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绑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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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深沉的爱

    再翻回头来说陈咏莲,陈咏莲自从把铺子交给了常安顺,就开始了由骂转作的历程,不是嫌菜咸就是嫌汤酸,常安顺炖了一锅排骨端上桌,冲个鸡蛋汤盛个米饭的功夫,陈咏莲早已把排骨糟蹋得不成样子,肉多的啃一半儿丢在盘子里,肉少的不吃,夹起来直接扔在地上。常安顺在铺子里忙了一上午,下午想进屋睡个午觉,陈咏莲却搬来把椅子拿着扫帚扫房顶,弄得满屋乌烟瘴气,把常安顺呛得直咳嗽。刘诗佳心疼常安顺,但又不好让常安顺来自己店里睡,就给他办了张洗浴卡,让他每天关了店去澡堂子睡,顺便还能泡个澡,解解乏。

    刘诗佳对常安顺不错,她知道疼人,性格也温柔,在刘诗佳眼里,常安顺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个既可爱又有爱的男人。常安顺一年都添不了一次衣服,他从不自己去商场,患有阅读障碍的人看不懂衣服上的标签,分不清也记不住什么是s/m/xl/xxl,只能一件一件试。刘诗佳主动接过了给常安顺打扮的任务,不但给他买衣服,连袜子都给他买好。常安顺发微信不会打字只会语音,刘诗佳也不厌其烦的手把手一遍一遍教给他。在所有人眼里,常安顺是傻,是笨,只有刘诗佳知道常安顺得的是病,需要治疗。

    美甲店的生意不比早点铺轻松多少,现在的女孩儿做指甲是常态,一个礼拜换一个样式,一点儿都不专一。刘诗佳没时间辅导妍妍功课,常安顺更没戏,妍妍辅导他还差不多。刘诗佳脑子活,转念一想,正好,干脆就让妍妍把白天学的功课讲给常安顺听,一能起到检查复习加深记忆的作用,二来可以帮助常安顺克服阅读障碍。刘诗佳还查了抖音,抖音上说检测知识的最终途径是你有能力把它传播给另一个人,比如一个八岁孩子。刘诗佳想,八岁孩子?那常安顺不正合适吗?于是,每天晚饭后的美甲店便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常安顺拿着小本儿晃着大脑袋跟着妍妍学语文数学,妍妍一本正经教得煞有介事,常安顺满头是汗学得认认真真。来做美甲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夸刘诗佳有福气,不用当虎妈,不用犯心脏病,你老公又可爱又有耐心。

    邻居说他傻,说你看不出来么傻蛋,那小娘们儿损你呢,让她孩子教你,那就是把你当傻子看,还不明白吗?常安顺置若罔闻,自动屏蔽。在刘诗佳的小店儿里,常安顺感觉无比快乐,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被重视、有价值是种什么感觉。快乐之余,常安顺也时不时跟刘诗佳抱怨两句陈咏莲对他不好,刘诗佳听了哈哈大笑,说谁让你是个傻儿子呢!你没得选,她也一样。

    常安顺在美甲店快乐着,陈咏莲却变得越来越作,拿热米饭喂鸽子,把肥皂当成牛油果,直到有一天,陈咏莲把一泡尿尿在了高压锅里,常安顺才意识到他妈出问题了。常安顺呼哧带喘地跑去美甲店找刘诗佳帮忙,刘诗佳陪着她们娘俩去医院,一番检查之后,大夫说这是阿尔兹海默症,老年痴呆,无药可治,只能靠家属悉心照顾改善症状,延缓疾病进展,控制并发症。

    为了照顾陈咏莲,永连早点铺关店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七点开,十一点关,常安顺天天守在家,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妈。但老年痴呆不是半身不遂,生龙活虎了一辈子的陈咏莲岂能是常安顺能看得住的,常安顺上个厕所,陈咏莲从厨房里搬出来半桶花生油倒在床上,常安顺去接妍妍下学,陈咏莲把院子里的黄瓜西红柿踩了个稀巴烂,常安顺正摊着煎饼,陈咏莲贼一样偷偷溜出院子,看见公交车也不管去哪儿直眉瞪眼就往上上。总之,陈咏莲犯起糊涂来六亲不认到处惹祸,偶尔清醒一会儿也绝不消停,常安顺喂她吃药,她不吃,说自己没病,还让常安顺滚,如果不是引产危险,我早把你打掉了!累赘!滚!

