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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

    她有一点紧张,心脏跳得这样快。血液从左心房里纷纷涌进动脉,流荡全身,毛细血管里都泛起无声的、磅礴的潮汐。

    然而她面前的人仍然不为所动,在她张口说完第一句台词的时候就低下了头,往后的五分钟试戏里再也没有给她一个眼神。

    失望。

    这是导演林小舟心中出现的第一想法。

    他自从入行以来,操刀商业片已经许多年,手中前前后后捧出过两个影帝、两个影后,自然对演技挑剔到过分。

    经他的手出来的电影,虽然定位是商业片,最终却都是为叫好又叫座的目标服务的,角色无一不是精雕细琢,虽然不至于在电影界大杀四方、名垂影史,但是至少也能各有闪光、可圈可点。

    业界曾有这么一则玩笑,说在他林小舟身边当选角导演是最清闲的事情之一。

    林小舟导戏,最多用一位副导演,更多的时候是他一人肩挑全场,选角更是苛刻,有一句台词、仅露半张脸的配角都要亲自过目。

    相比之下,现在到他这里试镜的这些演员,原本都是他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类型,确实值得他骂一句朽木不可雕。

    随后林小舟却又自嘲地笑笑。

    现在的他,难道还有对演员挑三拣四的资格吗?

    或许是太过紧张,试镜的这位女演员浑身上下都写着“僵硬”二字,加上导演不咸不淡的态度更让她惶恐,最后念出来的一段台词都带着颤音。

    林小舟随意地在本子上写了个什么鬼画符,而后客气地点点头:“谢谢你的表演。”

    这大概就是没戏了。

    身为多年好友的编剧宋屿坐在林小舟身边,已经业务十分熟练,再自然不过地微笑目送女演员离开,眼神中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可惜,演技甚至比女演员的试镜好了一大截。

    直到女演员走远,宋屿这才用胳膊肘推了推林小舟:“老林,你又走吓了一个姑娘。”

    “漂亮有余,可惜是整的,一做表情就不自然,镜头里面看起来难看,”林小舟摇摇头,放下装模作样的笔,精准挑剔道,“灵气更不行,离要求也差太多了。”

    “看开点吧,”宋屿劝他,“实在不行,我再把剧本改改,演技好的不好找,漂亮的圈里不是一抓一大把?女主挑个养眼的,看着好看算了。”

    “我够对不住你了,老哥。”林小舟长叹一口气,“哪还能让你再给我改剧本呢?”

    宋屿和林小舟两个人搭档多年,宋屿写故事,林小舟将他的故事搬上大荧幕。

    他们曾经一度被称为电影界的“黄金拍档”,宋屿对自己的多年老友了解如手足,自然知道林小舟这些年下来导电影导出的臭毛病。

    搞艺术的人多少有点狂妄,而林小舟更甚,在片场跟制片人当场叫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连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国际影帝,也因为一句“理念不合”就彻底撕破了脸。

    可能也正是因为他这臭脾气,林小舟跟资方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

    自从他决心转型以来,电影拍一部扑一部,全然没有以前“捧谁谁红”的神奇魔力,连宋屿都偶尔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就是娱乐圈所谓的“红不红看命”。

    资方更是逐利而动,到了林小舟现在手上准备的这一部,已经是他投进全部积蓄、还拉下脸来求爹爹告奶奶、找了两个急切想要打响知名度的赞助商投资,这才勉勉强强把选角会开了起来。

    宋屿也不是没生过劝林小舟再回去拍商业片的念头。

    国内娱乐圈这么大,等着红的小花小生一茬接一茬,如果林小舟愿意回去拍那些拍惯了的同类型电影,至少以前产出的珠玉在前,还是有大把大把的人愿意往里投资。

    但是林小舟这个人,就是认死理,劝大概也是没有用的,宋屿也是编剧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却也跟着他一部电影又一部电影地滑铁卢;他根本算不得高产作者,最近几年更是基本停工了,推了不少约稿,只给林小舟写本子,甚至跟组陪他磨,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也一句怨言都没有。

