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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何必呢?

    1大顺三年,二月二十七清明

    没有应景的细雨纷纷,然而春日的暖阳与微风安抚不了伤痕累累的人心。

    连着五年与北方卫国的大战,豫州乡下的年轻男丁几乎全被抓去充兵了。留下的全是些老弱妇孺,税赋沉重,加上有一年旱灾后紧接着雪灾,留下条命来大不易。

    何家村与姜家村鸡犬相闻,两个村子的坟山也紧紧相邻,都挂着不少白幡,人人垂首悲戚,不时几声压抑的呜咽。

    何香雪挎着盛钱纸香烛的小竹篮,向对面姜家村的坟山上走去。

    迎面走来一位褐衣女子,二十一二岁,乌黑的秀发用木簪高高挽起,面色蜡黄,颧骨高高的,神情呆滞,目光无神,行尸走肉般。

    战后女多男少,她是被耽搁了青春的自梳女,和七八个同样苦命的女人住在一起。她们在两个村子的交界处开恳了几亩荒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除了采买,不与外人交际,越发的古怪呆板起来。

    附近就这么多同龄人,没有多亲近,点头之交是有的,年前她还问何香雪要不要跟她们一起。

    呸,柱子哥就快回来了,谁要跟她们一起过?

    何香雪跪在姜家二老的坟前,喃喃问:“仗打完了,柱子哥很快就会回来吧?”

    青梅竹马的姜德柱当兵第一年捎信回来说立了功,后来就杳无音信。算命的说他是个福大命大之人,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仗打完了人总归是要回来的。祖宗保佑,柱子哥一定要活着回来……

    还有一肚子话要说,何香雪却及时收了声,在她的脚畔出现了一双大红色绣花鞋。

    乡下女人不裹足,但这双绣花鞋忒大了些,鞋面被胖乎乎的肉都要撑暴了。

    “假模假式!”绣花鞋的主人尖细的嗓音,居高临下盛气凌人。

    何香雪懒得答理,把盛着三只杂粮馒头的大陶碗摆在了坟前。

    人家是四里八乡出了名的富户,天下大乱也能全家吃饱喝足,连下人都一日三餐有粥喝,主人家更是吃得满嘴流油,四十多岁的家主上个月娶了十五岁的小丫头当七姨太,花了一袋子白面。

    一袋子白面啊,足有二十斤,够她和爹娘一家三口掺着野菜吃一个多月了。

    话说,上次吃白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不记得了,连白面的味道也不记得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

    柱子哥就要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后也买白面回来吃,包包子蒸馒头摊春卷,不掺丁点杂粮。

    女人跺了跺脚:“不要跟我装聋做哑!想得倒挺美,跟你说地主家也没有多少余粮,经不起一大帮子胡吃海塞。”

    聒噪!何香雪头也不抬地怼道:“跟我有什么相干?”

    女人冷哼了一声:“我是在提醒你,今年光景好些了,你也用不着拿你那瘸了腿的老爹当借口,寻思着嫁进我们姜家了。你最好的出路是当个自梳女,安分守已地过一辈子。”

    何香雪也冷哼了一声,比她哼得还要更大声:“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所以四年中娶了五个姨太,死了三个?就那腌臜地界,八抬大轿我都不会去!”

    胖女人气得脸阵红阵白,抬脚就将盛馒头的破口大陶碗踢翻:“小狐媚子,旁人看不清你,当你是盖得了牌坊的贞节烈妇,可是瞒不过老娘的这双眼。你先前还不是看上了姜德柱那穷鬼有把子力气,干庄稼活是好手,家里人口少,没有小姑子没有兄弟姐妹多事,只有两个老的,嫁过去后熬几年就出了头。后来接济照顾那两个老不死的,情愿自已饿着也要把采到的野菜分他们一半,怎么着?他家的房契田契到手了没?不显山不露水,你也算是村子里的有钱人了,就不要打我们家的主意了。”

    “满嘴胡话!”何香雪站了起来,气得胸脯一起一伏,脸胀得赤红。

    胖女人嚣张地大笑:“不中听么?挑在这里说是给你留了几分脸面,三个月内你不麻利儿地找个人嫁了,或者断了我家男人的念想,我会嚷嚷得尽人皆知,让你在姜何两个村子里没有立足之地。”

    老天爷欺负人,风不调雨不顺;朝廷欺负人,起战事重傜役;人欺负人,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天这地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何香雪一掌朝她的胸口打去,看起来蠢笨的胖女人早有防范,侧身躲了过去。

    她身后不远处两名身高体壮的家丁一拥而上,将何香雪打倒在地。姜家的饭碗镶了金边,他们手下得狠。

    听到动静,山上山下的村民朝这边张望了一下,纷纷收拾起物什,没有看热闹的闲心,也没有管闲事的胆量。

    何香雪擦了擦嘴角的血丝,嫣然一笑:“你不说我还没细想过这码子事儿,多谢了。三个月里我保准嫁到你们家,当你家的八姨太,见天地恶心你。我一个人吃你们家三人份,吃不完我吐了,吃一口吐一口,还要拿回去孝敬我的爹娘。你擎等着,我绝不是那几个短命的,能吃你们家很多很多年。”

