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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王熙凤与冷子兴

    第二回开篇有一首回前诗: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这个“冷眼人”三字颇堪玩味,既是字面上的冷眼旁观之人,又特指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脂砚在此有一行眉批:“故用冷子兴演说。”再次提醒看官:冷子兴即是“冷眼人”,而这“冷眼人”乃是预知贾府兴衰的关键人物。

    可见,他不仅仅是在这一回中演说荣宁二府渊源的人,也是将来见证荣宁衰落之人,甚至,有可能就是引发衰落的一枚引线。

    《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中,关于王熙凤的那一页,画着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凡鸟”合起来即是一个“凤”字,立在冰山之上,是冰雪将融,大厦将倾的意思,也就是诗中说的“末世”;凤姐之才干超群是无庸置疑的,所以第二句也很好解释;然而第三句“一从二令三人木”,却是红学课题上的一道不解之谜。

    有人说,这是指王熙凤婚姻生活中的三个阶段:初而贾琏对她言听计从,后来反向她发号施令,最终把她休了。“人木”两个字,合起来是个“休”字,也就是脂批所说的“拆字法”。

    也有人说,二令合成一个“冷”字,指柳湘莲,因为回目里有《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的说法;王熙凤是被柳湘莲杀死的,为的是替秦可卿报仇,至于怎么绕到这个题目上的,说起来太过复杂,不做引论。

    还有人说,“三人木”,是指三个木头人,即王夫人、李纨、迎春,还有说板儿的,因为“板”是木头做的……

    总之,众说纷纭,迄今无定论。

    但是,我却认为,此“二令”合成一个“冷”字,只能是指冷子兴。要知道,在整个荣宁府的关键人物中,唯王熙凤与冷子兴是有过真正交集的。

    不但王熙凤这个人物的第一次出场,是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向贾雨村做出一番言简意骇的介绍:

    “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这一回中,是王熙凤第一次暗出,却是冷子兴这个人物在全书八十回中的惟一一次正面出场。

    而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中,冷子兴有过一次暗出,却是王熙凤的明出。周瑞家的替薛姨妈给各房送宫花,她女儿忽然找了来,说女婿惹了官司,被人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寥寥数语,收拾了一小段插曲。此后再未见冷子兴其人,因此红学家们也都把他忘记了,忘了他比柳湘莲更有资格来担当这个“冷”字的代言人。如果说柳湘莲有冷二郎之称就是冷,那么尤氏也说过惜春“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岂不也是冷字了?妙玉自然更冷,而宝钗亦有冷美人之称,岂不都比柳湘莲更有说服力?

    然而冷子兴,却是明明白白,全书独一无二姓“冷”的人,并且是与王熙凤有过真正交集的。要注意的是,冷子兴辗转向王熙凤求助,是因他被判“递解还乡”,还的是哪个乡?自然是金陵,因为开篇已经交代了这冷子兴亦是金陵人氏,在都中开古董行。

    他是仗着王熙凤的出手相助而幸免于难,得以留在都中的。

    而王熙凤的最终结局是什么呢?

    判词最后一句写:“哭向金陵事更哀”。她最后竟离开都中,回到了金陵,同冷子兴掉了个过儿。

    这两个人的命运之线,真是遥遥呼应,互为首尾。

    很有可能,王熙凤“哭向金陵”的原因与冷子兴有关。会是什么关系呢?

    尤氏打趣王熙凤时曾说过:“我看着你……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脂批说:“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可见凤姐之死与钱财有关。

    钱财招祸的原因,可能有三点:一是贪污受贿,害死人命;二是设贷获利。这两点都是前文明写的,而第三点,则是我的推测,更是惹祸的关键,即当卖犯官财物。

    元春省亲时,点的第一出戏就是《豪宴》,庚辰本有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说明贾家的败落与一件古董有关。