    林小舟老觉得对兄弟愧疚,根本听不得这种话。

    “这有什么,”相比于林小舟的自闭,宋屿倒是显得云淡风轻,“再不济,我们还有庄褚呢。”

    庄褚。

    这个名字忽然之间给了林小舟莫大的信心,他感叹似的长出一口气:“庄褚……宋屿,你知道吗,我一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我们还有希望……我带过那么多演员,他给我的第一感觉太好了,连容觉也不如他。”

    容觉是林小舟第一部电影的男主角,凭借那部电影,他们两个双双飞升,迅速在电影圈站稳了脚跟。容觉更一度成为了林小舟的御用男主,一步一步踏上了国际电影节的影帝宝座。

    只是这个名字已经很久不被林小舟提起,提就要生气,宋屿也很少在林小舟面前聊到这个名字,免得刺激他。

    今天林小舟却自己谈起了容觉,宋屿拿不准是他已经放下跟容觉的恩怨纠葛了,还是仍然憋着一股劲要跟容觉赌气,但是他太熟悉老朋友脾气,知道怎么说话最不会踩雷,于是转移话头:“哈?难道在没有庄褚之前,你对这部电影一点希望都不抱?对我的本子这么没信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倒没有,”林小舟知道他在假装生气,配合着笑了一会儿,心情也慢慢拨云见日。他仿佛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拍了拍一边老朋友的手臂,“说起来,今天是不是,陆心心带的那个小孩也要来试镜?”

    “……是。”宋屿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林小舟说的是谁。

    前段时间林小舟在朋友圈发了自己新电影的选角广告,响应者寥寥,即使有人来问,也是一些想蹭他的名头的,不管是红是糊,先把自己的知名度打出去再说。

    林小舟自然对这些人敬谢不敏。

    但是有实力的演技派哪怕以前跟林小舟关系再好,也大多爱惜羽毛,林小舟的电影一扑再扑,演员的风评是经不起损耗的,自然不肯下水。

    正当林小舟这个名导没剩多少的脸面都快要挂不住的时候,艾塔娱乐的经纪人陆心心给他发了条消息:“林导,我这里有个小孩,是科班出身的,新人,但是很想参演您的电影,您要不要试试看?”

    然后附带了一段几分钟的视频。

    林小舟点开,视频里环境嘈杂,人头攒动,镜头的最中间是几个人围成一圈,各自捧着一沓钉在一起的a4纸念台词,看起来倒不像是话剧的排练现场,反而像是林小舟再熟悉不过的围读剧本、导演讲戏的场面。

    镜头外还有人走来走去、搬运道具的声响,混杂在一起,用来拍摄的手机收音又不行,根本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拍摄者拍了十几秒,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往前靠了一大段,这才听清楚了排练的几个人的台词。

    然后,林小舟的脑海里就再也装不下那些杂乱的画外音了。

    人群正中央,说话的男生有一把念台词的好嗓子:

    “人,狮子,鹰和鹧鸪,长着犄角的鹿,鹅,蜘蛛,居住在水中的无言的鱼,海盘车,和一切肉眼所看不见的生灵——总之,一切生命,一切,一切,都在完成它们凄惨的变化历程之后绝迹了……到现在,大地已经有千万年不再负荷着任何一个活的东西了,可怜的月亮徒然点着它的明灯。草地上,清晨不再扬起鹭鸶的长鸣,菩提树里再也听不见小金虫的低吟了。只有寒冷、空虚、凄凉。”

    这是话剧《海鸥》的女主角妮娜的台词。经典名篇,上个世纪,林小舟还在读书的时候,就已经看过许多回。

    这段视频也没有多长,男生似乎也不是主要的演员,倒像是给女主角做个示范。

    他念完这段之后,所有人纷纷起哄似的给他鼓掌,男生好脾气地笑笑。昏暗灯光下像素模糊,白衬衫糊成一片,隐约可见男生俊秀的侧脸。

    拍摄者没再拍下去,视频就此中断。

    “是新人?”林小舟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握着手机,沉默了良久,才给陆心心回消息,“没拍过电影电视剧?”