    陈咏莲一个月至少丢一回,有一次竟然倒了两趟车自己去了老火车站,幸亏被执勤民警发现,要不然非出什么危险不可。民警打电话通知常安顺去领人,常安顺刚到派出所就被民警好一顿教育,说你是怎么当儿子的!哪有这么带老人的?!常安顺刚要解释,陈咏莲突然火冒三丈,从凳子上忽的一下跳起来站在民警身后,说同志,把他抓起来,他叫程黔!民警说大娘,抓起来倒不至于,您回家也得听话,可不能再乱跑啦!陈咏莲冲着民警大声咆哮,说我不回家!回家他害死我!民警说二次批评常安顺,说你看看你看看,老人都被你们这些不孝的儿女逼成什么样儿了!常安顺有口难辩,只能耷拉着脑袋长吁短叹。

    就这样,常安顺跟盯特务一样盯了陈咏莲一年,街坊邻居都挺同情常安顺,时不时就过来看看。每天早上常安顺得忙乎着摊煎饼煮馄饨,没时间管他妈,几个和陈咏莲一块儿长大的大娘还会轮班儿代替常安顺看一会儿。大家都说,唉,真难为这傻蛋了,他妈打他骂他一辈子,到老了还折腾他,这老太太可真不知道心疼孩子。可就算有人帮忙,常安顺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糟,人瘦了一圈儿,头发也白了好多,每天晚上等陈咏莲睡下,他都想大哭一场。

    常安顺没时间再去接妍妍下学了,也没时间再去管金斗、煤球和格格。不过妍妍倒是常往常安顺的院子里跑,缠着常安顺要给他讲功课。常安顺哪还有心思学什么功课,又不好往外轰孩子,只能敷衍了事地听着。一个周六的上午,妍妍拿来一篇作文念给常安顺听,刚念了个开头,就见陈咏莲抱着个西瓜慌里慌张地冲进屋来,一不留神咣当一下头撞在门框上。陈咏莲不干了,扔了西瓜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常安顺又是哄又是劝忙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把陈咏莲安置睡下了,发现妍妍还在桌前等她。妍妍问,大胖,还念吗?常安顺是个从不发脾气的人,这时也不知道哪来一股子邪火儿,冲妍妍吼道,走走走!不念了!不念了!

    妍妍抹着眼泪跑回了美甲店,从那天起,孩子就再也没来过,刘诗佳也没再来拿过早点,常安顺想跟孩子和刘诗佳道个歉,端着馄饨和煎饼一大早站在美甲店门口,踱来踱去踱了好几圈也没勇气抬手敲门。过了半个月的一天下午,常安顺在胡同里碰上了接孩子回来的刘诗佳,他低着头红着脸支支吾吾支支吾吾,支吾了十分钟也没支吾出个一二三。刘诗佳说行了,你也别费劲了,你心里再不好受也不能拿孩子撒气,这是我的底线,所以我们还是算了吧,因为那是我孩子。

    那是我孩子?往家走的路上,常安顺反复回味刘诗佳的话,同样的话陈咏莲也说过。常安顺十岁那年,陈咏莲交了个男朋友,叫邵鹏,也是印刷厂的工人。邵鹏是个酒鬼,外号坛子,嘴儿大肚子小,咋呼的凶,其实没量。有一次,邵鹏喝醉了撒酒疯,夜里十点半咣咣咣砸门,非要在陈咏莲屋里睡。陈咏莲好言好语地劝他回去,邵鹏不听,躺在院子里赖着不走。常安顺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邵鹏反手就是一个大耳帖子,打得常安顺一屁股坐在地上。陈咏莲火了,说你打孩子干嘛!邵鹏说你那傻儿子就该打,我是他半个爹,打不得么?!陈咏莲转身回屋拎出来一把菜刀,指着邵鹏说,那是我孩子,我能打我能说,别人不行!我问你,你走不走?邵鹏指着陈咏莲说,怎么?你还敢拿刀砍我?陈咏莲二话不说照着邵鹏的右手就是一刀,邵鹏疼得哇哇怪叫,手臂上被划开一条大口子,鲜血呼呼呼地往外冒。陈咏莲又问了一遍,你走不走?邵鹏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抱着伤手屁滚尿流地逃出院门。第二天,陈咏莲就被带走了,拘留了半个月才放出来。

    常安顺越想心里越难受,他一下释怀了很多,可又好像明白了什么。走进院子,陈咏莲正坐在院子当中的躺椅上晒太阳,怀里抱着一个饼干盒子。常安顺走上前叫了声妈,陈咏莲没答应。

    陈咏莲去世了,死于心脏病突发,陈咏莲的心脏一直不好,估计是年轻时生了太多气的原因。常安顺再也没有妈妈了,那个盛气凌人,要强了一辈子,总是骂他的妈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间。常安顺强忍着眼泪打开了陈咏莲怀里的饼干盒子,里面是一件常安顺小时候穿过的衣服,一张他百岁的照片,还有一张陈咏莲和一个男人的合影,年轻的他们站在河堤上的垂柳下,笑得很好看。直到这一刻,常安顺才明白,母亲一直是爱他的,他不是累赘,和其他孩子一样,他也是在母亲祝福和期待中来到这个世界的。她只是太苦了,被生活逼疯了,只能把无处发泄的痛苦发泄到离她最近的人身上。

    妈您醒醒啊,您醒醒啊!我没有妈妈了!常安顺抱着陈咏莲嚎啕大哭,声音之凄、情意之切,感动得所有邻居都落了泪。随着常安顺的哭声,陈咏莲从此便与这个世界隔绝开了。

    我们总会回到母亲的坟前,像条被遗弃的狗一样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