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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

    庄岑慢慢向他讲述了一点过去的事情。

    他说:“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谁都没在意。”

    庄忘年是医生,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庄褚是最小的那个。大姐庄意浓天生就是个搞科研的好苗子,现在在中科院化学研究所当研究员;庄岑虽然从小到大散漫惯了,但是也没长歪,顺顺利利地从爷爷辈那儿接手了家族企业,也算过得有声有色。

    也正是因此,一开始的时候,没人没注意到庄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直到有一次,庄意浓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东西,回到家里,发现自己正在读高中的、现在理应在学校的弟弟在家,而房间门紧紧地关闭着。

    她在外边问了两句,但是一直得不到回答,就算了。庄家小孩几乎都是散养,自由自在,发展成什么样各凭本事。庄意浓和庄岑读书的时候逃课被请老师都是家常便饭,庄忘年后来接到老师电话都懒得去学校了。

    直到庄意浓收拾完要出门的时候,路过庄褚的房间跟他打个招呼,闻到了一点血腥气。

    她是学化学的,对各种气味十分敏感,直觉不对,去找钥匙开了门。

    然后,庄意浓就看见,她最小的弟弟坐在窗边,手里握着一把柳叶刀,跟研究艺术品似的研究自己的胳膊。她惶然地看到庄褚从胳膊肘以下,新的旧的,全都是狰狞的刀痕。

    看见庄意浓,庄褚还非常平静地朝她微笑了一下。

    庄岑慢慢地说着,毕竟那段记忆对他而言也痛苦到不愿回忆:“我那个时候才第一次知道,电视上演的那种,横着割腕,其实是不会死人的。他当时,顺着静脉剖,割一道欣赏一会儿,再接着下第二刀……我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送去医院了。”

    如果可以的话,庄岑宁愿一辈子也不知道。

    时逾在电话这边无声地听着,好像这样就能触及那段重重的迷雾背后,庄褚深切又晦暗的过往。

    庄岑喘了口气,继续说:“我姐姐当时在外边吓得魂都飞了,他还非常淡然地安慰她自己应该不会死,好像流那么多血的不是他一样……后来医生说可能是有解离性身份疾患,就是人格分裂的倾向,然后就转学了。”

    这段经历被庄岑略去了。

    想来也是,患上这么严重的心理疾病必定有其诱因,自己家人知道也就算了,随随便便告诉别人,对庄褚都是一种极大的不尊重。

    时逾问:“这样的情况……让庄褚来演戏,对他真的好吗?”

    庄岑沉默了一会儿:“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我爸和我姐怎么着都不同意,僵持了很久。最后是庄褚自己跟着去了清城,看了剧本,说愿意拍,没病之前他就很固执,认定了的事情……我们也不能拗着他。”

    他顿了顿,继续说:“感觉他出国之后好多了,过节的时候都会写信回来,过年回来也很正常,甚至主动去医院把手上的伤疤消掉了,实在消不掉的,就去做了个纹身。”

    就好像,那天流着血站在自己姐姐面前平静微笑的,只是一个梦幻般的幽魂。

    “所以最后我爸还是松口了。我呢,就想投点钱给林导,安排个监制之类的职务进去,就只照顾一下阿褚。可惜,”庄岑在那边颇为忧愁地叹气,“林导好像真的很不信任资本家,宁愿把自己的老婆本投进去,也不让我插手……我们家就阿褚一个学艺术的,剩下的,我爸是医生,我姐搞化学,我是开公司的……全是理工人,还能对他怎么拍电影指手画脚吗?”

    时逾哑着嗓子说:“……我能理解。”

    他的心脏一点一点蚕食般地疼痛。

    听说别人的故事是一回事,想象这种事情真真切切地发生在庄褚的身上,这又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他也没法安慰庄岑,怎样的言语都显得太浅薄了,更何况,他凭什么跟庄褚的家人感同身受。

    应该抱有怎样的心境呢?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时逾缓慢地问,“为什么是我?”

