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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端飞行》的改动可谓大刀阔斧。

    宋屿以前写商业片剧本,多以剧情见长,故事波澜壮阔,引人入胜。连《云端飞行》的初版,他都将故事写得通俗易懂,试图用剧情来带动人物,“角色”被当作是“故事”的点缀。

    但是时逾拿到的新版本《云端飞行》,却删掉了很多冗余的支线,完全围绕桑夷和夏停两个人之间的人物关系展开,甚至为了避免三角恋的俗套情节,直接将桑雪明暗暗爱慕夏停的支线砍掉,连带着将桑雪明的戏份砍了大约三分之一。

    因此,夏停与桑夷之间的化学反应就变得极为重要。

    这样当然有好有坏。坏处是提高了《云端飞行》的观看门槛,过分依赖两位新人演员的表现力,而削弱了身为经验丰富的老牌前辈的导演的影响;好处则在于,《云端飞行》将彻底变成两位演员的舞台,通俗地来说,就是从剧情流变成感情流。

    时逾看完之后,瞬间明白了宋屿的意思:将林小舟拍了许久电影、某些根深蒂固习惯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匠气对《云端飞行》的影响压到最低,突出两位新人主演的灵气,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将林小舟扑成一片的文艺片妙手回春。

    宋编对林导,实在是煞费苦心。时逾想。

    但是问题就在于……

    未免对庄褚和他太有信心了。

    一边的叶襄却只听了半耳朵,问道:“宋编,宋屿?他也下海了?”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陆心心无语,“没有,是《云端飞行》。”

    她们两人的对话仍然十分熟稔,但是时逾却没心思再去探究自己的经纪人和影后小姐之间到底有何关系。他的脑子里纷繁复杂一片,最后却只问了一个问题:“庄褚……他也同意了?”

    “应该是的,”陆心心指着合同的一项给时逾看,“主演是不会轻易变动的,这里写明了本合同依照哪个版本的剧本和选角拟定,后边的更改都需要你的同意才行。庄褚那边应该也同意了,所以才会把合同发给你。”

    陆心心顿了顿,补充道:“虽然我们也不知道他的经纪团队是哪个公司的。”

    叶襄坐在一边,饶有兴趣地合上书,静静地听着他们对话。过了一会儿,她问:“所以,你签吗?”

    “签啊,这有什么。”时逾眉目动都不动,似乎在陆心心和叶襄眼里十分危险、令人慎之又慎的“同志片”题材在他这里不值一提;他唯一关心的,只是一个叫做“庄褚”的人同没同意跟他一起饰演一对同性情侣。

    陆心心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闻言,叶襄惊奇地看了她一眼。

    陆心心把时逾带去艾塔的法务部,请法务看过合同,确定没有问题,于是签字备案。陆心心没有跟进去,站在法务部门口待了一会儿出来,正好抓到叶襄从茶水间摸了一瓶冰冻的饮料。

    陆心心一个眼刀甩过去:“你不是生理期?”

    因为身在前东家,叶襄要避人耳目,跟着时逾混进来的时候戴着鸭舌帽和墨镜,全副武装到现在都没有取下来。她耳朵上挂着半边口罩,偷偷地在角落里面喝冰水,因为做坏事被抓包而瞪大了眼睛,可怜兮兮地说:“就这一次,可以吗?”

    这个时候,她又一点大小姐架子都没了,反倒像只家养的仓鼠。

    陆心心叹了口气,从高处面无表情地俯视她,冷冷地说:“肚子再疼,也不是我去给你揉给你折腾止痛药,你问我做什么呢?”

    叶襄仓鼠的一面倏然消退了。

    她站起身,拧上了瓶盖,也面无表情地把一整瓶没喝两口的矿泉水扔进垃圾桶里:“你仍然觉得是我的错。”

    “难不成是我的错?”陆心心歪头看着她,“不续约出去开工作室,我这个当了七八年经纪人的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还是第二天清早从微博上看到的消息。尤其是在前一天晚上,我亲爱的大明星还跟我表了白。叶襄,不管是作为经纪人,还是作为女朋友,我都觉得我很失败。这么一想,确实是我的错。”

    叶襄也叹了口气。今天叹气的人格外多。她好不容易挤出来时间来见陆心心一面,不是为了跟她吵架的。叶襄干脆转移了话题:“你带的小孩,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什么?”陆心心虽然知道她是故意,却也从善如流,“时逾?他怎么了?”

    “你没发现?”叶襄惊奇道,“他好像对他那部电影的另外一个主角挺在意的,连同志片都能想都不想地接下来,刚才我跟他聊天,他好像很喜欢对方,连‘不想拖人家后腿’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你说,他是不是也是……”

    两位模范女同性恋站在这里,对视一眼,眼中神色都十分复杂。陆心心欲言又止:“我会问问他的。”

    尴尬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谢谢你。”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忽然如春风拂柳般冰融雪消了。叶襄长出一口气,第一次从心底里开始感谢她这位高攀的“师弟”来。

    *

    清城。

    林小舟指挥着助理帮忙收走他的行李。自从他从国外接回庄褚,下了飞机紧赶慢赶地来到清城采风,好不容易说服庄褚点头同意担演《云端飞行》的夏停一角,再到选定另外一个主角桑夷,前期的筹备工作已经花了两个月有余了。