    而冷子兴,正是开古董行的。

    第七十二回中,凤姐说贾母生日,王夫人无钱送礼,还是凤姐提议,把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当了四五箱子,弄了三百银子搪羞。贾琏也撺掇鸳鸯拿贾母眼面前用不着的东西去当,还曾惹得邢夫人大说闲话,显然以后再要腾挪银两时,贾母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那么,再有了大事用钱,最现成也最可能的捷径就是将甄家藏在贾家的财物偷偷拿去当了。

    事实上,历史上曹家被抄的重罪之一,正是曾替雍正的政敌塞思黑收藏了一对金狮子,而曹家自己也在事败前偷偷转移家产,这些史实真相正是元春点戏《一捧雪》的喻义所在。

    而这些“真事”是注定要在书中的“甄家”身上发作出来。甄家藏匿财物之事露白,很可能便是贾府被抄的导火索,而这个导火索,又由贾府掌门人王熙凤亲手点燃,是非常合理的。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中,所有人都只注意到宝钗点了一只《寄生草》解与宝玉听,却忽略了凤姐点的是《刘二当衣》,焉知不寓含深意呢?

    倘若果然凤姐偷当甄家的财物,那甄家已经获罪,财物属违禁品,不可能在京中出手,这时候冷子兴这个人物就派上用场了。他是专门从京中贩了古董往金陵去卖的,正可替王熙凤跑腿。古董案便在他身上发作出来,王熙凤罪名难逃。

    那么,这“一从二令三人木”的“从冷休”意思就很容易理解了,是说王熙凤乃至整个贾府的命运,是从冷子兴这个小人物身上开始败落的,这个“休”字,可以有两个解释,一是“休妻”的休,二是“万事皆休”的休。

    很可能贾琏最终休了王熙凤,因为尤二姐死后,他曾指着墙头发誓要查出真凶来替她报仇;张华并没有死,胡太医也只是暂时避风头去了,这两个人很有可能将来会把凤姐害死尤二姐的真相托出,并向官府翻案,加上邢夫人一直不喜欢凤姐,很可能撺掇贾琏休妻。

    脂批告诉我们,王熙凤曾淹蹇于狱神庙中,原因可能是被囚,也可能是被休后无家可归,只得寄宿庙中。而无论是被囚后“递解还乡”,还是被休后独自回娘家,都堪称“哭向金陵事更哀”了。

    但她是不是安全地回到了金陵呢?

    第十六回中,王熙凤在铁槛寺收了净虚老秃尼的银子,枉送了张金哥与守备儿子一双情人的小命后,甲戌本有双行夹批:

    “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乎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脂砚。”

    “回首”这个词,正文中出现过两次这个词,一次是在元春诗谜中提到“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另一次是在第五十四回,宝玉回房时,正遇见袭人同鸳鸯聊天,怨——

    “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

    由此可见,“回首”在这里特指“死”。脂批中说熙凤“回首时无怪乎惨痛之态”,可能是判解还乡时病死途中,凄惶之至,故而才有“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惨痛之态”。

    可感慨的是,书中第二回中冷子兴第一次出场,便出计谋划,送了贾雨村进京,而他自己,则差点递解还乡,到了最后,又很可能引发王熙凤哭向金陵,这才真叫天道循环,事非偶然呢!

    从贾雨村看曹家被抄

    书中第二回写明,那贾雨村也确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别过甄士隐后,进京赶考,轻松中了进士,选了外班,升了本府知府,于是鸣锣开道大显威风,还顺心如意娶了娇杏。

    但不上一年,便因“贪酷之弊”“恃才侮上”被参了一本,说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

    我们要注意这几句评语,每一句都是有其特殊意义的。“贪酷之弊”是从古至今所有犯事官员最常有的罪名,“恃才侮上”几乎是其必然后果。而“且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属”是雍正朝最恨之事,结党营私,杀无赦,至于“地方多事,民命不堪”既是必有之事,也是历史隐射。

    这几句话,同时也是曹家当年败落的根本原因。

    书中介绍林如海时说他“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士,今钦点为巡盐御史。”

    这兰台寺大夫旁边有甲戌眉批:“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点出“兰台寺大夫”原是虚构之衔,然而接下来的“巡盐御史”却是实实在在的历史,脂砚偏偏没有批语了,可见以幻遮实。

