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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王熙凤的极盛时光

    (一)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作者将凤姐之心机手段放笔一写,极致刻划了她的英勇、缜密、决断,与骄纵。

    但是凤姐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贾珍向王夫人求情时,王夫人向凤姐犹疑道:“你可能么?”凤姐答得很得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大哥哥已经料理清了,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

    这时候的凤姐虽然急于展才,却还谨慎,当贾珍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不敢就接,只看着王夫人。直到王夫人说“你哥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才由宝玉接了强递与凤姐的。

    但当凤姐真个在宁国府做了主,却完全不是“协理”的派头,而是威风八面,大行家法,完全把自己当了正牌主子。

    她得令之后,不急行事,且先往抱厦坐定,凝思一回,条分缕析,提出宁府五弊:

    “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责,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

    批书人在此几度痛哭,说:

    “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令余悲痛血泪盈面。”

    “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

    可见,此五弊不独宁国府,而是世家大族多犯此弊,甚至国家朝政莫不如是。因此脂批又云:

    “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当,岂独家庭,国家天下治之不难。”

    先分析利弊,再有的放矢,凤姐确实有头脑,有方法,有步骤,更有执行力。

    只见她思虑停当,次日在宁府升帐训话,将众仆婢按花名册一一点兵派任,先按人头各司其职,接着说明上工时间安排,最后点明奖惩制度。一一说明清楚,这才按数分发财物。

    “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比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失迷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正摆茶,又去端饭,正陪举哀,又顾接客。如这些无头绪、慌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

    威重令行,果然能干!

    (二)

    第十三回开篇,各脂本在“凤姐即命彩明定造簿册”一句前后都有多处批语,而且互相矛盾,打起笔仗来。例如:

    “宁府如此大家,阿凤如此身份,岂有使贴身丫头与家里男人答话交事之理呢?此作者忽略之处。”

    “彩明系未冠小童,阿凤便于出入使令者。老兄并未前后看明是男是女,乱加批驳。可笑。”

    “且明写阿凤不识字之故。壬午春。”

    有读者提出,此处并未见到彩明与男人答话交事,何出此言?或是批者以为既要造册必有对答吧?

    但是正如另一条批语说的,不但故事要看前后文,批评也要联系前后文。

    彩明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第七回,周瑞家的往凤姐处送宫花,平儿拿了两枝出来,命彩明送与宁府小蓉大奶奶——因彩明是男童,出入方便,才可派往宁府传递东西,若是丫鬟,去趟宁府不免抛头露面,可就麻烦得多了。

    但是彩明这人的特殊作用,到这回才真正显现,为的是凤姐不识字,身边丫环自然也不识字,于是特地选拔了个识字小童在身边使唤,听候吩咐。比如这回中的念花名册、念账单儿、登记财物。宝玉催问夜书房之事,凤姐也是让彩明查册子给他看。

    再之后,到二十四回中,贾芸得了差事,写了领票来领对牌,命人通报进去,也是彩明走了出来,“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这便是脂批说的“与家里男人答话交事”了。

    丫鬟小红与贾芸对答时,是含羞侧身的;彩明出来进去的态度虽未直写,却显然落落大方,便因是男童之故。

    再后来四十二回中,刘姥姥说巧姐儿获病,许是撞客了,凤姐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着彩明来念,再三点出彩明效用,乃是补凤姐不识字之病。

    彩明在书中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第四十五回凤姐生日上,周瑞家的小儿子犯了错,撒了一院子馒头。凤姐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

    可见彩明这个人虽然出现次数不多,也没有一笔正面描写其形容态度,身份故事却是统一的,就是自始至终扮演着一个识字小童的角色,为凤姐念字记账,并与爷们交接答应。只可惜,没有一出正戏,倘如八十回后内容尚在,不知另有安排否?

    (三)

    凤姐分派职务之际,有几个细节需要特别注意。比如她话中提到的:“素日跟我的,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辰。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

    先说这个卯正二刻。古时一个时辰等于现在的两个小时,每小时分为四刻,也就是一刻等于十五分钟。卯正二刻,也就是现在的六点半。这已经很早了,何况在点卯之前凤姐就要起床,更衣洗漱,再从荣国府赶到宁国府来,怎么也需要半个时辰,也就是说五点多钟就要起床,着实辛苦。

    再说这句“素日跟我的随身自有钟表。”从刘姥姥初进贾府的情节看,那时自鸣钟还是稀罕物儿,乡下人刘姥姥只听说过没看见过;而随身配带的钟表自然更加稀罕了。如果只是凤姐贾琏等人随身带着块怀表,也倒还不算什么。可是连跟随凤姐的下人,都“随身自有钟表”,这是什么身份?

