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雪花大如席。
风声呼啸，和着坚实密集的雪粒，过耳有如刀割，割得清溪一身白袍飘忽翻飞，仿佛要化作鸿鹄带她上天。
她张嘴，一股掺雪的劲风直杀喉咙，连忙呸呸两下，止步回头：“你怎么样？冷不冷？还能不能走？”
叶青时落后她半个身位，狐裘裹身，领上一圈细密蓬松的白绒毛衬托出那张漂亮稚嫩的脸，黑是黑白是白，只有鼻尖上多了一点冻出来的微红。
惊鸿客表现出了一把能千变万化的神兵应有的素质，此时变的是剑阵，结结实实把风雪挡在外头，给叶青时制造出一片呼吸不必割痛鼻腔的空间。
“不冷，里边暖和。还能走。”叶青时睫毛上沾着细雪融化的水珠，仰头去看清溪，“你呢？”
被男孩清澈的眼神注视着，清溪心里暖融融的，嘴上却依旧没有把门，哼哼唧唧：“冷不冷的也就那样了，不然你把你那身狐狸毛给我穿？”
叶青时一愣，抬手勾上固定领子的结，真要解狐裘。
“——好兄弟使不得！”清溪脱口而出，简直想跳起来摁住叶青时这调皮的小手，“听我一言，使不得啊！！”
好不容易才翻出这身不知哪年哪月剥来的狐裘，用她蹩脚的针线活改造成能给男孩穿的大小，要是这一脱染了疾风大雪，真是前功尽弃。
她摆摆手，正色，“我开玩笑的。我不冷。”
“哦。”叶青时也不恼，乖乖放下手，继续跟着清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你刚才为什么那么叫我？”
“叫你？”清溪愣了愣才想起来，“好兄弟？”
叶青时轻轻“嗯”了一声：“我同你没有那样的关系。”
“想叫就叫了呗。不重要。”清溪目不斜视，“那不然我管你叫好儿子。”
“……”
叶青时不理她了。
清溪嘿嘿一笑。
又走了一段路，风雪渐熄，脚下没踝的雪地渐渐泥泞起来，再行一段又逐渐坚实，褐黄色的土地里隐约看得见三两星绿意。
环绕叶青时周身的剑阵同时消散，削金断玉的剑意尽数收拢，化作平平无奇一柄细剑挂在清溪背后，甚至十分智能地分出两缕剑意把麻布也给自己裹上了。
“疾风原过了，收拾收拾把狐狸毛脱了吧。再走走，前边就是上章城。我们在城里歇一晚，两晚也行。然后再走，再过一片疾风原，就是太玄宗的山门了。”清溪吸了口不那么刮嗓子的凉风，脚步不停，“也不算慢，一天就能穿过一片，唔，最多再有三两天就能到。进了山门就是修仙人了，哎，你想不想——”
她本来有意问问叶青时想不想家，毕竟当日她一句话惊得唐月来昏倒，趁着偏厅大乱拎起他就跑，算起来这孩子竟没同父母幼妹好好地告一个别。可再一想，又觉得他那乱七八糟的家还是没有更好，这一问又显得多余。
清溪拧着眉头斟酌词句，身旁那男孩已然脱了狐裘，叠得整齐方正：“还给你，谢谢。继续走吧。”
清溪讨了个没趣，讪讪收了，领着叶青时继续向前走。
上章城夹在两片终年飞雪的疾风原之间，城内却丝毫不受影响，花红柳绿草长莺飞，绑着双鬟的明媚少女挎篮沿街叫卖鲜花。
清溪将叶青时引去一处道旁小摊，熟门熟路地要了两碗羊肉汤。
羊汤**，奶白的汤面上撒了细细密密一层胡椒，一口下肚，体内那点寒气全被逼成红晕，淡淡地现在两颊上。叶青时额上冒出一片细汗，以手掩口，把头别到一边，克制着咳嗽了两声。
“呛着了，还是不会吃辣？”清溪觉得这模样也怪可爱，抬手招呼，“店家，劳烦再来两叠面饼，一叠加肉。”
炉灶后的妇人应声，卷起围裙擦了擦手，端着新出炉的面饼过来，看见清溪时一个晃神：“呀，您是——”
“是我。”清溪微微一笑，“许久不来了，夫人还好？”
“好不好的，支个小摊卖些吃食，自食其力，总比发配去不知什么地方要好。只是不知道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妇人脸上显露出一瞬的忧伤，旋即眨眨眼睛，按清溪的示意把加肉的那叠面饼放到叶青时那侧，“哎，不提这个。桃儿！”
“哎！”隔了三两桌有个清脆响亮的女声应答，十来岁的女孩哒哒哒跑过来，“娘，喊我什么事？”
“这位是当年救了我们的仙长，”妇人往女孩肩后一拍，“快，给仙长……”
“不必了。”清溪赶紧阻止，“我本无心，只是路过而已，再说只捞了你们两个，忘了把你们随身的财物抢回来。”
