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父在上,朕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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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本(6.8已修)

    李凌任督军的消息不胫而走,顿时朝野哗然。大梁军队素来没有督军这样的职位,一般主将即为统帅,兼任督军,负责向上述职等要务。

    原本众人都在为了主将这一位置暗自活动,谁都想安排自家子弟或者自己的人进去,这下好了,直接空降,谁都不用争了。

    不过,温无玦这么做,也让人徒生揣测,要不是都知道李凌与他常年不和,都几乎让人以为他是不是有意提携李凌。

    冬日干冷阴绵的夜里格外令人困乏,这日,薛府的小厮刚准备拉上朱红大门,便瞧见一顶青油软轿停在府门前。小厮提了灯细细看去,只见那轿子两侧的灯笼上,板正地贴着一个“温”字。

    不消说,这肯定是哪府的大人。

    不过朝中姓温的也就那么几位,除了那一位执掌朝政的大人物之外,其他的不足挂齿。大人物日理万机,又身弱病残,想来也不可能来。况且这黑灯瞎火、青油小轿的,一看就不能是那位权倾朝野的。

    于是小厮打了个哈欠,站在门缝后扬声道:“老爷今儿个歇下了,明天再来吧。”

    管家从后面瞧见那小轿上下来一个裹着厚厚雪狐裘的年轻男人,脸色甚至比裘衣还白,容色昳丽,微微轻咳可看出病弱不足,身上却自有一股端严的气势,不急不躁,从容淡定。

    管家心里一惊,这不是那位掌权的温丞相又是谁?

    来不及惊讶,管家先敲了小厮脑门,斥道:“没眼力见的东西!丞相大人来了还敢给人堵在门口,眼睛被屎尿糊了不成?”

    温无玦走上前来,温言道:“冒昧前来,实有急事,烦劳通报你家老爷。”

    管家立即堆上笑意,“是,小的这就去。丞相大人先进来歇息,外边冷,别冻着了。”

    温无玦点头跟进去,不一会儿,通报的小厮回来了。

    “丞相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薛府从大门进,里里外外共八重门,雕楼画栋,亭台轩宇,高门望族的底蕴沉厚,绝非丞相府可比。

    这也难怪,金陵薛氏在大梁是世族大家,祖上都是高官大吏,延至今日,已经是十几代人了。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薛氏门阀非但没有没落,反而愈发欣欣向荣。

    除此之外,还有琅琊王氏、清河崔氏等等。

    原身仅是跟随□□打江山而发迹的开国功臣,在这些沿袭了两三朝代的名门面前,根本不够格。

    简而言之,就是真正的豪门与暴发户的区别。

    薛家如今的当家人是薛思忠,年过不惑,位至户部尚书。

    步至中堂,薛思忠已经在那儿候着了,见了温无玦,笑着垂手作揖。

    “丞相真是稀客呀,深夜来访,莫非有要事?”

    薛思忠虽与温无玦同朝为官,素日两人交集虽多,交情却没有。

    除了公事之外,私下几乎不往来。

    所以对于温无玦的突然登门,薛思忠心里直犯嘀咕。

    温无玦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茶水,先啜了一口,暖暖胃部,才缓缓开口,“南疆战事一触即发,薛大人想必也知道我因何而来。”

    薛思忠好歹混迹朝堂几十年,一点就通,当即明白过来。

    不过他装傻充愣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丞相真是忧国忧民啊,病了还冒着深夜寒气而来,下官佩服。下官也知晓南疆紧张,只恨不能披甲上阵,为皇上效忠啊。”

    一个文官,谈什么披甲上阵。

    这句话说得深切意动,要不是温无玦早知道他是什么人,都要被他骗了。

    温无玦也不跟他绕圈子了,直接开门见山道:“战事一开,粮草军备就是首要问题。薛大人,你是户部尚书,最了解钱粮情况,薛大人觉得,此次跟着援军前往南疆,能筹措到多少粮草呢?”