    而且凤姐说“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也就是她深知宁府仆人是没有怀表的,就连自鸣钟也不是每房皆有,还要到上房里去看。这时候再联系第八回贾蓉去凤姐处借炕屏,就很可以理解了。倒并不是王家比贾家富有,或是真像凤姐说的:“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

    而是因为王家经管海运。凤姐曾说过祖上接驾事:“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候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因为有此便利,所以王家颇多新鲜玩意儿,奇货可居,连凤姐常用的贴头疼的膏药“依弗哪”都是西洋货,宝玉也要特地来讨的。

    另外,从凤姐分派职务来看,二十人一班单管倒茶,二十人单管本家茶饭,四十人单管灵前上香添油,随起举哀,四个人管杯碟茶器,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八个人管监收祭礼,八个人管各处灯油蜡烛,三十人轮流上夜……这就已经134人了,还有下剩的按各房分开,某人守某处。也就是说,那些有头有脸的各房大丫鬟还不在此列。如此算来,宁国府的仆婢至少也要二百多人,还不包括外边随侍的男丁小厮们。

    宁国府如此,荣国府自然也是如此,难怪宝玉会说:“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

    荣府里人口如此繁多,事情自然冗杂,而王熙凤竟能料理得头头是道,也是着实不易。

    而她的病根也由此深种。昭儿回复贾琏送林姑娘回苏州事,凤姐打点完毕,已是四更将尽,也就是近凌晨三点才睡下,因为忙碌过度又走了困,不觉天明,五点钟就又赶着梳洗了过宁府中来。之后一边要协理宁府之事,一边荣府中千头万绪也都要打点,“刚到了荣府,宁府的人又跟到荣府;既回到宁府,荣府的人又找到宁府。”

    而且除了两府中事,还有各公侯亲眷处也须照应,书中只略点了几笔,已经看出大气象,大头绪:

    “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殡;西安郡王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父亲并带之物;又有迎春染疾,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启帖、症源、药案等事,亦难尽述。又兼发引在迩,因此忙的凤姐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能清净。”

    小小一段文字,正是天花乱坠,人仰马翻,贾府与各大公侯伯爵家应酬往来原是常情,作者偏偏在此处点写一笔,又把迎春染疾与可卿发引写在一处,读得人都觉心累。而那凤姐为了逞能,绝不偷安,“筹画得十分整肃。于是合族上下无不称赞者。”

    有人称赞,也必有人妒恨嫌忌。凤姐如此操劳,又怎么可能不坐下病来呢?

    但是这时候的凤姐沉迷于弄权的快乐,无论是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整个贾府的未来,都是只顾眼下威风,不思长远忧患,秦可卿的叮嘱更是早已抛至脑后了。

    可怜前后对看,正如可卿预言:“登高必跌重。”竟是一语成谶!

    暗藏机锋的鹡鸰珠

    (一)

    第十四回末“贾宝玉谒见北静王”一节,是北静王在全书中惟一的一次正面出场,书中几乎用尽了赞美之辞。说他“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谦和”,虽然身高位重,却“并不妄自尊大”,可谓是个完人,而且是位不到二十岁的完美王子。

    这位王子因贾府出殡而来设路祭,贾赦、贾政、贾珍等两府首脑都赶紧趋前跪拜,水溶却开口即问:“那一位是衔玉而诞者?几次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所阻,想今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如此礼遇垂青,实是给贾府极大的面子。

    因此贾政听了,忙令宝玉脱了孝服来叩见,而宝玉也早就听说水溶“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巴不得能得一见。

    而后转入十五回,从宝玉眼中正写这水溶形象: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

    书中虽未写明年代背景,然而从这段穿戴可见,水溶与贾府同属正白旗,这和现实中的曹雪芹的家族是一致的。

    水溶又向贾政道:“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是以寒第高人颇聚。”并邀请宝玉常去王府走走,谈会谈会。

    ——结党营私,这在历朝都是相当犯忌的。北静王府不但广揽人才,而且还远及海外,几乎有小朝廷之嫌,表面上只是朋友雅会,实际上到底能做些什么,却无人可知;即使什么也没做,但皇上听说了会不会引为猜忌?