    长年饥一顿饱一顿,她的脸瘦得巴掌小,衬得那双黑眼睛大而有神,明明在发狠,笑起来却有些勾人。

    山野里的丫头象是迎风的小雏菊,不搽脂粉,露出两颗小虎牙,那股子执拗劲让她的脸上添了几分颜色。

    正是这双眼这张脸让自家男人念念不忘,琢磨了四年到不了手,越是到不了手越是琢磨,胖女人脑子一热,抬腿就要冲着何香雪的脸上踩下去,却被生生拉住了。

    “谁敢……”胖女人回过头刚要怒骂,却又忍了下来。

    “何必呢?”高瘦的读书人松开了手,淡淡地说。

    “爹,我怕。”两岁多的小男孩躲在他的身后,抱住了他的大腿,怯怯的。

    读书人摸了摸他的寿桃头,温声道:“男孩子要有担当,不能动不动就躲到爹后面。”

    何香雪爬了起来,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夫子。”

    姚修远微微颔首。

    小武从他背后探出头,左手食指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唤了声:“小雪姐姐。”

    为了与卫国的战争,渝国抓了许多人当壮丁,但并不包括读书人。姚修远是秀才,免了这一劫,让村子里的学童们免于失学。何香雪也蹭了些课,于是能识字,看得懂县城城门口的告示。

    姚修远面如冠玉,文静儒雅,可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入不了老丈人丈母娘的眼,蹉跎到二十才娶上媳妇,却因为难产早早离世。

    姚武随了他爹的面相,粉嫩的一团,象年画里抱着鲤鱼的大头娃娃一样招人喜欢。

    见他们相谈甚欢,胖女人不悦道:“姚夫子想替她出头?”

    “非也,我只是觉得小雪姑娘刚才的话说得并非全无道理。”姚修远摇头晃脑,“小雪姑娘本就无意嫁入你家,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胖女人火气更大:“她若是没这心思,我家死鬼怎么三天两头念叨?”

    “你该多劝劝员外保重身体,今年有四十八了吧?快过五十大寿了,打算请县衙的差爷么?我记得是七月份来着,男人虚岁上头摆酒宴,过了年就该筹备起来了。”

    “您说得是,到时候还得请您来喝杯水酒。村子里的爷们只会在家里凶自家婆娘,见着大人物就屁都不敢放一个缩在墙角象只鹌鹑,哪里比得上夫子,县太爷在您面前还得自称学生哩。”

    姚修远七拉八扯着,胖女人不知不觉就被带偏了,甚至有了讨好之意。

    “那是县令大人抬爱,客套话当不得真。”姚修远谈笑间暗地里冲何香雪使了使眼色。

    一来不必吃眼前亏,在清明这个伤心的日子给自己添道堵,二来得领了夫子的好意,何香雪咽下了这口气,收拾起东西下山了。

    望着何香雪远去的背影,胖女人不忿地张嘴,倏忽却又堆满了笑:“因战事断了好几年,今年朝廷开恩科,不知夫子有没有打算去京城一搏?”

    “确有此意。”姚修远沉吟片刻,突然扭过头扬声道,“小雪姑娘,上回我跟你提过的事再考虑一下?”

    何香雪脚步一顿,抬头望天,眼眶红了,硬是逼回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难道我的命就这么苦?只有当自梳女,做小妾和嫁鳏夫这三条路走?柱子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直到看不见何香雪的影子,胖女人撇了撇嘴,一副天知地知我知的猥琐:“这几年小雪变得黑瘦了些,模样不及从前。不过也无妨,过两年日子好了又会滋润回来的。”

    姚修远温润地笑道:“乡里乡亲的,世世代代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就当是为了子孙后代积点善缘。姜德柱打小就是个不怕惹事的性子,连牛都能摁倒,狗见着了躲老远,没哪个后生敢跟他掰腕子抡拳头。也不知他去了边关能不能成气候,过两年吧,过两年应该会回来了。如果不回来,那才是真回不来了。不过,依着小雪姑娘的性子,夫人着实是多虑了。”

    胖女人想起姜德柱的狠劲有些后怕,随口说了两句闲话走开了。

    姚修远牵起小武的手,蹲下身来:“小武,喜欢小雪姐姐不?”

    “喜欢的。”姚武不暇思索地说,把手指抽了出来,带出一片亮晶晶。

    “让她做你的娘亲可好?”姚修远象跟大人一般郑重地说。

    “嗯。”两岁的孩子不懂得许多,只知道答应阿爹就对了。

    姚修远很满意,摸了摸他的头:“乖儿子。”

    山上没有台阶,只有村民们踩出来的小路,胖女人昂首挺胸走在前面,两名家丁跟在身后。

    没来由的,胖女人突然间向前扑出,摔了个狗啃泥,两句家丁连忙上前扶起。

    “你们两个,是谁推了我?”胖女人抱着崴了脚踝大骂,“你们是吃我家的米吃撑了,有力气敢推我?今天,明天,后天,不,七天都别想吃饭!”

    “没有啊!”

    “我们哪儿敢?”

    两家丁连声否认,胖女人却一口咬定,就没有清官断案。

    员外爷站在家门口,屋檐下挂着鸟笼,画眉鸟不时叫两声,他便满面笑容地添些小米。

    突然间,员外的膝盖一麻,一脚踏空,摔了下去。

    摔一下不打紧,妙就妙在他的双腿叉开,台阶牙子正好咯在了要害之处。

    员外家的台阶高啊,麻石台阶硬,惨叫声和鸟鸣此起彼伏。

    胖女人的烦恼来了。

    胖女人的烦恼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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