女孩却结结实实拜了下去：“滴水之恩也要涌泉相报，何况于您是随手，于我和娘却是救命之恩，不能忘的。”
清溪无言微笑。
别谢我呀，她想，我可是杀了你哥哥的凶手。
手上却一把扶起女孩，温声：“小事，别老惦念着。”又抬头和妇人说，“夫人也别盯着我看了，我这回只是路过，引来旁人注意就不好了。”
妇人称是，忙领着女儿下去，可惜已经引来了注意，别桌一个青年人缓步上前，站到清溪身侧：“咳，这位姑娘，方才听那店主母女的话，阁下也是修仙人？”
叶青时咬面饼的动作一顿。
“没事。”清溪示意他继续，坦然承认，“是，有何高见？”
青年人英俊的眉眼间骤然炸出一捧喜气，向着清溪一拱手：“在下赵霆，外出游历，偶然路过上章城，在此已停伫月余，不想竟能遇上位道友，不知这位道友要去何方？出了上章城又是疾风原，恐有妖兽，若能两人同行……”
“不能。”清溪直截了当，“我这人向来随心所欲，随歇随走，恐怕要乱了你的行程。不过我不太熟悉上章城，也不知道夜里去哪儿落脚，能简单说说吗？”
“原来如此，是在下冒昧了。”赵霆有些失望，但仍和煦且不失热情地说，“上章城内客栈虽多，却良莠不齐，道友既带着个孩子，依在下之见，还是以悦来客栈为佳。”
他想了想，买一赠一，“若是道友袖中有余，可去未央楼订一桌菜尝尝。”
“未央？是夜未央，还是前朝的那个未央？”
前朝只有个歌伎名为未央，赵霆脸色一红，支支吾吾：“这……道友勿多心，在下绝非他意，只是……”
“知道了。多谢。”清溪一拱手。
她没有再搭理他的意思，赵霆刚吃了个尴尬，不便多留，客套一句就告辞了。走出二十几步，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才加快脚步继续前行。
叶青时正好撞上那一眼，吞下嘴里嚼的一小块面饼，闷闷地说：“……他回头看了。”
“谁？”清溪愣了愣，“哦，那个什么来着，别理他，让他随便看。”
叶青时轻轻应了，继续小口小口地吃面饼，吃到一半又停下了，声音从面饼后边含含糊糊地传出来：“分明是陌路人，却想同行，走了还要回头看，他是不是……”后边却咬唇不肯说了。
清溪隐约猜到这早慧的孩子想问什么，心说是个屁，一抬眼瞄见对面一个黑漆漆的头顶，视线顺着发丝向下一滑，便是白皙的肌肤和小扇子似的睫毛。
那两把小扇子像是惊了风，忐忑不安地微微扑闪着。
粗鄙之语顿时就说不出口了，清溪默了默：“没那回事，没人喜欢我。我也不会因为别人就半路把你丢下的。”
埋藏的心思被看破，叶青时陡然有一丝慌乱：“我不是……”
“没事儿。”清溪却笑，“吃你的吧。”
她自己也顺手摸了个面饼，一口咬下去，微烫的羊油浸着鲜嫩的羊肉填进嘴里，香得她脑袋蒙了一下。
对面的男孩静静嚼着白面饼，像是无知无觉。
清溪难得呆愣地眨眨眼睛。
这孩子……是傻了分不清有肉没肉，还是就好这一口纯净朴素的滋味儿？
**
夜里宿在悦来客栈。
顶着小二满怀探究的眼神，清溪面不改色地要了两间上房，再三嘱咐跟上来的小厮看顾好叶青时，待那小厮下去打热水，她左右看看，把叶青时拉到了门旁。
“这个你拿着。”清溪摸出一枚阴阳咬合的玉佩，“你不是一点儿都不知事的小孩，于情于理，我不能同你一间房睡，但我那间在你边上，今晚你要是觉得危险，或者害怕，就把这块玉掰开，我就知道了。”
她捏住玉佩两端，略一使力，演示给叶青时看，“明白了吗？”
见叶青时点头，她才把玉佩挂到了叶青时脖子上，边说边送他进屋，“等会儿我会在你的房门上画一个符，确保不会被外力破开。夜里若是有人敲门，不论是谁，都不要给他开门。这也明白？”
叶青时仍是点头。
清溪仍不太放心，但一时也想不出更缜密的防护方法，往叶青时肩上轻轻一拍，转身向外走。
走了两步，忽然听见男孩叫她。
她转头：“怎么了？”
“……没什么。”叶青时轻轻地说，“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占用作话没别的事，就是炫耀一下约的封面出图了，我好喜欢这个清新又雨蒙蒙的绿shai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