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父在上,朕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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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兴

    温无玦回到丞相府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常平坊间灯色渐起。

    却见府门前,立了一驾四马肩舆,顶上罩着明光缎子,四角垂下环玉铃铛,华丽而气派。

    “这是何人的车马?”

    陆嘉听见丞相懵然问起,便道:“丞相,这是薛尚书家的。”

    温无玦轻轻地“哦”了一声,从车帘缝隙处望去,仔细一瞧,瞥见一个裹着天青色狐皮袄子的身影,焦灼地在门前来回踱步。

    那人不是薛思忠又是谁?

    他微微一笑,心中有了数。

    温无玦的马车刚停在府门前,躬身下车,薛思忠便忙走了过来,殷勤热切地搀扶他。

    “丞相回来了,下官有礼。”

    温无玦淡笑道:“薛大人莫非有事?”

    薛思忠脸上一顿,索性直截道:“说来惭愧,丞相日理万机,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叨扰丞相的,奈何事情紧急,不得不来求丞相啊!”

    温无玦故作不明觉厉,“薛大人但说无妨。”

    薛思忠叹了口气,脸色都急白了,“犬儿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昨儿个,下官才知道他竟然在去年先帝大丧期间寻花问柳,那烟花女子也是个下作的,竟在前不久生下个孽种来,非说是犬儿的,如今这事都闹到礼部郭大人那里去了。”

    国丧期间偷奸,按大梁律例,需革除官职,流放三千里。

    温无玦听到这里,便道:“郭大人可不是好相与,他这人刚直,最见不得破坏礼制之事,况且这事事关先帝,恐怕……”

    薛思忠忙拱手道:“下官何尝不知道啊,这不就来求丞相了吗?郭大人素来敬重丞相,或许在他面前,丞相还能说上一两句话。”

    “薛大人这是想让我去挨骂?”

    郭璇之是先帝指定的四大辅臣之一,掌管朝廷礼制,为人素来清正,门生众多,说话也是很有分量的。

    温无玦故作无奈的神色,摊开双开,表示无能为力。

    薛思忠暗忖着他为着粮草的事心里指不定怎么恨他呢,现在肯定在装模作样,便急忙道:“丞相若是能帮助,南疆粮草的事,下官哪怕筹措不够,也一定从自家粮仓中拨出补齐,您看能不能看在下官一心为国的份上,帮了犬儿这次?”

    温无玦心中冷笑不已,一心为国?当真脸皮比城门还厚。

    他脸上不动声色,任由薛思忠搀扶着他的手,惋惜地叹了口气道:“令公子也太不小心了,你情我愿之事,本无可厚非,若是忍不住也该避人耳目,怎么还留下这么大的破绽,让人告到礼部去了?”

    提到这里,薛思忠一咬牙,恨恨道:“还能是谁?我薛家在朝中与谁不是和和气气,也就那一个看不过去的罢了。”

    金陵薛氏是国中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琅琊王氏毫不逊色,这两家不分上下,垄断了国中大部分的钱粮土地,彼此之间利益相左,因此明争暗斗数十年,谁也整不垮谁。

    原身在时,便是借着两家之间的斗争,得些渔翁之利,为军队筹措粮草。

    薛思忠儿子国丧期间偷奸的事,便是原身发现并且让人悄悄举报的。不过在书中,那已经是很靠后,在国中粮食极度紧张的时刻了。

    而前不久温无玦便佯装去了扶音阁,实则一探怡红院,做了点手脚,让这件事提前发生了而已。

    温无玦沉吟片刻,决定狠狠地敲薛家一笔。

    他面不改色道:“郭大人是古板的人,素来不给人面子。便是我去说情,恐怕也很难打动他。倒不如薛大人自救更妥当。南疆各处都缺乏粮草,此次支援的只是杯水车薪罢了。若是薛大人能借个十几万石,那当地军民,可就对薛大人感恩戴德了。届时郭大人即使再不通人情,也该看在薛大人功劳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几万石?

    薛思忠脸色都变成青白的了。

    温无玦却接过温伯递上来的茶盏,轻轻地啜了一口,慢条斯理地看他反应。

    借机敲诈,薛思忠不是不知道温无玦的心思,但如今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

    薛思忠咬了咬牙,只好一口应下。

    “只要能给犬儿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便是变卖全部身家,下官也只能照做,都说养不教父之过,是下官教子无方。如果丞相愿意帮这个忙,下官便连丞相那一万石粮草都承担了,丞相您看?”

    温无玦脸上也露出沉痛之色,“令公子也吃个教训,下次不可再犯了。”

    “下官一定。”薛思忠又忙道:“那说情的事,丞相?”

