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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7隐名姓无意留芳史 问国势替父请黜责

    燕灵一步一步登上石阶,沿着高台而走,走到皇帝身边。楼阙之上,皇帝负手赏着天际的孤星,身边只搁着一盏残灯,只穿一身平素的家常衫袍,与周围草木石灰融为一色。

    燕灵暗察四周,寻到柱下官果然候在暗处,方才收回心绪。她行礼后,却不见皇帝有所动作,彼此良久无言。一旁伴驾的侍官反倒是拘谨的那一个。

    这时,又见一个低阶的年轻侍官端着食盒,低着头碎步上前,禀道:“陛下,长公主担忧您几日不曾传膳,今日入宫特奉上亲作的小食,现在殿外候传。”言罢,将食盒举起,另有近身的侍官帮忙打开,奉至御前。

    皇帝看了一眼盒中酥香金黄的黄雀鲊,却是不见喜怒。片刻后,突然问道:“卜氏……缢了?”

    在场随侍的宫人微低头,暗里面面相窥,继而求助地望向皇帝身后的燕灵。

    “缢了。”

    燕灵说的干脆,却见皇帝面色由此森冷,寒声道,“撤了!”

    “是……”侍官忙低头盖上食盒,挥手示意小侍官快快退下。

    “侍官且慢。”却听见一道清丽的姑娘声音,出口却是制止。小侍官应声停住动作,又不敢乱动一下。正思虑着那声音的主人在宫中是何人物。便是听见她又说了四个字——

    “陛下何惧?”

    燕灵说的轻巧,在场的人却如闻惊雷,无人再敢吱声。皇帝由此背身看向那个穿着一袭深绿色女官宫装的小女儿。她一贯是不怕的,站在那里。彼时风轻吹动她的衣摆,整个人清如窗前月色,幽若隔岭梅香。

    “臣女斗胆一问,天宁如今国势何如?”

    皇帝不语,只充满探究地盯着燕灵看,内心自有思虑。一旁的老谋侍官察言观色,立即替答:“回学士,天宁开国三十余载,国富兵强,近古无比。”

    “既是如此,又关陛下什么错处?”燕灵一副不解的模样。

    皇帝一笑,自是懂了她的来意。有意顺着她的话,接着说道:“正因往年平顺,如今灾异,该是上天对朕的谴责。”

    “臣女倒不这么看。”燕灵却是反驳,“一则,天地盈亏,万物成毁,自然有规律可循。正因往年平顺,如今波折,才为天道常理。二则,妖星谪见一事,众人皆言国难将至,惶惶不可终日。臣女却道多难兴邦,该是大破大立,推行新政的良机。陛下只要随缘感召,无须太过自责。”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瞬激赏。只怪他一心在削夺藩镇、罢禁兵权等事上,朝中心腹一时尽数派遣出京畿。不料出了彗星一事,朝野舆论竟无人驰援。无奈他一直在等,却不想最后等到的是一个女儿。

    可惜她是个女儿,幸而她是个女儿。

    皇帝想到此处,内心五味杂陈。却调侃道,“只要随缘感召,无须自责?难想这是当初直谏朕重视涝情的你……要说的话。”

    燕灵也是一笑,解释道,“当初臣女是谏陛下拾起可为之事,荫泽后世;如今臣女是劝陛下撇下为难之事,珍重身体。臣女本心从未变过。”

    燕灵的最后一句,颇令人寻味。皇帝打量她与顾任雍愈发相似的眉眼,但瞧她的气质却令他回忆起多年前在潜邸时的一位故人。由此心生几分亲近,也更令他感伤这个孩子的身世。

    又见燕灵复行肃拜,继续言说:“再论,陛下于外从无懒政怠政,骄奢淫逸;于内不曾轻慢中宫,殊宠妃妾。若是台谏依旧认为天谴该罚,臣父政术疏遗,未能替陛下解忧,枉为宰执,最负深过!”