    薛思忠心知肚明地垂下眼,思量了片刻,方道:“下官尽力而为,从今秋的收成来看,约莫能凑齐一万石粮草。”

    “喀”,温无玦将茶盅搁在桌上,发出一声清响,吓了薛思忠一跳。

    但见温无玦脸色平静,仿佛刚刚那声轻响只是不经意发出的。

    他轻声道:“安平侯在折子中要求是十万石,薛大人只能筹措这么多,恐怕无法跟南疆军士交代。毕竟他们在沙场浴血奋战,我们后勤补给却不能到位,令人心寒啊。”

    薛思忠紧张地抹了把汗,仿佛被真被镇住了一般,恳切道:“丞相说得是,下官一定再想想办法。明日是休沐,下官会找户部侍郎几个人一起商量一下。”

    温无玦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辛苦薛大人了,局势紧张,烦劳明日把各处粮草打点一下,汇成清单,届时我们朝堂上议。”

    薛思忠忙点头称是,“下官明白。”

    告辞之际,薛思忠将温无玦一路送到大门外,见他小轿简朴不遮风,又传唤自己的马车来,格外殷勤备至。

    他摆摆手,“不必了,有劳薛大人,我坐惯软轿了。”

    此时子时已过,更深夜阑,竟有初雪细细索索,平添了几分轻寒料峭。

    温无玦俯身进轿,陆嘉放下轿帘,便瞧见他方才还是温润平和的脸上沉了几分。

    街上幽寂无声,地上披了一层薄雪,脚踩上去只听见细碎的声响。

    陆嘉跟在轿子旁,拧着眉头思索了半天。

    “薛尚书似乎很怕丞相,想必不敢欺瞒丞相。”

    这突兀的一句,让轿子里的温无玦愣了下。

    好一阵他才反应过来,不由得轻笑出声,陆嘉这是见他面色不好,在宽慰他。

    他素来寡言,难得说句话,也干巴巴的,却是个实心眼的。

    想到薛思忠,温无玦缓缓道:“那人是只笑面虎,表面功夫一流,实则阳奉阴违,是个尸位素餐的货色。罢了,我也没真想让他筹措粮草。”

    他声音很轻,陆嘉却听得仔细,琢磨了半天,也没明白哪里看出来薛思忠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最后只能默然。

    出了平康坊,便是四岔街口,别的街坊都是悄然静谧,唯独对面的芙蓉街华灯重重,笑语盈天。

    轿夫刚调了个头,准备回丞相府,陡然听见轿子里传来一声,“去芙蓉街。”

    陆嘉怔住了。

    芙蓉街是汴京有名的烟花之地,明面上是笙歌箫舞,清谈乐艺,背地里却多是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

    “丞相要去芙蓉街?”陆嘉怔然问道。

    “对,芙蓉街扶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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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音阁?”

    萧归正无聊地转着小机弩,蓦地停了,鲤鱼打挺般坐正了身体。

    “你确定?”

    辛和忙不迭点头,“对,奴婢亲眼瞧见他进去了。”

    萧归脸上顿时乌云密布,阴压压的。

    辛和瞧着他的脸色,又不怀好意道,“先前皇上只在芙蓉街打马路过,吃了杯茶,便被丞相训斥了好弄风月、必致败国,如今他可自己都进去了,真是的!只许丞相放火,不许君王点灯吗?”

    “啪!”

    某人手中木质的机弩惨遭横祸,断成了两截。

    萧归冷冷道:“什么君王点灯?朕进去了吗?”

    “对对,皇上压根没进去,还谈什么点灯,奴婢该死。”辛和忙附和道。

    萧归难掩眼底的恶心,“他那黄病秧子的身子能撑得住?”

    辛和回想刚刚进入扶音阁中,小倌环绕,个个容色绝佳。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道:“他恐怕不用费劲。”

    萧归不懂,蹙眉道:“不用费劲?”

    他见皇上一脸懵懂,才发觉他似乎还未解人事。

    想也难怪,成天被那个古板丞相教导着,整天念着圣贤书,能了解什么?

    他四下瞟了一眼,这时夜阑人静,便悄声道:“扶音阁,俗称小倌门。”

    萧归:“……”

    萧归半天才反应过来,辛和方才说的“不用费劲”是什么意思。

    “不过啊,像丞相大人这种容貌身段,到哪都是尖货,况且大多男人就喜欢他这种体虚病弱的,别有一种病美人风情。”

    辛和这些小太监们都知道萧归与温无玦不和,因此都尽捡些他喜欢听的话说,故意把温无玦形容得柔弱不堪。

    想到那张死人脸一脸冰霜地躺下去,这画面令萧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深感不适。

    这与温无玦的形象何止是大相径庭,简直是南辕北辙。

    何况那么清高孤傲的一个人,谁那么大胆子?恐怕还没上身,就得被他的死鱼眼睛钉出一个窟窿来了。

    眼见皇上一脸质疑,辛和又道:“皇上别不信,凡事不会空穴来风,既有流言,又有奴婢亲眼瞧着,肯定错不了。”

    萧归皱了皱眉头,抓住关键字眼,“流言?哪来的流言?”

    “皇上在深宫中不知道,坊间书馆,多的是关于丞相的话本,想来丞相要是没这些事的话,哪来的话本素材?”