    “你不会以为谁随随便便都能进庄褚的门吧?”庄岑沉默了一会儿,确认对方确实是一点自知之明也无,“他屋子里那半面墙的书,一本一本都是他自己摆上去的,我雇了帮忙的人他只让送到家门口,连地板都不许踩。”

    “我想,他应当是把你当朋友的。”

    *

    这样的日子又风平浪静过了半个月,时逾有时候去找庄褚,更多的时候还是留在学校,跟着话剧社排练。

    决定重新担纲《海鸥》之后,他的压力骤然大了起来,某一次去庄褚那里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看剧本几乎看到睡着。

    庄褚也没喊他,静静地等了他半个小时,直到他从小盹里慢慢清醒过来,才递了一杯茶给他:“慢慢喝。”

    “抱歉。”在人家家里睡着了,时逾有点不好意思。

    “最近很忙吗?”庄褚也不介意。

    “临近演出了,压力有点大。”时逾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次校庆算是大事?大家都很紧张,我怕拖后腿。”

    庄褚温声道:“你的实力我知道,不会拖后腿的。”

    “谢谢你,庄褚,”时逾慢慢喝完一口茶,才说道,“我最开始决定参演《云端飞行》的时候,也想的是不给你拖后腿就行了……以前上课的时候老师教的东西很多,但是这半个月才算是第一次正式实践?学到的还挺多的,谢谢你。”

    道谢很真诚,但是庄褚的神情有点诧异:“你为什么要跟我道谢?”

    他把手中的剧本卷成一个小卷,握在一起:“我也是新人,第一次演戏,有你这个同事,我很高兴。”

    “嗯嗯,”时逾的内心忽然被一种温柔的温度填满了,不知不觉间,借由桑夷这个角色,他好像也可以在某些时刻跟庄褚拉得极近,“下次请你去看我们话剧社演出。”

    “好啊。”庄褚答应了。

    机会来得很快。

    庄褚正好去见几个导演回来——据说是庄岑约好了硬塞给他的,路过中艺,正好接到时逾的电话。

    时逾本来是想告诉他今天学校有点事情,可能来不及去他家里了,听说他在中艺附近,干脆邀请他到学校来。

    “方便吗?”庄褚问。

    “怎么不方便。”时逾说,“我们学校门禁查得不严,随便进的,门卫根本不会查你。”

    确实如此。

    庄褚进校门的时候,两个门卫看过来,只瞅了他一眼就挪开了眼神:

    或许是找夏停的感觉实在太久了,庄褚不免染上点对方乐队明星式的亮眼气质;学校门卫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只需看庄褚一眼,这外貌条件,这气质,中艺的小明星没跑了。

    倒是庄褚还礼貌地点点头,对他们笑了一下。

    时逾告诉他,自己正在大礼堂。

    中艺的大礼堂位于学校的正中央,庄褚照着学校里路上的指示牌一路过去,到的时候还硬被塞了两张“伴手礼”:中艺校园内潜伏的星探给他的名片。这种人中艺太多了,不足为奇。

    他没扔掉,收在手里反复看了几眼,猜想时逾是不是也是这样,大一的时候提着行李箱进来,东西还没收拾好,已经被几个经纪公司看上。

    这样想,他便微笑起来。

    正好有进出礼堂的学生刷了门卡,庄褚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发消息给时逾,自己混作学生跟着进去。

    中艺话剧社的活动室在二楼,庄褚沿着走廊上去,一边走一边想,如果自己一直安安稳稳地在国内读书,是否也会生活在这样的一所学校,有几个同社团的好友,学校举办活动的时候自告奋勇报名,然后熬夜准备节目——

    刚走到二楼的走廊,还没找到挂着话剧社的门牌的屋子,一道清澈的、有力的声音已经从走廊那边飘了过来:

    “人的命运多么不同啊!有些人的生活是单调的、暗淡的,几乎拖都拖不下去;他们都一样,都是不幸的。又有些人呢,比如像你吧——这是一百万人里才有一个的,——就享受着一个有趣的、光明的、充满了意义的生活。你真幸福……”

