的外公阴沉着脸把我拉过去,棺材摆在很高的架子上,我的个子不足以俯视,他就把我抱起来。
我妈说:“爸,小孩子看这个不好。”
连我那曾经想杀害我的妈妈都看不下去,可外公不为所动,他把我高高举起,他说:“你看,外婆是被你害成这样的,你高兴了吧?”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我看到的东西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以至于后来每次想起外婆,首先浮现的不是她温厚祥和的面容,而是棺材里那张像鬼一样又黑又紫,膨胀得快要裂开的脸,我“哇”地一声就吓哭了。
那是我这辈子看到的最恐怖的场景,为这个后来我不知道做过多少次噩梦,那天是我妈把我救下来的,她说:“爸,我们还是把豆豆接回去住吧。”
外公当时一定求之不得,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没有一丁点犹豫。
可是我没有答应,那时很傻,还没有意识到外公对我的恨意,那天我死活不跟父母回家,外公始终一言不发,不留我,也不赶我走,似乎把我当做空气。
后来我又在外公家住了两个月,我用两个月的时间体会到外公对我的冷漠和无情,于是在一天早上,八岁的我跳上一张完全不认识的班车,一路上询问着叔叔阿姨回到了父母家。
我又回到父母身边,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所以我从小学三年级起,就开始在父母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环境中度过。
也许是一直对我有所歉疚吧,他们在我面前极力装出来一片祥和的样子,就算吵架也总是不让我看到,当然不让我看到只是她们自己认为的,我心里什么都清楚。
我对他们的隐忍毫无感激,这是他们欠我的,我爸经常说,你妈当年想要拿菜刀砍死你,要不是我掐住她的脖子,你早就死了。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心里对他讲,你当时第一个念头是掐死我妈,而不是要救我,这比我妈好不到哪去。
我妈对那件事保持着绝对的缄默,后来的那些年里我妈很少骂我,也就是因为那件事,她觉得她欠我一辈子。
所以后来上大学,知道自己可以住在学校,我就迫不及待离开了这个冰冷的家庭,周末还可以赖在学校不走,但是每到假期,还是不得不再次回来接受酷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