    他知道他们这些小太监平素出宫机会多,往往悄悄夹带进宫写杂物,既有这种东西,想必也少不了夹带。

    “拿来朕看看。”

    “这个……”

    辛和揣测着这事好不好做,毕竟这要是传出去了,丞相非得扒了他的一层皮不可,皇帝小祖宗可未必保得住他。

    萧归见他支支吾吾不肯露明,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你怕被丞相怪罪?”

    辛和只好赔笑道:“丞相大人性情刚直,最容不得这种事……”

    萧归哼了一声,“你就不怕朕先宰了你?”

    辛和吓了一跳,立即改口道:“哪儿的话,皇上想看,奴婢去拿就是,只不过皇上可别说出去啊,奴婢怕脑袋留不住啊。”

    在萧归的阴沉脸色中,辛和只好抠抠索索地把自己收藏的几册话本拿给了他。

    萧归长这么大,还没看过这种书。

    可是刚翻开,便被其中大胆的文字、露.骨的插画恶心到了。

    文笔稀烂、画工粗劣,画出来的温无玦不说不相似,简直是毫无关系。

    虽说他对温无玦无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他那张死人脸还是斯文俊秀的,哪里像这里面画得这般粗鄙木钝?

    他面色不豫地将书一扔,心情更差了,索性仰躺在榻上。

    李凌刚从内务府回来,进了殿内,便被书劈头砸到。

    他俯身捡起来,一瞧见上面的文字画面,顿时沉了脸,再见辛和在内殿中探头探脑,心中猜了个大概。

    定是这刁奴勾着皇上看这些下三滥的东西。

    他冷冷对辛和道:“偏殿还没洒扫呢,你在这干嘛?”

    辛和是李凌一手提拔上来的,素日惧怕他的威压,见他脸色不好,忙唯唯诺诺地点头出去了。

    李凌见他出去,方换了副脸色,捡起地上折了的机弩,“哟!皇上,这个怎么折了呀?您不是说这快要完工了,准备过几日送去给禁军营试试威力吗?”

    萧归心头烦躁,没好气道:“燃芯不好。”

    “这……”李凌摆弄了一下,瞧着里面一截被燃了一半的黑乎乎的芯,道:“上次您不是让奴婢给换成纯粹的木松膏吗?莫不是底下的奴才做得不好,纯度不够?”

    “不是。”

    李凌见他神色郁郁,也不好多问,只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机弩皇上花了一个多月辛辛苦苦才做好的,因为燃芯不好就掰断了,这也太可惜了。”

    大抵是真的想起自己这一个月辛苦功夫,萧归终于坐了起来,拿过木机弩仔细观察了一阵。

    李凌忙把烛台移了过来,瞧着他检检拆拆,把最外面的一层木筒子都卸了下来,只留下光秃秃的机弩芯。

    “皇上,这木松膏不好,那能不能换成别的什么?”

    萧归拔出那根燃芯,盯着它思索了片刻。

    “不是木松膏不好,是它燃起来的持续度不够,可能是机弩内部太紧了。”

    “这个……”这下李凌可听不懂了,也没法接话。

    萧归想了想,打了个比方,“就像是火灶台,下面点火的地方,没有通风口一样。”

    但若是给机弩留个通风口,内部再松些,整体就会变大一圈,又笨又重,不利于奔袭携带。

    李凌恍然大悟,忙奉承道:“皇上睿智。”

    “滚!”萧归一脚踹过去,李凌膝窝一软,趔趄了一下,也不恼,依旧笑吟吟的举着烛台。

    萧归的目光落在烛台上,凝神看了一会,忽然福至心灵。

    “你拿个采耳来,弄点蜡包裹上去试试。”

    李凌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二人折腾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把融了的蜡裹上燃芯,等它风干固型,再插到机弩中心。

    然后来到殿外的御花园中,此时细雪纷纷,万籁俱寂。

    李凌打着伞,提着小灯笼,冻得直哆嗦。

    萧归却不惧冷,慢悠悠地点燃了后半截留在外边的燃芯,瞧着燃芯的火焰从明亮到变暗,到完全看不见。

    接着,“倏”地一声,一支短箭如离弦般从机弩顶端射出去,一眨眼消失在墨般的夜色中。

    “去看看,它落在哪了?”

    李凌忙小跑过去,挑着灯寻了半天,才在一丛浓密灌木中,找到了那支短箭。

    萧归让他站在原地,他自己边走过去,边数着步数。

    “三百多步。”

    萧归的眉头打了个结,显然不满意。

    李凌瞧着月落东方,忙劝道:“皇上,您明日还要上朝,要不,今儿个先休息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