    曹雪芹祖父曹寅曾任苏州织造,两淮巡盐御史,四次驻跸接驾,这是曹家最辉煌的往事,却也是一切衰败的根本。

    正如甲戌本第十六回总批中,脂砚斋批:“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忆昔,乃指曹寅在江宁织造署四次接驾的崇耀往事;感今,是说如今子弟流散,潦倒沧桑之悲惨现状。

    而曹家的潦倒,正是因为接驾落下了巨大亏空、被朝廷追逼欠款所致,真是最辉煌成绩,最怅恨罪名。所以,作者在这一回中借赵嬷嬷之口假说甄家事: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在这段话中,脂砚接连批下数条沉痛之批,再三提醒读者着眼:真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么?事实远不是那么简单。

    康熙五十一年,《内务府奏详核乌罗图查算西花园工程用银不实应予议处摺》有载,声称曹寅在西花园修建房屋、挖河、堆泊岸等项工程用银十一万余两,修建房屋、亭子、船只、雨搭、帘子等项,用银七万七千余两。所以康熙在第一次驻跸后曾发出元春之叹:“奢靡太过了。”并在李煦奏折上硃批道:“朕自九月二十五日自陆路看河工,去尔等三处,千万不可如前岁伺候。”

    第二回中贾村说旧年曾游金陵石头城,“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树林山石也都还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

    在“后一带花园子里”旁边,甲戌本侧批:“后何不直用西字?”又自问自答或可能是朋友间问答曰:“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

    这正是因为“西花园”实是曹家为接驾而扩建,也就为了建这西花园,曹家才欠下了巨大亏空,遭人弹骇,蕴下大祸,贻祸子孙。

    康熙一则袒护曹家,二则也知曹家亏空巨大,曹寅早逝,后继无人扛鼎,因此命曹頫过继袭位。不过曹頫的能力才干实在一般般,非但没有什么补天之才,而且屡屡犯错。康熙五十二年奏折中,曹頫说:

    “窃奴才父寅去年身故,荷蒙万岁天高地厚洪恩,怜念奴才母子孤寡无依,钱粮补欠未完,特命李煦代任两淮盐差一年,将所得银共五十八万六千两零所以织造各项钱粮及代商完欠,李煦与奴才眼同具已解补清完,共五十四万九千六百余两。”

    似乎已经通过自己与舅舅李煦连续当差已经把债还了。可是康熙五十五年,又发现还有曹寅在世时所欠债务计二十六万三千余两。康熙五十六年,李煦再度出任巡盐御史,据其七月十三日奏折称,“两织造衙门共补过五十四万二千两,但仍有亏欠二十八万八千两另。”

    这时候,不断参奏曹頫、李煦的折子已经很多,但是康熙一再偏袒,不肯重治,只是屡屡下旨,促其清还:

    “风闻库帑亏空者甚多,却不知尔等作何法补完?留心,留心,留心,留心,留心!”

    “两淮弊情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亏空太多,甚有关系,十分留心,还未知后来如何,不要看轻了。”

    即便是皇上有心偏袒,但是情面要讲,法理也要讲,所以康熙一再提醒曹家留心、小心、不要看轻了。

    可惜的是,曹頫仍未小心,继续犯错。康熙驾崩,雍正上台后,辣手治理,清查亏欠,再不留情,共查出李煦亏空库帑四十五万两,曹頫为四万五千余两。

    但到了这个时候,雍正仍然没有直接下旨查抄,而是循父皇所为再加宽限,允其三年清还。

    雍正二年(1724年),曹頫上了一道请安褶子,内容极简单:“江宁织造奴才曹頫跪奏:恭请万岁圣安。”

    然而雍正的朱批回复却极详细:

    “朕安。你是奉旨交与怡亲王传奏你的事的,诸事听王子教导而行。你若自己不为非,诸事王子照看得你来;你若作不法,凭谁不能与你作福。不要乱跑门路,瞎费心思力量买祸受。除怡王之外,竟可不用再求一人拖累自己。为什么不拣省事有益的做,做费事有害的事?因你们向来混帐风俗惯了,恐人指称朕意撞你,若不懂不解,错会朕意,故特谕你。若有人恐吓诈你,不妨你就求问怡亲王,况王子甚疼怜你,所以朕将你交与王子。主意要拿定,少乱一点。坏朕声名,朕就要重重处分,王子也救你不下了,特谕。”

    这道朱批慈威并重,情意殷殷,是雍正难得的真情流露的一道谕旨。

    同时,我们可以从这道朱批推测出几件事来:

    1、此时曹頫已经“犯了事”;

    2、有官员或宿敌趁机向曹頫施压、恐吓、敲诈、纳贿;

    3、曹頫四处托门路脱罪,又或是转移财物,正如书中江南甄家犯事后偷运箱笼至贾家的情形;

    4、雍正指派怡亲王处理曹家事,并且怡亲王对曹頫深为眷顾。

    直到这个时候,曹頫如果能做到“眼前无路想回头”,或许也还为时未晚。可是偏偏他却“身后有余忘缩手”,又做了一件大错事。

    雍正宽限的三年期已过,曹頫非但仍未补上亏欠,而且所经管的织造处交到皇宫的绸料多次出现质量问题,有料质轻薄以及落色种种弊病,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至少也是个玩忽职守。

    因此雍正亲自参与了这些事件的督察处理,中间还考虑到是否有人“有意挑选落色缎疋,陷害织造官员”,仍是想过为曹頫开脱的。可就在这时,又发生了曹頫家奴在山东长清等处勒索驿站案;更有甚者,还传出曹頫暗移家产事。这才真正犯了雍正的大忌:好啊,你藏起财宝不还款,还天天哭穷,朕再三开脱你,你倒变本加厉蒙混朕,岂能饶恕?

    当此时,雍正痛下决心,于雍正五年十二月下旨查抄:

    “江宁织造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伊倘感激朕成全之恩,理应尽心效力;然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意,甚属可恶!”

    抄家,封门,捉捕,曹家就此败落。

    我们细看这段历史,是否正如贾雨村所犯之错:“贪酷之弊”“恃才侮上”,“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

    因此,曹雪芹的身份一直有人怀疑不是曹寅正脉,因其不在族谱。有可能他只是曹家一个远亲,比如贾蔷这样的穷亲戚,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受了池鱼之殃。作为家族一员,对于曹寅家事也是非常清楚的。同时,他对于曹頫以及曹家权贵的作为颇为不满,所以文中据实而书,语含讽诫,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要特别提醒的是,在曹家抄没之先,早在雍正元年,曹氏姻亲李煦已经先被革职抄家,这很可能就是书中甄家被抄的隐射。主持清查的,正是怡亲王允祥。这也是我在红楼续书中让忠顺府与北静府同时清查的缘故,因为有很多专家指出,北静王的原型,正是怡亲王允祥。

    李煦虽与曹頫先后被抄,罪名不同。李煦获罪是因为政治上站错了队,“谗附阿其那”,处以斩刑,后被发往打牲乌拉;而曹頫则是“行为不端,亏欠甚多”,只是抄家。后来似乎还有过一段小阳春的阶段,可惜子孙无为,到底还是二次败落了。

    贾雨村与林黛玉

    前文说到,早在第一回时,甄士隐已于梦中闻知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的一段“还泪前缘”,这算是黛玉的第一次暗出;到了第二回,黛玉的故事又由贾雨村口中再次带出,但仍是暗出。直到第三回黛玉进京,才借着宝玉的眼睛清清楚楚让林黛玉有了第一次正面亮相,足见身份之隆。

    贾雨村戏分虽不多,却是书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因为整部《红楼梦》就是一部“假语村言”么。

    他在开篇第一回里就念了一句联: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上联典出《论语》,孔子问子贡说你是一块玉的话,是希望标价卖掉还是长久收藏,子贡回答说要呆在柜子中,遇到肯出好价钱的人才卖;下联说的是仙女送给汉武帝一支钗子,他收在匣子里,后来却化成白燕飞走了。