    须知,正白旗最早的领导人正是大清开国功臣、摄政王多尔衮,与书中所说“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正相符合。因为清军入关时,顺治只是个孩子,多尔衮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国皇帝。但是顺治不甘心只做傀儡皇上,一直侍机亲政。后来,多尔衮交结朝鲜甚至私往联姻,与朝鲜使者密会时,却忽然“堕马”身亡。多尔衮之死从此成为清朝历史上的一个谜。

    这位劳苦功高的摄政王死后,顺治先是将其风光大葬,追尊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然而不到三个月,便派了许多罪名,削爵号,撤庙享,黜宗室,籍财产入官,其兄弟近戚悉遭株连,更是清初惨案之一。多尔衮的亲哥哥、英亲王阿济格,就是因此下狱,并被顺治赐死的。阿济格之女觉罗氏嫁与叶赫那拉明珠为妻,也就是清代第一词人纳兰容若的生母;而曹雪芹最好的朋友敦诚、敦敏,则正是阿济格的孙子。

    这种祸起萧墙的宫廷疑案,在当时的臣民间一定流传着很多个版本,我们今天已经无法得知。乾隆曾认为《石头记》写的是明珠家事,只不过是一家之言,但是曹家故事多多隐射多尔衮、阿济格一家人命运,却未必是空穴来风。

    甲戌本在这回前接连就此事评了三条批语:

    “宝玉谒北静王辞对神色,方露出本来面目,迥非在闺阁中之形景。

    北静王问玉上字果验否,政老对以未曾试过,是隐却多少捕风捉影闲文。

    北静王论聪明伶俐,又年幼时为溺爱所累,亦大得病源之语。”

    如此郑重,这使得宝玉见北静王这段描写几乎有如“子见南子”般寓意无限,先肯定了宝玉在应对礼仪方面的大方得体,接着赞赏了作者删繁就简的写作手法,最后又感慨了纨绔子弟多因溺爱所累的痼病,这就使得我们越发不能对这段描写掉以轻心了。

    (二)

    只就书论书而言,这次初见,至少伏下了三条线索:

    第一,北静王看了宝玉的玉,以及玉上的字,便问贾政:“果灵验否?”贾政回答说:“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

    脂批说“是隐却多少捕风捉影闲文”,可见关于通灵玉的故事在坊间传说甚广。后来,宝玉和凤姐因受马道婆之诅入了魔道,生命垂危,一僧一道赶来相救,握玉持诵,使其复原。这也是前八十回中通灵玉惟一的一次展示神通,到底“试过”这玉的“灵验”了。

    第二,北静王邀请宝玉以后常去王府走走,而宝玉也确实这样做了,并且走得光明正大且很频繁。甚至凤姐生日他偷偷去祭金钏儿,回来都拿北静王搪塞,说是:“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能撒这样的谎,自然是因为走惯了北王府,贾府的人也都习以为常,所以就算他撒谎也不会有所猜疑,当然更不能登门对质;

    第三,北静王送了宝玉一串鹡鸰香的念珠。

    鹡鸰典出《诗·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从此就以“鹡鸰”比喻兄弟。那么这里会不会就有着“兄弟急难”的寓意呢?

    多尔衮既死,其兄阿济格牵连在狱;而《红楼梦》四大家族原说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宛如兄弟连枝,日后被难之时,北静王可肯施以援手?

    其次,念珠原是佛教徒诵经时用来计算次数的臂挂。而我们都知道,宝玉最终的结局是出家做和尚。北静王早早赏赐的这串念珠,是否就有了某种“伏线千里”的含意呢?换言之,北静王对于宝玉出家的大结局,是起了什么样的决定性作用呢?

    事情到这里还没完。

    第十六回黛玉回京后,宝玉又将那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却被黛玉掷而不取,且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这“臭男人”固然不是说宝玉,而是此前拥有此珠串的人,是谁呢?是将珠串赠给宝玉的北静王,还是将珠串赐给北王的当今圣上?

    己卯本在这段后有句批:“略一点黛玉性情,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

    那将是什么样的后文呢,这喻义不凡的“鹡鸰珠”到底隐藏着一段什么样的故事?我们后文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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