    皇帝听此,内心替自己的宰相顾任雍苦笑了一声。语气多了三分慎惜,探问道:“那可是你父亲,你……”

    “他是臣女的父亲,更是陛下的宰相。”燕灵叩首言罢,打消皇帝最后的顾虑,“臣女祈请陛下,明加黜责,激厉忠良!”

    皇帝长舒一口气,望向一旁的暗处,示意她起身,语气透着几分无奈:“你有心了。只是这话原不该你说……”

    燕灵似乎心里早有谋算,那双杏眼深含灵犀,明亮透澈。“臣女是替父亲传话。陛下只当臣女从未来过。”

    皇帝却是不解,暗问道:“可你已经来了,如何当你从未来过?”

    燕灵手拜,不再回答,只转身从容地朝柱下官的所在走去。

    柱下官低着头,见自己眼下出现一袭深绿色的宮装裙摆,伴着些许好闻的芙蓉花香。见其来意,急忙放下手中簌簌而动的史笔,恭敬作揖行礼。只是他不曾想自己无意中也令燕灵意外。

    闵中!?

    燕灵没有想到,闵中已成起居使。更没有想到自己与闵中会在如此情景重逢。但庆幸是在暗处,阴影遮住彼此的容貌。加上闵中守礼,不敢正视燕灵,也不知她的本来底细,所以彼此第一时间并未相认。

    燕灵随后镇定,说她原本要说的话,“史官大人,我本一介女流,无意留名正史,望大人高抬贵笔,将臣女名姓尽数隐去。”

    “这……”闵中一时犹豫,但想到身为史家,掌书王命。自当秉笔直书,死而无畏。于是直言,“女官大人,恕在下难以从命。要我文过饰非,不如命我立即赴死!”

    “大人误会了。”燕灵面容冷静,她已料到闵中的态度。遂是安抚道,“我并未要大人篡改史实。我今日所言,大人尽可详录。只需将臣女此人隐去即可。”

    闵中还是不解,发问道:“如何隐去?若是不提见者,岂不成了一篇残稿?”

    见闵中迟迟转不过脑筋,燕灵只得明示,“父女一心,我是替家父走这一遭。大人只当前来的是我的父亲。如何?”

    闵中听后思量,想来为保姑娘声誉,如此也算合乎情理,于是问道:“敢问令尊是朝中哪位辅弼……”

    “当朝首相,顾任雍。”燕灵说道。

    竟是顾公之女!闵中下意识抬头想要看清佳人的容颜。他自然也曾听闻顾公从江湖中寻回一双儿女。大女儿自是风致高远,词理无滞,更写得一手好字。

    此时,恰好重云中折现几缕微光,显出女子的钟灵五官,还有那双无尘的杏子眼睛。闵中看清后不免大惊。其人……其人容貌竟与韩府宴上遇见的青衣公子几近相似!彼时一身深绿宫装,初见时的清俊,如今细看出莹洁来,竟都是相称的。

    闵中慌了。

    “大人!”而正当他慌张之时,燕灵已经开始控制局面,她朝闵中行作揖礼,“有劳了。”言罢,转身回到皇帝面前深拜恳求,“臣顾任雍恳请陛下传调膳食,保养身体。”

    燕灵自此改了话中身份,虽是女儿,但其气场风骨并不因她年纪性别减伤分毫。在场人无不暗暗赞叹,果然是顾相的嫡亲血脉。

    侍官听此也仿佛在迷津中找到了方向,纷纷随势叩首响应,“陛下……”

    片刻已成大势,皇帝终于点了头,闭眼轻声道,“传膳吧。”

    侍官听此大喜,立刻忙动起来。连同长公主送上的黄雀鲊,端送去热上一热,准备给皇帝摆膳。四周灰蒙冷寂的气氛瞬间有了些许生气。

    “多难兴邦……”皇帝喃喃自语,随之缓缓睁眼,看着仍然跪在自己面前的燕灵。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又或者其实他内心早有此念,“燕灵……”

    听见皇帝唤名,燕灵只把头低的更低,或许她内心早已料到皇帝还有后话——

    “往后有空入勤政殿侍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