    学表演的,对这些经典剧目早就耳熟能详;庄褚在慕尼黑学的西方文论,对上世纪俄国知名剧作《海鸥》自然也不会陌生。

    他走过去,靠着门边,一眼就看见时逾的背影:他站在场地中心,旁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位演员,三个人脱了稿,正在走戏。导演似的人物离得稍远一些,听一段,就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一段。

    先是詹梨看见了庄褚。

    这段对话是妮娜与特里果林的对话,特里波列夫暂时退场,因此她还有闲心,在听两个人对词的时候余光四处看看。这一看,就差点挪不开眼睛。

    中艺帅哥美女如云,詹梨实在不记得话剧社什么时候有了这位明星。知道还在走戏,她非常克制地忍住了往那边看的好奇眼神,但是还是被时逾抓到了。

    他心里疑惑,詹梨少有对戏不认真的时候,不然也不会在纪安泽三番两次不来的时候忍无可忍提出换人;但是她却很明显地走神了十几秒钟,时逾念完一段台词,余光跟着詹梨的视线往那边望,正好对上庄褚的眼神。

    于是他便没来由地笑了一下。

    庄褚的眼神也宛然带笑。

    这段过去之后,奚秉文喊了停:“大家休息一下。”

    时逾冲他挥了挥手。

    詹梨眼看着他们靠近:“你们认识啊?”

    “嗯,”时逾想起来上次庄褚的话,“我的……应该叫做同事?是林导电影的另一个主角。”

    合同敲定之后,他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向身边关系比较好的朋友透露了这个消息。奚秉文听说之后给了他一拳:“林导,这是林小舟林导的电影,你居然不告诉我!”詹梨则是送上了祝贺:她的经纪公司也敲定了,下半年的学分修完,也要开始去试镜、进组的演员生涯了。

    庄褚点点头,却修改了一下:“是朋友。”

    “真好,”詹梨说,“时逾的朋友全是帅哥美女。”

    奚秉文插嘴:“我怎么觉得就你在自夸呢?”

    詹梨:“就你会说话是吗?”

    “说起来,我刚刚没听错的话——妮娜?”庄褚趁机疑惑地问。

    “嗯,我来妮娜,然后詹梨,就是我们话剧社的女明星,她担特里波列夫。”时逾向庄褚介绍,詹梨打趣似的接话:“哪能呢?现在时逾才是真正的女明星,《海鸥》唯一指定女主角,好吗?”

    “饶了我吧,”时逾生无可恋地说。

    他平常读妮娜,自然端庄,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真正到了庄褚面前,却还是有点紧张:“反串……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出乎他预料的是,庄褚没问为什么会出现“男女主反串”这样的奇景,反倒是非常客观地说:“我觉得可以。”

    这话还真不是场面话。

    时逾的声调偏高,天生就是那种容易模糊性别界限的声调;加上妮娜这个角色本身的特质,他读起来一点也不显得违和,台词功底挺有力度,看得出来上课和平时都没松懈过。

    话剧不同于荧幕,对演员经年累月的基本功要求要高得多,像庄褚这种半路出家的,演技再神,上了话剧舞台还是只能贻笑大方。

    奚秉文捅了捅时逾的胳膊:“我说的吧,一直告诉你没问题,别压力那么大——我这个室友兼导演还比不上人家帅哥一句话,我真酸了啊。”

    庄褚在一边轻轻巧巧地听着他们聊天,就在这时,话剧社的门被敲响了。

    重重的三声,听起来很不客气。

    现在正是休息时间,这里来来往往的,进出也没人敲门。

    奚秉文有点不耐烦地转头过去,正好看见纪安泽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算了一下,进度比我开文前预想的实在慢了很多……这样写下去,不知道v之前还写不写得到庄褚发疯(?)

    本文中所引契诃夫《海鸥》原文均按上海译文出版社焦菊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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