    但是他知道慢工出细活,更何况电影有一半预算都是自己加宋屿投进去的,其他资方又不管他,最不怕花时间。宋屿的剧本改完了,林小舟重新读了多遍,跟宋屿又讨论很久,最终定在六月中旬开拍——《云端飞行》的故事潮湿而带着水汽,最适合位于梅雨带上的清城,六月末到七月初雨打树枝的倾盆暴雨。

    在开拍前,需要做的准备工作还有很多。正好还有两个月时间,林小舟干脆决定回北京去,亲自联系人拉个班底出来,于是跟房东约定好了租期,整个剧组的几个人又四散而去,各奔东西。

    宋屿说他折腾,林小舟并不认同。为艺术而折腾是一种享受。

    桌子里还锁着几份重要的文件。林小舟把时逾的合同从文件袋里面抽出来看了一眼,满意地塞回去,交给助理,站在一楼的楼梯处向上望。破败的墙壁角落里筑了个燕巢,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他仰望着那个燕巢,想象着如何将它拍进某个镜头场景当中,夏停的脸忽然从旁边出现,庄褚从楼上下来,一身倦意,向林小舟点头致意。

    林小舟却没有看他,用一种梦幻般的语气、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刚才你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在看《云端飞行》的成片。”

    庄褚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吧好吧,”林小舟失笑,“别摆这个表情。这个表情太不像夏停了。”

    他想起当初决定邀请庄褚担任主演的时候。

    那本来只是一场意外。他扑了两部电影,气不顺地往国外跑散心,恰好错过了当天慕尼黑飞回国内的最后一趟航班。当时天气不好,机场周围的酒店爆满,林小舟正纠结要不要去候机厅熬一夜,正好在机场的茫茫人海里遇见了一副他熟悉的亚洲面孔:他的老朋友庄忘年。

    庄忘年似乎风尘仆仆,听说林小舟的困境之后,十分真诚地邀请他去自己那儿住一晚。他的小儿子在慕尼黑读书,庄忘年这次休年假到德国来,就是为了探望他的小儿子庄褚。

    但是两个中年人到达庄褚的住处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居然在开派对。

    庄忘年有点不敢相信:“我从来不知道阿褚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发觉自己似乎不太了解儿子,这位父亲丧得全身上下快要长蘑菇了。

    好在庄忘年还记得今天是来带着林小舟来借住的。

    他们敲开木质栅栏围成的小门,逛过庭院里种植的木槿花,远处的彩色尖顶建筑和高筒烟囱在暗淡的天幕之下明灭。玻璃窗内灯火通明,人群中最漂亮的法国留学生说她名叫玛格丽特,饮酒喝得微醺,听闻他们是长辈远赴重洋前来探望房主,笑着往后面一指,说话颠三倒四:“我们也不知道庄去哪里了,明明是借的他的地方,他却几乎从来不参加——哈哈,这是为什么呢?”

    庄忘年确信了他原来没有那么不了解儿子,重新高兴起来;林小舟放下了行李,终于找到了借宿的地方。

    皆大欢喜。

    林小舟见到庄褚是在二楼的走廊,楼下人声鼎沸。他是这座房屋中唯三的亚洲面孔,有着和庄忘年五分相似的侧脸,站在光影的交接处,扶着栏杆往下望去,眼睫垂落如鸦羽,活像是热闹的西洋画里走出的寂静的东亚僧侣。

    那个时候《云端飞行》的剧本还没写成,宋屿只跟他交流了一下初步的想法。但是就在那个瞬间,一个念头遽然击中了他:我要邀请这个人来演我的电影。

    庄褚不演电影实在可惜。

    但是庄忘年不肯放人。

    林小舟知道自己这位老朋友有多宝贝这个小儿子,所以向对方极力剖白心迹,甚至承诺愿意为了他延后拍摄进度量身定制剧本,跟当年追自己老婆的力度比起来说不定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思及前事,见庄褚的目光落在了助理手里的文件袋中,林小舟临时起意,决定小小地为难报复庄褚一下,于是故意对助理说:“说起来,之前资方跟我提过好多次,说想加一个他们自己的演员进来演个主要角色,我看桑夷就很合适……时逾确实不错,对吧?但是还是要讨好一下金主的。”

    助理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合同还在手里,怎么忽然提到换人:“啊?”

    庄褚闻言,已经看了过来:“要换人吗?”

    “嗯哼,”林小舟得意地轻哼一声,“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对谁演桑夷都无所谓……我当然要选钱多的那个啊。”

    庄褚沉默了一会儿:“真的吗?”

    “真的,”林小舟佯装惊奇,“还能有假?”

    他观察了一会儿庄褚脸上的表情:“你不会真急了吧?”

    庄褚无奈辩解:“我只是觉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

    他蜷了蜷掌心,那里仿佛还留着时逾从天台上跳下来抱住他的温度。

    “这就对了。要把自己想要的东西说出来,对不对?”林小舟笑眯眯地教育庄褚,“不然你家里人也不会放心把你交给我。”

    他烟瘾犯了,从兜里娴熟地摸出一根烟,含混不清地说:“我跟他们保证过,演戏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演员可以从表演中发现自我,说不定对你有用……哎,反正我们六月才开机,要不你干脆回北京去,正好方便跟时逾对对戏?”

    细细的烟雾缓慢在空气中升腾,烟草的味道弥漫开来。庄褚垂首听着林小舟说话,沉默着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