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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天门(4)

    “唔……再说吧。”清溪含糊,“走了。”

    她一摆手,快步撩开竹帘,在倚柜看书的男孩肩上轻轻一拍,“书看得怎么样?”

    “……尚可。”叶青时合上手头的书,“你呢?为什么会突然晕厥?”

    “去外边说吧。”清溪牵起他的手,“别占了人家的地方。”

    符瑾的书舍建在山间,左倚瀑布,右靠松竹,清溪寻了处山泉曲折的幽僻地方,面朝潺潺流水坐下来。

    “以前不懂事,震裂过心脉,虽然修好了,总归不如没裂过时好用。那小胖子胡言乱语,我一生气,气血逆流,心脉受不住,我就昏过去了。”她在竹影摇曳的石面上轻敲示意,“坐下说话。”

    叶青时学着她的样子坐在微凉的石头上,山泉从脚尖前淌过,潮湿的水汽扑到脸上手上,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他点头,默了默:“原来如此。那时你突然跌倒,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要死啦?”清溪笑嘻嘻逗他。

    叶青时含混地应了一声。

    当时剑阵乍起,失了主人控制的惊鸿客将周遭事物全视作敌人,惊得饭堂里的人抱头鼠窜,只有他顶着剑意一头扎进去,扑到了清溪身旁。

    其实叶青时见识过惊鸿客的恐怖,但眼见清溪跌倒的那一瞬他脑内一空,全然顾不得惊鸿客发狂的剑意。

    他只想知道清溪是生是死,状况如何。

    他甚至想过,即使死在剑阵里也没什么,若留在昭阳城,侥幸从黑焰匪手里逃脱,也早晚要死在唐月来手里,这条命本就是清溪救的,那他还给她未尝不可。

    但这点没来由的矫情在此刻说出来并不合适,他缩了缩手,把腕上的浅浅疤痕藏回袖中。

    “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死。”清溪嘟哝一句,一杆子岔去别的地方,“哎,到时候‘开天门’的仪式结束,你就是太玄宗弟子了,我这人没定性,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好歹走了这么一路……”

    她莫名地有些紧张,咽了咽,仍是开玩笑的语气,“到时候拜师敬茶,你会不会舍不得我啊?”

    叶青时几乎以为又被她看破心思,眼瞳一震:“我……”

    “算了算了,怪矫情的,不像话。”清溪却不敢听,挥手打断,欲盖弥彰地扯了根狗尾巴草拈在手里玩,“说说别的吧,要是你没遇上我,我也没带你来太玄宗,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叶青时说不出自己是失落还是侥幸,闷闷的:“想读书。”

    “读书好啊,是好志向。然后呢?考状元,做大官?”

    “不做。”叶青时摇头,“想一直读书。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给人抄书、写信,若我书读得还可以,偶尔当给小孩开蒙的教书先生也行。白天赚一点钱,晚上读书。”

    清溪觉得这也不错:“不过,抄书写信在哪儿都行,你怎么非得找个陌生地方?”

    叶青时抿抿嘴唇,足足沉默到清溪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才低低地说:“我娘找不过来,也没有人知道她。”

    “哦……”安慰一个不曾得到母爱的孩子,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清溪只能假装自己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呆头鹅,“那在太玄宗也行嘛……你看,太玄宗弟子不能随便下山门,你见不着你娘,何况修仙这事,眼睛一闭一睁就几十年过去了,你娘总不见得能从土里爬出来找你……”

    但叶青时又摇头:“我也不想修仙。”

    “为什么?”清溪想到自己突然晕厥的惨状,解释,“啊……不是所有修仙人都会震裂心脉的,只是我当时别无他法……哎,乱七八糟的,暂时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个意外。”

    她努力鼓动,“修仙有很多好处的,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挤破脑袋想上仙山。不说别的,至少延年益寿,多活一天,多吃一天好吃的,多好。”

    “我不是怕这个。至于修仙……”叶青时盯着脚前的山涧,一只蜉蝣点水而过,薄而透明的翅膀在光下几乎看不见,“蜉蝣朝生暮死,蟪蛄不知春秋,彭祖活了八百岁,一样要死的。书上说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既然生,何惧死,何必浪费精力把一百年的勾心斗角延长成一千年?”

    清溪张了张嘴,发觉无话可狡辩,于是一哂,随手扯了片竹叶卷到唇边,呜呜地吹奏起来。

    她手工活做得奇差,叶笛却吹得好,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曲子,吹得清亮悠远,细听有些说不出的哀伤与苍凉。