    “薛大人不必着急,只要你差人把粮草送出去,与高将军汇合,我收到高将军来信,便自会拿着信去找郭大人。”

    薛思忠心知温无玦这只老狐狸,没有见到粮食是不肯出手帮忙的,即便心急如焚,却也不得不按下,寒暄了几句后,便急急忙忙筹措粮草去了。

    温无玦瞧着他匆促离去的背影,不觉好笑,心情都好了许多。

    温伯却在一旁担忧道:“薛家不是好相与的,老奴担心他们日后寻衅报复。”

    他轻轻笑了笑,“报复是肯定的,就看什么时候了。”

    这些世家大族垄断了农耕土地,垄断了粮食收成,大梁每年产出不少,百姓却仍然食不果腹,国库常年空虚,便都是因为这些世家。

    他们宁愿积压了大量粮食,一直囤到生虫烂掉,也不愿意拿出来售卖,就是为了控制市场上的粮米价格,达到他们利益的最大化。

    其次,如果粮米价格低了,百姓吃饱了,也没有人愿意为世族的庄园干活,更多地愿意自己耕种,这就会导致他们的土地没人耕种,从而导致产不出粮食,垄断地位动摇。

    前朝之所以覆灭,便是因为这些士族门阀众多,不仅垄断粮食,还垄断朝中人才上迁之路,把控朝政,导致了前朝皇室名存实亡,百姓苦不堪言,边境动乱不已。

    后来小冰河期的几场天灾成了巨大催化剂,直接激化了国中矛盾,民间起.义频发。

    先帝便是在这时崛起的,然而先帝虽然在军事上大破戎敌,获得百姓的大力支持,却仍然缺乏粮食。

    有粮才有兵。

    先帝不得不和前朝世家大族合作,不得不接受他们的资助,同时在登基后给他们授予高官厚禄。

    先帝所能做到的,只是把兵权交给了温无玦这样出身寒门的人,尽量提拔寒门子弟与世族对抗,先帝做的一切算得上用心良苦,但依然无法彻底根治世族这些脓疮。

    所谓“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若是大梁没能压制住这些世族,长此以往,必定像前朝一样,内乱最终引起外患,从而走向灭亡。

    温无玦在心里叹了口气,利益无法协调统一,与世族的斗争迟早要来,现下不过是维持表面和平罢了。

    一日不在,积压了不少折子,温无玦仔细地一一看过。

    其中就有一封是薛家的死对头王家控告薛家小儿偷奸的事,王保还特地写了一句,望丞相秉公处理。

    温无玦无声地笑了笑,批了一句,好。

    处理完所有事务,已到深夜。

    温伯给他备好了热水,伺候他沐浴。

    谁知刚解了衣袍,便瞧见温无玦的肩膀处,一大块的青紫,颜色甚深。

    “丞相,这、这怎么回事?”

    温无玦这才想起手上受伤的事,便道:“应该无甚大碍,你明日让太医来瞧瞧。”

    温伯脸色一沉,温无玦知晓他又要说他,便忙催他出去,“温伯,这水不太热,你帮我再加点。”

    温伯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便出去了。

    接下来两天,温无玦听说了薛家小儿被告发偷奸之事,京兆府尹亲自上门抓人,郭璇之递了折子,要求严惩。

    薛家悄悄押了一万石粮草送到温家的庄子上,让管家递了话,请丞相笑纳。

    温无玦则一律按下,不动声色。

    等到第三天,他收到了高沉贤的火漆密信,确保接到了粮草,数目足有十二万石时,这才施施然坐了软轿前往郭府。

    不出意外的,郭璇之一听温无玦是为了薛家之事而来,当即翻了脸。

    他年过六十,两鬓皆白,骂起人来却是中气十足。

    “温无玦,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先帝待你何等恩德,薛家这不忠不孝的东西不敬先帝,敢在国丧期间做这种事,别说流放三千里,就是砍了他的脑袋也不为过,你为这种人求情?你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温无玦自诩脸皮不薄,可被这么当头痛骂,着实不好受。

    他只好赔笑道:“郭老息怒,且听我把话说完,薛家也知道罪行不轻,这不为了赔罪,为南疆捐了十二万石的粮食……”

    “那又如何?”郭璇之丝毫不领情,“花钱就可以抵罪了?长此以往,律法何在?你以前不是挺刚直一个人吗?怎么如今也变得这么糊涂了?”

    温无玦在心里苦笑,那是因为你不当家,不知道当家难。

    “郭老,您也知道国库空虚,边关打战都没有钱粮,只能依靠这些世家,薛家小子也没有杀人放火,得饶人处且饶人。”

    郭璇之固执得要命,温无玦说了半天,口都要说干了,老头子愣是听不进去。

    温无玦碰了硬钉子,败兴而归。

    出来的时候手一抹脸庞,居然还有口水,他哭笑不得地掏出手帕,仔细地擦干净。

    “丞相,那郭老不配合,那薛家那边怎么办?”陆嘉担忧地跟在他后面,低声问道。

    温无玦摆摆手,他今日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罢了,他就是压着折子,谁又能奈何他?

    左不过落得个专政不廉的名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