    从字面来说,这里是引用了两个典故来表达雨村等待机遇渴望飞升的心态,所以甄士隐听了此联赞叹:“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

    联系到本书来讲,则无疑“玉”和“钗”都有所指。

    甲戌侧批:“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又有夹批:“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

    明确指出上联说黛玉,下联说宝钗。

    因为“价”与“贾”相通,“时飞”又是贾雨村的字,于是就有人联想到宝钗将来会改嫁贾雨村,这未免牵强,因为“山中高士晶莹雪”断不至如此败行,而且“致使锁枷扛”的贾雨村大概也等不到那会儿。

    其实不必想得那么久远,因为这两句诗很可能只是指眼下即将发生的事——贾雨村得了甄士隐的银子,进京赶考中举是接下来就做到了的,同样的,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出场也离此不远了。

    所以第二回里贾雨村便做了黛玉的蒙师,接着又因审理葫芦案带出薛家,在书中一直起着牵引的作用。“玉”与“钗”所等的,不过就是贾时飞的报幕揭帘而已。

    贾雨村只教了黛玉一年,贾敏就亡故了,甲戌本有眉批:“上半回已终,写‘仙逝’正为黛玉也。故一句带过,恐闲文有妨正笔。”

    正笔是什么呢?自然是黛玉。还有宝玉。

    不过到这时,书中仍未正面描写黛玉,只是在贾雨村路遇冷子兴时,说起林黛玉的与众不同,而我们也是第一次了解落入凡尘后的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近况:

    “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

    这段对话不仅从侧面写出了黛玉清越绝尘的性情作派,而且自然引出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的设问。

    “东床”的典故出自《晋书·王羲之传》,说的是太尉郗鉴选女婿,年轻才俊们人人拘谨,只有王羲之坦腹东床,泰然自若,于是就被选中了。从此人们就以“东床”指代“女婿”。

    这里雨村刚说完林黛玉的故事,冷子兴就感慨说不知道这一辈的小姐们将来会嫁些什么人,而贾雨村又接口说起贾政的衔玉之子贾宝玉来,这三句话接起来就是:“黛玉——东床——宝玉”!

    ——可叹宝黛两个还不曾见面,倒在贾冷二人的对话里先遥遥映照了。

    倘或故事真能如此顺理成章,该是多么好啊。可惜《红楼梦》说的就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总不脱此尘网。

    贾雨村见了冷子兴后回去,第二天即与林如海谈论进京事宜,并且得偿所愿,拿了如海的荐书,另乘一只船,依附着黛玉的大船一块进京了。

    之后,书中再没有关于贾雨村与林黛玉的正面交集。然而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还有一段很重要的描写: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也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

    原来,不仅第一次黛玉进京是由贾雨村护送的,这第二次进京,还是与贾雨村作伴。而且既然特地点出雨村因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才会同路作伴,那么其间两人见面也是不会特别避忌的。正相反,黛玉听说老师来了,出于尊重,也是要特地面见行礼的。

    后文说宝玉与黛玉小别重逢,“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得超逸了”。这段话,也等于写了雨村的心理。这贾雨村自送了女学生进京后,总有五六年未见了,重逢之际必然也会“心中品度”,暗加赞叹的。

    宝玉品度过黛玉之后,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份思念爱慕之心才好,特特地将北静王赠的鹡鸰香念珠珍重相赠,然而黛玉却看不上,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掷而不取。脂砚斋在此处批语“略一点黛玉性情,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显然这段还有余波。

    而雨村品度过黛玉之后,知其越发超逸,将来又会如何将她作为奇货可居献宝权贵呢?

    这接连的两段文字,先写了贾雨村与贾琏作伴,护送黛玉回京;又写了宝玉将北静王所赠之物转赠黛玉被拒。遥遥地把“贾雨村、贾琏——林黛玉——贾宝玉——北静王”几个人联系了起来。

    那么,这几个人之间,后文还会有戏吗?后文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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