    日头渐渐向西偏斜,照得她面目模糊,只有个金色的轮廓。女孩独坐石上,衣袂当风,她遥遥看着远方群山,衔在唇间的竹叶轻轻颤动。

    叶青时悄悄挪了挪,靠近那个向自己斜来的影子,他的影子跟着动了,渐渐和女孩的影子交叠,就像轻轻靠在了她肩上。

    **

    接下来三日清溪带着叶青时游山玩水,正事一件不干,擎等着“开天门”。

    这回开的是“小天门”,一大早召集新入门的弟子汇聚到“小天门”前,依次分了刻有名姓的玉牌,按照内门外门分成两列。

    “小天门”过后,足有三千阶渐次向高处,阶末是太玄宗主峰问道台,诸弟子攀上问道台,拜师敬茶,才算正式入门。也只有入门当日,外门弟子能越过“小天门”。

    “小天门”不似“大天门”,筛选更严格,陪同新弟子前来的“闲杂人等”至少得和仙门沾边,清溪一身布衣混在里边,属实是不显眼里的不显眼。

    她悄悄摸到叶青时身边,不无忧伤:“等你过了‘天门’,拜了师,就真是再见啦。我穷得兜比脸还干净,拿不出什么值钱东西,就送你这个做个纪念吧。”

    清溪抚过手腕,解下剑修看重如半条性命的剑意,轻轻握住叶青时的手,将剑意织成的臂环套向他的手腕。

    指尖将要触上臂环,清溪忽然一把拽过他,怒视故意撞过来的几个男孩:“这么阔的路还能撞过来,当心脚下!”

    “这么阔的路也是我们走的路啊,”为首的那个扫过叶青时手里略显黯淡的玉牌,轻蔑一笑,“有外门的什么事?”

    “就是就是。”旁边的附和,“现在就学学怎么避开内门弟子吧,免得到时候冲撞了挨罚!”

    清溪深吸一口气,默念三遍不生气,尽可能平缓地说:“入门皆为太玄宗弟子,同为天下苍生,当下你们拿内外之别挤这条路,他朝面对妖魔乃至大天魔,你们敢不敢分内外之别先冲上去?”

    几个男孩互相看看,为首的咯咯笑起来,指向叶青时:“大天魔要真来,最先死的肯定是他啊,关我们什么事?”

    他哼了一声,“我们走。”

    几个男孩大摇大摆地往内门弟子那队走过去,跟到萧瑞明身后。

    萧瑞明被未来师尊少明君提点过,不能直接找清溪麻烦,听了刚才一番话心下暗爽,夹着屁股往前挪了挪。

    另有几个孩子也听见那番话,心有不忍,但不敢出头,左顾右盼避开清溪的目光。

    清溪再看排在叶青时面前的外门弟子,那些孩子集体往后退了几步,齐齐摆出与叶青时划清界限的架势。

    负责整队的太玄宗弟子自然是当作没听到,拿着拂尘左挥右挥,纠正即将入门的新弟子站位是不是偏了半厘半毫。

    “……我真是错了。”清溪一阵失望,“一时意气,竟让你做了孤家寡人……”

    “没关系的。我在哪里都一样的,不用管我。”叶青时反倒露出个清浅的笑,“我入队了,再会。”

    他应下稍远处叫他的那一声,握着玉牌跑过去,缀在外门弟子的末尾,乖巧地垂头往前走。

    等候处离“小天门”还有百步远,清溪遥送叶青时渐行渐远,缓缓抿紧嘴唇。

    周遭修士同她一样目送家中孩子前行,一腔杂陈的情绪全在心里打架,入太玄宗自然是光宗耀祖,说不定将来名扬天下,可一入仙门断红尘,越过“小天门”便是太玄宗弟子,再见不知何年何日。

    清溪身边一个修为尚浅的女修忽然呜呜哭了起来,不知是喜是悲。她忍不住瞥了一眼。

    让符瑾作假本就是错,果不其然把他拖进了外门,错了一回……

    ……难道还要一错再错?

    眼见领头的那两个弟子步步向前,越靠越近,再走一步便要越过“小天门”,清溪深吸一口气,猛地把臂环套回自己腕上。

    她放声:“叶青时!”

    叶青时立即止步回头。

    “干什么!”维持秩序的太玄宗弟子上前,“仙门重地,不许喧哗!”

    他作势要拔剑,清溪索性一臂挥开他,遥遥看着回首望来的男孩:“我知道修仙非你所愿,但既然非走这条路不可,我问你,你真的愿意拜入太玄宗吗?”

    太玄宗弟子惊了,周遭修士也惊了,齐齐看向这个突然发疯的女修。

    领队的教习脸色不善:“何人在此放肆?!”却被清溪一眼瞪了回去。

    众目睽睽,布衣负剑的女修丝毫不惧,神色凛然。

    缀在队末的男孩神情肃穆,瞳中无风有月。

    “你若愿意拜仙门,就跟着他们上去。你若不愿意,”遥遥对望间,清溪吐出一句更疯的话,“就下来,拜我。”

    她继续,“我虽不成材,但凡是我会的,我一定把你教会。”

    教习反倒松了口气,指挥维持秩序的弟子:“入门仪式乃是大事,快把这疯……”

    太玄宗的玉牌在他眼前画过一条弧线,落地一声脆响。

    叶青时疾步踩过一地惊诧的目光,毫不留恋地舍了世人渴求的通天大道,向无门无派的落拓女修跑去。

    不求长生,不问仙道。

    他微喘着在清溪面前站定,低头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