    “是。”陆心心回得很快,或者说,她就等着林小舟的回复,“现在还在读大学,中艺表演系,我们公司大一就签下来的小孩。”

    “这小孩叫什么?”

    “时逾。”

    “……成,”林小舟沉吟了一会儿,亲自拍板,“让他来试镜看看。”

    “走,我亲自去接他,”林小舟想起那段视频,忽然兴起道,“我倒是要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哎——”宋屿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你要亲自去车站?”

    林小舟冲身后摆摆手,人已经一溜烟地走了。

    *

    手机的那边,话剧社的社长仍然在喋喋不休:

    “你走了以后,我们试了三个人,一个连斯拉夫人的名字都念不顺,另一个端得压根不像是特里波列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演罗曼诺夫皇帝;第三个更奇葩,自我感觉良好,女主角台词还没念完,他就打断排练对人家指指点点,唉我真的服了……”

    “表演系的吧?”时逾摁下语音键,偏不接茬,只笑着说,“表演系怪人多,肯定有点东西。”

    “嗨,有什么东西?跟你没得比。”社长话锋一转,“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你知道……吗?”

    身边的环境太过嘈杂,话剧社社长又神神秘秘的,故意把那个名字念得又轻又急,模模糊糊的,时逾一下子没听清楚:“谁?”

    “……他之前不是一直在进组拍戏嘛,最近杀青回学校来了,他经纪人还特意联系我们,问能不能给他个角色。正好你不演了,又没其他合适的b角,大家商量了一下,就把角色给他了。”

    时逾仔细听了一下,只觉得有点耳熟,似乎是某个出道不久的流量的名字,从话剧社社长的语气听来,现在应该算是红极一时。

    可惜时逾确实没有印象了,他上辈子好歹也算一个顶流爱豆,和多少一线明星合作过舞台,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估计是以后就沉寂下去,没什么声音了。

    ——简而言之,就是糊了。

    他们学校的话剧社社长大概是个话痨,时逾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发现他这位老同学话原来这么多:

    “说真的,这次建校百年献礼晚会,机会真的很难得,不然人家经纪人也不会特意来让人家刷脸,圈内多少人看着呢,你真的不来演,多大损失……哎你在哪?怎么旁边那么吵?”

    “我下车了,”时逾抬眼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等会再聊。”

    “那行,我这边也有事,拜拜。”

    清城是座山里的小城,高铁都没通,绿皮火车轰隆从他身后开过。红墙白瓦和车站外的葱茏绿树相映,色彩鲜明得像画里快要滴出来的油墨。

    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走亲访友,度假旅游的旅客都很少。

    时逾孤身一人而来,乍一下还不太习惯身边没有助理、保安、粉丝和记者前呼后拥的样子,只有两个路过拖着行李箱的女孩屡次回头,向他宽檐渔夫帽下遮掩不住的美貌行注目礼。

    时逾笑着冲她们那个方向摘下帽子,把整张漂亮到令人发指的脸都暴露在阳光下。两个女孩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冲他大声喊:“帅哥!”

    有一个更是扯着嗓子问:“可以拍张照片吗?”

    时逾遥遥地比了一个“当然可以”的手势。

    这么多年来,哪怕舞台上的摄像机角度再苛刻,都没拍到他哪怕一张崩掉的脸。

    两个女孩对着他一顿猛拍,心满意足地翻着相册手挽着手跑开了:“谢谢帅哥!”

    另一个笑着说:“你真的很帅!”

    时逾臭屁地想,那当然。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